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瓦罐里发出咕嘟咕嘟的水声。

其实她很喜欢下雨,衢州地处中原地带,雨水并不丰盛。

沈绛脑子里胡思乱想,却听旁边的男人问:“你在想什么?”

“这么湿冷的天气,倒是适合吃羊肉炉。”

待沈绛下意识说完,才察觉这话不妥。

她转头看过去,就见程婴清俊至极的脸颊,扬起一抹温和笑意。

他点头道:“倒是好想法。”

听到对方的赞同,沈绛反而想要伸手盖住脸颊。

怎么光想着吃。

或许是怕自己再语出惊人,沈绛看着面前的火堆,安静了下来。

直到水被烧开,清明将热水倒进碗中,第一碗他端给了程婴。

但对方并没直接喝,反而转手递给了沈绛。

“谢谢。”沈绛一怔。

没一会儿,连卓定手里都捧着一碗热水。

只是沈绛看了一圈,才发现除了她手里的这个碗还算完整,其他碗都或多或少缺了口。

这个碗,是他特意让给自己的。

热水喝下去,原本萦绕在周身的湿冷,仿佛又退散了些。

等喝完水,沈绛本打算在这里坐等雨停。

谁知,这雨越下越急,丝毫不见任何要停下来的趋势。

身前又是暖烘烘的火堆。

于是她眼皮渐重了起来,脑袋如小鸡啄米般往旁边轻点了下。

等她抬起头,就看见一旁的程婴正望着自己。

在暖黄火光下,映得他眼眸如星。

特别此刻他低头轻笑了一声,垂眸间,眉眼生辉。

被他看到了。

沈绛不由坐直了身子。

只是平时这个时辰,她早已熟睡,哪怕她强撑着,眼皮还是塌了下来。

“三姑娘,困了?”他的声音带着慵懒的味道。

沈绛手撑着脸颊,强抬着眼皮摇头:“没有。”

倒不是她嫌弃这里荒郊野岭,而是她实在不惯在陌生人的注视下睡觉。

此刻大家围着火堆取暖,她要睡觉,其他人都能看到。

却不想程婴直接站了起来,伸手将破庙里还挂着旌幡扯了下来,然后系在柱子上。

沈绛看着对方的举动,明明旌幡被拉起时,还扬起了灰。

可他举手投足间,透着优雅从容。

仿佛他并不是身处破庙,而是广厦高楼之中。

直到程婴把刚才清明从马车上拿过来的墨色披风,挂在旌幡上,将沈绛整个人挡了个严严实实。

其他三人被挡在披风的另一端,完全看不到她。

他竟给自己搭了个简易的床围。

“睡吧。”程婴的声音,隔着披风,从另一端传来。

沈绛看不到他的表情,却仿佛能想到他说话时,温润如玉的模样。

于是她躺在草堆闭上眼睛后,脑海中还盘旋着一句话。

君子如玉,端方雅正。

第7章

天际曦光刚露,沈绛的眼皮就动了动。

随后缓缓抬了起来。

比意识更快苏醒的,是身体上传来的疲倦。

这一路上她餐风饮露,之前还有马车可以窝一下,这次直接睡在了稻草堆上。

待她坐起来,才发现身后发辫早已松散。

她昨晚本就是散了发髻,快上床歇息时,被吵醒出来的。

当时她随手拿了一根红色发带,把一头乌发束起。

此时她摸起发带,正要再扎头发,就听披风的对面,又传来一声温润的声音:“三姑娘。”

“嗯。”沈绛刚把发丝抓在手心,不禁放缓了手上的动作。

“可是睡醒了?”程婴轻声问。

她一醒来,对方就发问,难道他是一直在等着自己?

沈绛往旁边看去,从她这里就能看到庙门外,天光已亮。

突然,沈绛意识到了。

因为披风只能将他们挡在对面,可他们一旦起身,想要到破庙外,同样会看见沉睡着的沈绛。

他果然是在等自己醒来。

沈绛头发太过绵密浓厚,此刻发尾凌乱,她也顾不得细细打理,只迅速用发带绑好头发,回道:“我睡醒了,多谢公子的披风。”

果然,她听到脚步声往自己这边来。

披风被抱起时,她仰头望着隔旌幡而立的男人。

他依旧穿着那一身雪白衣裳,只是胸前皱褶,哪怕他重新整理过,却依旧明显。

只是他的脸上,依旧带着清俊从容的神色,不见丝毫夜宿野外的狼狈。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卓定出去查看了一番,回来说:“三小姐,外面雨停了,我们是现在赶回驿站吗?”

