青鸾冷笑道:“别说你毫不知情,山庄里最近诸多怪事,你敢说不知由头?山主现在何处?”虞泱道:“山主在销焰楼,今日傅传红在那里为山主作画。”

“傅传红?”青鸾吓了一跳,想那画师手无缚鸡之力,对虞泱说道,“你若惦着山主对你的一丝好处,就乖乖带我们去。”虞泱叹道:“这原是本庄的家事,大师何必赶这趟浑水?”青鸾冷冷地道:“山主请我等赴会,为的就是替他排忧解难。如今他身陷险境,你倒有心情助纣为虐。”虞泱道:“你既然看破,也没什么好说,只管动手便是。”

青鸾捏针长笑,指了他道:“你以为我不敢?你们既想致十师于死地,又找人假扮异熹,更掳走湘夫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这时阁外走近一人,穿了翠池狮子锦衣,微黑的脸上严谨不见笑意,正是撄宁子的儿子异熹。他见青鸾与虞泱对峙,悄然隐在柱子之后藏了。

拳风腿影。虞泱不再废话,一出手就是凌厉夺命的功夫,青鸾一时近身不得,指挥众女将他层层困住,车轮大战。异熹也不着急,冷静地守在旁边观望,很快,他看到姽婳一身红绡飘然走近,手持迷香想助青鸾一臂之力。

异熹偷偷拾了一块石头,蹑手蹑脚地向姽婳走去。打斗声,叫嚷声,姽婳完全没意识到背后的危险,专心致志地燃起了一炷香。异熹鬼魅般靠近,狠狠在她后脑上砸了一记,待姽婳晕过去后,拿了香抛向虞泱。

“接着!”

虞泱见机甚快,立即屏住呼吸,用掌风将迷香带来的烟扫向青鸾。青鸾的视线有死角,不曾看清异熹丢的是何物,当即迎风猛吸了一口迷香,软软欲倒。余下众女有人看到,慌忙飞身来接青鸾。虞泱趁机溜开,拉了异熹道:“走——”

两人连奔带跑掠出数丈,虞泱道:“事情败露,你随我去见家主,看他如何吩咐。”异熹道:“我瞧她并没疑心到爹身上。”虞泱道:“迟早的事。十师果然厉害,早知不该让他们上山,多出一倍人力赶尽杀绝了才好。”

异熹点了点头,浓黑的眉上仿佛攒了一丝得意,慢慢地如浮云化开来。

伏波

销焰楼上,撄宁子正襟危坐,眉宇间愁思不减。傅传红见他了无心情,随手绘了一幅花鸟,瓦盆中花团锦簇,山茶、菊英、兰草数品争相鲜妍,又有一只红羽鹦鹉,尾如乌鸢,俏立枝头,扑翅欲飞。

全画逸气横生,传神备至,撄宁子默默看了,叹道:“累傅大师久候,区区心境已宁,请放手一绘。”傅传红点头应了,把绢画放在一边,请撄宁子在栏杆边坐了。

他端详片刻,心眼中充斥撄宁子的神形,依然难以下笔,脑海中频频浮现邂逅紫颜与姽婳的一幕。此时鸣鸟啾啾,忽然栏杆上多了两三只灰黑的飞鸟,对了傅传红的画叽叽喳喳倾诉。

撄宁子大觉新奇,转头凝视良久,赞道:“傅大师落笔潇洒,竟能以假乱真,佩服,佩服。”傅传红不在意地回道:“山主见过太多高妙画师,以假乱真只是粗浅功夫罢了。”撄宁子一怔,忙道:“是,是,先前几位画师也曾招蜂引蝶,只是十年方得重见,令人感叹。”

傅传红若有所思,持笔不语。他思想间,异熹和虞泱飞奔上楼,朝撄宁子行了礼,神情急迫。撄宁子喝道:“出了何事?这样慌张?”

虞泱向撄宁子拱手,道:“家主,青鸾大师对我等有所误会,想请家主出面调解。”撄宁子道:“没用的东西!青鸾大师是我的贵宾,怎能得罪?一定是你们的不是,给我回去好生赔礼!”虞泱一怔,道:“家主,能否容在下慢慢禀告原委…”

傅传红抬头望去,与异熹目光相撞,忽然一震。心下顿如雪镜,以前想不通的事情纷纷破茧而出,照得心头一片明亮。

与此同时,青莲院中闭门不出的丹眉大师正与两个徒弟讨论木刻人偶的手法。三人围坐一圈,把人偶放于膝上。若不是贴近了看,配了华服美饰的人偶与真人无异,只欠了柔软的质感。当了师父的面,两个徒弟收拢了心猿意马,仔细地辨析下刀者笔力的强弱。

“这人偶有刀凿痕迹,终非良匠所为。”寰锵生性外向,说话声分外洪亮。

丹眉又看向镇渊,道:“你以为如何?”

“鬼斧神工,不似人力。”

丹眉与寰锵俱把眉毛一抬,眼前的人偶细看来雕琢粗拙,极少夸人的镇渊竟说出一句赞语。镇渊指了人偶的刻工道:“这人偶初看简单,其实刀法雅熔,有几处细到毫厘,连我也不敢夸口能做到。”

丹眉靠近人偶,反复看了几遍,道:“镇渊,你的眼力一向精细,不错,是我疏忽了。此人竟连颜面上的汗毛亦雕刻了出来,简直不是凡人所为。”

寰锵连忙窘迫地凑近了看,若非顺了光,一脸细若蚊足的茸毛绝察觉不到。他深知目力远逊师弟,顾不及汗颜,惊讶地道:“师父,世上真有如此刀法?不说其他,光是这刻刀极细极纤,需用何物制成?”

这一问难倒了丹眉,没有吴霜阁打造不出的器物,可如今,上哪里去找这样一把刻刀?一时间,他恨不得能揪出隐藏中的敌人,好好向对方请教一番。

师徒三人参详不透,兀自烦恼之时,膝上的木偶忽然一轻,化作了一截白花花的断木。丹眉猛地跳将起来,气得胡子也差点吹上了天,怒道:“岂有此理,竟以诈术骗人!”寰锵望了师弟,苦笑道:“你说对了,不似人力,果真不是凡人所刻。”

虽然被骗,师徒三人到底安了心,知道那般媲美天工的刀法并非真的存于世上。然而,它所预示的境界使人心向往之,丹眉知道,他的一生尚未走到尽头,尚大有可为。

镇渊道:“师父,我去请教一下那位灵法师,看他怎么说?”

“不必了。我特意来向丹眉大师赔罪。”夙夜的声音幽幽从窗外传来。以他的法力,穿堂入室自是容易,却不欲增加误会,难得不加卖弄地站在门外等候众人答复。

寰锵打开房门,夙夜仍是一袭墨袍,胸背的纹样略有不同,宛若星图繁复灿烂。寰锵疑心那变幻的纹样其实是符咒,多看两眼,立即头晕目眩。

丹眉知是夙夜搞鬼,反而消了气,为他亲自泡了茶,笑道:“难道是你把湘夫人藏起来了?何不知会一声,叫我们好不辛苦。”

夙夜微鞠一躬,歉然说道:“我知大师不会作假,多亏尊驾师徒三人唱足戏本,对方才不疑有它。”他说完,从袖中掏出一个黑色丝囊,正色道,“在下施了点手段,抓了个人来,请大师发落罢。”

丹眉师徒见夙夜揭开丝囊,倒出一粒黑丸在地上,不解他究竟要如何。夙夜拿起一杯热茶,泼在黑丸之上。三人顿觉眼前一花,黑丸骤然膨胀,四周烟气弥散,情形着实诡异。丹眉强自镇定,目不转睛地望了黑丸,见它越涨越大,竟化为身穿玄青丝袄的异熹,昏沉沉躬背躺倒在地。

恍如一场大梦,丹眉醒过神来,喝彩道:“好本事!”寰锵揉了揉眼,不知一个大活人怎生成了药丸,对夙夜又敬又怕。镇渊处变不惊,当即俯身去推异熹,几下摆弄把他弄醒。

异熹一睁眼见到丹眉和夙夜,哭喊出声:“不是我!不是我!都是大少爷主使,与我无关!”丹眉转向夙夜,奇道:“怎么?他不是山主之子?”夙夜微笑,道:“正是,这人易了容。”想到紫颜微觉不安,道,“请大师好生审问,我去销焰楼看看。”

有灵法师鼎力相助,丹眉大觉放心,点头道:“好。此外当问一句,湘夫人可好?”夙夜道:“一切如常。”略想了想,用手指沾了茶水,对丹眉说了声“恕罪”,在大师与寰锵、镇渊的额头各勾了一下。

水迹化成金色的符咒,如灵蛇倏地钻入三人肌肤里去,一阵清凉,像是饮了一口甘露。丹眉笑道:“多谢赐福。”夙夜道:“不敢,只是以防万一罢了。”说完,向丹眉欠了欠身,墨色的人影倏地如乌烟消散。