“好,我们尽快回去吧。”沈绛点头。

她和卓定一夜不回去,其他人应该担心不已。

只是她朝外面看了一眼,听到程婴还有他的小厮在说话。

沈绛想了下,“你去看看他们是不是遇到什么问题了?”

卓定到门口看了下,很快,就回来了。

他低声说:“他们拉马车的那匹马的马蹄铁好像出了些问题。”

马蹄铁?

一匹马若是没有马蹄铁,是跑不了多远的。

况且这匹马还得拉马车。

难怪他们昨晚会留宿在这里。

于是沈绛沉默了片刻,低头吩咐了卓定几句。

她走到外面时,碰到庙门口的程婴,他将一个小布包递了过来:“三姑娘昨晚孤身前来,应该没带什么洗漱的东西,正好我们马车里备了一份。”

沈绛垂眸望着眼前的小布包。

虽然她昨晚确实好心要‘埋’了他,可说起来,反倒是他对自己施以援手。

不管是昨晚的披风,还是现在眼前的这份梳洗物品。

“谢谢公子。”

程婴指了不远处,声音温润:“前方就有一条小溪。”

沈绛又低声说了句谢谢,只是她在接东西时,也不知是手慢了些,还是出神,竟没接住布包。

布包往下掉落,面前那只修长如玉的手掌,往下抓了一把。

却也慢了一步。

沈绛连忙致歉:“都怪我不小心。”

“是我没接住。”程婴轻笑,弯腰将布包捡起。

这次再递过来,沈绛牢牢抓在手里。

昨晚一场雨下的太大,小溪边周围都是泥泞,她小心翼翼过去,打开布包后,她低头望着里面的东西,都是寻常人家能用的。

对方虽一身气质清冷出尘,但是穿着却不贵重。

颇有几分落魄贵公子的样子。

况且,沈绛回头望了不远处的那一抹白影。

她刚才是故意弄掉布包,试探他的。

若他是习武之人,眼明手快,下意识就会去抓住掉落的布包。

不过他去抓了,动作却不像习武人那般敏捷。

当然这种办法只能粗浅的试探对方,不过沈绛没有恶意,她只是小心为上而已。

待她用溪水打湿发尾,重新又整理好头发。

她回去时,听到一阵喧闹,紧接着看见卓定和清明两人竟从庙里打了出来。

“住手。”

“住手。”

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

是程婴和沈绛,两人同时出声。

两人果然停了下来,沈绛开口问:“你们为什么打架?”

清明轻哼一声:“是他先挑衅我。”

可是程婴微抬眼眸,面沉如水,一字未说,却也让人知道他此刻的不悦。

果然清明不敢再说话。

沈绛望着卓定问:“卓定,是你先动手的吗?”

卓定:“是。”

“那好,你到旁边跪着。”她淡声吩咐。

卓定果然不解释一句,走到有些远的地方,跪了下去。

沈绛跟过去,仿佛是准备继续训斥他。

到了跟前,她却轻叹一口气。

沈绛缓缓说道:“何必用这样的法子。”

卓定低声说:“属下愚笨,只能用这种方法试探他的功夫。”

他们的马车坏了,沈绛有意想要带他们同行。

只是她自那场梦之后,行事处处小心,在没摸清对方实力前,不会轻易放下戒备,邀请他们同行。

毕竟知己知彼,方能谋定而动。

沈绛自嘲的想着,她这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他功夫如何?”

卓定想了下,说道:“应该是远在我之上,方才我使尽全力,但他却没有,可依旧能轻松接下我数十招。”

沈绛抬头望着庙门,许久才说道:“你先起来吧。”

“属下还是多跪一会儿。”卓定执拗道。

沈绛轻笑:“你们年纪又不大,打一架算什么,你过去跟对方赔个不是就好。”

卓定望着她,眼底透着说不出的迷惑。

自打离开衢州后,他就觉得三小姐身上,似乎有许多秘密。

就连说话都是这般,明明她年纪比自己还小,却一副过来人的口吻。

不过他的职责是保护三小姐,主子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

很快卓定找到清明,主动与他道歉。

清明大约也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瞧见人家主动道歉,尴尬的摸了下头:“也没什么,我家公子也训斥过我了。”

说完,他又道:“你功夫不错。”

卓定目光有些亮:“你的功夫更好。”

卓定自小在沈家长大,周围一批学武的护卫里,他是功夫最为精湛深厚的,从未遇过敌手。这还是头一次,遇到比他强上许多的。

清明得意道:“那是自然,我还没遇见几个比我功夫还好的。”

“是吗?你只是暂时比我厉害而已,以后我定能超过你。”卓定有些不服气。

清明不屑道:“我这叫天赋异禀,你再练十年也无用。”

沈绛在一旁听着他们幼稚的斗嘴,亏得她还之前一直觉得卓定沉稳又内敛。

原来是没遇到对手。

此时程婴也走了过来,沈绛主动开口说:“程公子,你们的马车是不是出了些问题?”