丹眉目睹他消失,叹道:“兜香有徒如此,自当欣慰隐居。”

销焰楼内,傅传红倚了栏杆站着,身边飞鸟云集。

虞泱正想请撄宁子移步说话,忽听到青鸾的声音在耳边炸开,“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我们俩也想听一听。”靓丽的衣裙闪进楼中,与姽婳并排列了。

姽婳瞥见虞泱与异熹犹疑的神色,摸了头道:“下手伤人,最好打得重些,不然醒过来我连迷香也解了,让你们白忙一场。”

撄宁子瞧出两边的敌意,不悦道:“熹儿,你和虞泱弄什么鬼?怎生惹了两位大师生气?”青鸾冷笑道:“你的管家和你儿子狼狈为奸——不对,这个易容过的家伙并不是大少爷,山主你认错儿子啦!”

撄宁子又惊又怒,指了异熹对虞泱道:“你们合伙骗我?”异熹答道:“爹,你怎能听信外人的谗言?儿子只知一切听从爹教诲,不知其他。什么易容术,真是扯淡,儿子从不信那玩意。”撄宁子点了点头,道:“对,你不爱易容,从小就不爱,你…是熹儿,没有错。”

青鸾和姽婳冷冷地听着,似乎并不相信异熹的话。

虞泱环视四周,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忙道:“山主容禀,是大少爷指使在下对付诸位大师。大少爷也是一片体恤之意,山主既不想操办十师会,不如小小设难,劝他们好生离去。”

异熹瞪了虞泱一眼,隐忍不发。撄宁子怒道:“反了!这山庄究竟是谁做主?异熹,你老实说,是不是都是你的主意?”异熹深吸了一口气,竟顺了话风点头道:“儿子是想为爹做点事。每回延请十师,耗资巨大,得不偿失。儿子只想…”

“放肆!”他话未说完,撄宁子一个耳光打去,被青鸾轻轻接住。她嫣然一笑,悠悠说道:“山主何必动怒,慢慢说。”撄宁子不再理会异熹,将怒火发在虞泱身上,骂道:“昨夜你们召了刺客,连我也想杀——还有夫人,被你们藏到哪里去了?”虞泱低头道:“刺客绝非我等主使,在下只吩咐去往码头迎宾的庄客对十师稍加留难,绝不敢赶尽杀绝。至于湘夫人失踪一事,在下诚惶诚恐,岂敢僭越?”

撄宁子的气愤稍平,恨恨地看向异熹,道:“你这逆子有何话可说?好在十师未曾有所损伤,赶快向诸位大师磕头赔罪,只要有人不原谅你,你就休想起身!”

异熹道:“儿子所作所为,皆听从爹的教诲,如不是爹指使儿子去做,儿子怎敢胆大妄为?”撄宁子两眼怒睁,咬了牙道:“你再说一遍?”异熹抬起头,清亮的眼中一派坦诚,无视撄宁子的滔天怒火,冷淡地答道:“这山庄从上到下,谁敢忤逆爹的意思?爹的一句话就可决人生死,我纵是什么大少爷,不过是爹手中的棋子而已。”

撄宁子奇怪地一怔,像是无法接受这些话从异熹口中说出来,完全呆住。青鸾发觉他的异常,道:“山主可有话说?”

撄宁子颤颤地竖起一根手指,指向异熹,声音里隐藏了极大的恐惧:“你…你不是我儿子。他们说得对,你易了容,你不是…”他一口气喘不上来,拼命地咳嗽,咳到双眼布满了血丝,停也停不住。

异熹缓缓点头:“不错,因为你也不是真的山主。”

虞泱终于明白过来,空洞的眼神里透着无奈,叹道:“大少爷,青鸾大师已经看破了。”异熹冷淡地瞥他一眼,撄宁子颤了肩膀抖动不停。青鸾的针陡然转了方向,刺在撄宁子咽喉处,冷冷地道:“你到底是谁?”

撄宁子须发皆颤,脸色不变,道:“我…是崎岷山主…”

“呸!”青鸾笑骂道,“尚未进山,墟葬大师就已告诫过我,山主可能受人胁迫。等我进来瞧了,异熹这大少爷是假的不说,连你这山主也是西贝货色。你不承认也罢,等我卸去你的易容,就知道你到底是谁。”

青鸾不由分说,走到一旁用湿帕沾了茶水,正想强行为假撄宁子卸去易容,那人自行揭去了面皮,萧索地道:“你们既然想知道,我也不想再瞒下去。”

那人现出与异熹一样的容貌,不同的是眼中不甘寂寞的渴望,像身体里住了一只饥饿多年的饕餮。青鸾不禁打了个寒战,连手上的湿帕也会咬人似的,嫌恶地丢开了,退一步不知所措地望着他。虞泱摆脱压制,迅速走到真正的异熹身侧,戒备地盯住那个冒充者。

恢复了容貌的异熹狠狠将目光停在假冒者脸上,声调忽然高了,“你,究竟是谁?”

那人轻抚脸颊,优雅且顽皮地一笑,“大少爷说笑了,既然你扮成山主,就一定会寻人扮成你。莫非,想不承认我是你找来的傀儡?”他顶了四十余岁的面皮,做出这等狡黠童真的模样,表情怪诞到极点,惹得文绣坊一众女子忍俊不禁,各自笑弯了腰。

异熹笑不出来。自从寻人易容成自己,他就不再有想笑的念头。那个老实的替代品乖乖地跟从在身边,听他说一是一,可当看到对方如此窝囊地守着他的皮囊,异熹不觉忿忿忆起从小活在撄宁子阴影下的自己,是多么压抑与痛苦。他很想光明正大地做一回崎岷山的主人,而非躲在大少爷这个委琐的称号后仰人鼻息。

他已经老了。每当女人谄媚地夸大他的雄健,他总是不无嫉恨地想起高高在上的父亲。撄宁子易容过的那张脸比他更年轻健康,加上数不尽的滋补药材,父亲就像不倒的千年松,停下了流逝的时光。异熹憎恨自欺欺人的易容术,让他在壮年时失去了对父亲的崇敬,那张没有皱纹的脸看上去只配做他的兄弟。渐渐地,他的容貌老过了父亲,错位的长相令他产生了凌驾撄宁子之上的片刻错觉,甚至,伸手过去,应该能轻易掐死那英俊面容背后枯老的魂魄。

“熹儿,你为什么不易容呢?”撄宁子曾经无数次问过他。每回,他毫无例外地断然拒绝易容的提议,任由岁月侵蚀他的脸。私下里,他提到父亲时最常用的称呼是“老妖怪”,在对方心里,最重要的是不老与湘妤。完美的撄宁子与湘妤是天生一对,永不分离,而他这个老爹和不知什么女人为传宗接代生下的儿子,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傀儡。异熹望了眼前和他有着同样容貌的陌生人,想到今次孤注一掷的决心。

“乌荻——”异熹轻轻地吐出这两个字,“替我杀了这些人。”

虞泱的瞳孔急速收缩,惊恐叫道:“大少爷,不要!”他不知道异熹是否连他也要除去,恐惧铺天盖地袭来。

一个白色的影子如雾飘至。名叫乌荻,肌肤却是雪亮,披了砑光的袍子,更显玉洁冰清。这女子素颜长发,神情惨淡,像是对人间一切了无兴趣。她来时极为鬼魅,像楼外凝聚的雾气一下成了形,慢慢地在半空结成实体。

众人见她出现的样子,立即想到灵法师,心中寒意顿生。

她冰刀般的目光割过众人,“哪些人?”

异熹捂住了脸:“一个不留。”

虞泱绝望地道:“不——”

乌荻平静地颔首,伸出白玉般的手掌,像是在轻抚数不尽的忧伤。她的唇同时微微张阖,青鸾和姽婳看见彼此眼中的惊惧,一个冲向傅传红,一个去拉那个冒名者,奔出两步后身形停滞。

乌荻眼中没有悲悯。将所有人凝固了之后,她望了异熹道:“人已抓住了,你想不想亲自动手?”异熹呆呆地道:“不,你来。”乌荻道:“你找我来只是护卫,要杀人,报酬加一倍。”她在此刻讨价还价,异熹奈何不得,恨恨地道:“好!”

乌荻遂念动咒语,期冀血花妖艳绽放。没有动静,凝滞的人被什么东西隔绝开了,她感觉咒语张牙舞爪地试图反弹到自身。

只有一种解释,她唯一忌惮的人,到了。

然而看不见那袭墨色的袍子,乌荻将灵力遍布楼内侦寻,企图找到夙夜的一片衣角。他不出现,令她有腹背受敌的担忧。楼内平静如常,仿佛在嘲笑她的过度胆小。这时她后悔现身杀人,不留痕迹灭了雇主的眼中钉,胜过横生枝节。

或者,她其实在等待与他相逢时的对决,可惜,他的法术依然高妙得不着痕迹,令她寻不出破绽。

夙夜的声音蓦地在她心头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