程婴眼眸含着清浅的光泽,端的如玉公子模样,他问:“是清明与三姑娘说了?”

一旁清明听到这话,张了张嘴。

沈绛却摇头:“是卓定听到你们的聊天,正好我们有两匹马,可以带你们到前方的驿站。”

程婴微垂着眼角,低头处,正好能看见她鸦青色的发丝上,半点装饰也无。

只有束发的红色丝带,垂在颈间。

颈间的雪肤,在泛着红光的丝带映衬下,雪白细腻的透着白玉般凝脂的光泽。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美人到了绝色的地步,一切妆扮首饰,反倒成了累赘。

程婴终是开口说:“那就谢谢三姑娘了。”

沈绛听他许久未应,以为他要谢绝自己。

此刻他眼帘抬起,与她对视。

沈绛才发现他的眼神同他整个人一般,透着清冷出尘,却仿佛天然带着一种能看透人心的能力,明明并不锐利,总给人带来隐隐压力。

一时,沈绛甚至觉得他已经察觉了自己接二连三的试探。

只是他安静看着,并不戳穿。

*

清明和卓定将拉车的马解开绳套,换上沈绛骑来的那匹马。

换下来的这匹马,并不能骑,只能让骑马的人一路牵着。

所以沈绛只能坐上对方的马车。

就在清明要上车时,程婴淡淡开口:“还是让三姑娘的护卫来赶车吧。”

沈绛坐在车里,听到这句吩咐,就知他是为了自己着想。

清明赶车,她得和两个陌生男子同乘一辆车。

让卓定赶车,这是她身边的人,可以让她心安。

明明是暗藏着的细节,却能让人感觉到他的温润有礼。

沈绛又想起自己暗藏的小心思。

一时间,她仅存不多的良心,竟生出了几分愧疚。

程婴上车时,就看见她低头在身上翻找东西。

他也不便多问,只安静坐下。

而他坐在马车靠门口处,与沈绛之间守着一个颇有礼节的距离。

终于外面驾车的吆喝声响起,沈绛也找到了暗袖里藏着的东西。

这一路上,她让阿鸢在自己每件衣裳上都缝了好几个暗口袋。

她将自己的银票,分别藏于这些衣服的暗袋里。

她手掌心往前一递,轻声说:“程公子,你伸手。”

程婴闻言,将手掌往前轻轻一送。

很快,沈绛的手掌放在他的手掌上空,然后拳头松开,掉下一粒灰褐色油纸包着的东西,竟是一颗糖。

这粒糖在他的手掌心轻滚了两圈。

“道路多艰,幸得能遇到公子这样的人。”

沈绛说完抬起头,朝程婴笑了笑,长而媚的眼尾弯成月牙弧度,透着如骄阳般的灿烂和直率。

程婴低眸,望着手心里,那颗裹着油纸的糖。

耳边还有她带着善意的话。

*

上车的片刻前。

清明趁着收拾东西时,终于找到机会,凑到程婴面前。

他左右环顾,瞧着不远处的主仆两人,缓缓问:“公子,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二人?”

“处理?”程婴的声音很清冷如水。

清明小声说:“公子亲自安抚他们,难道不是因为有旁的打算?”

终于程婴的视线落他脸上,平静如渊的眼眸,终于从眸底泛起一丝丝冷漠。

“自作聪明。”

清明这才知道自己揣摩错了意思,吓得就要跪下。

却又想起公子的吩咐,生生站在原地。

后背上一阵一阵冒着冷汗。

许久后,程婴清朗的声线再次响起:“有些人,不是你轻易能惹的。”

清明这么猜测,无非就是因为他待那位沈姑娘的不同寻常。

其实也无他。

只是因为程婴认出来,她就是那只兔子。

在漳州杀人的,那只兔子。

第8章

沈绛他们赶回去时,已临近晌午。

阿鸢看见她,差点哭出来。

她扑上来就说:“小姐,下次你不管去哪儿,都带上我吧。”

沈绛眼看着她眼尾又红了,要哭出来,提醒道:“这么多人看着呢。”

阿鸢脸皮到底还是薄,赶紧抹了下眼睛。

一旁的护卫,见她回来也松了口气。

许青上来道:“属下等未能找到三小姐,还请三小姐处罚。”

他是除了卓定之外,护卫中武功最高的,护卫中都是以他们二人为首。

卓定昨晚随沈绛离开之后,他就成了护卫的领头。

雨停之后,他连续派了两批人出来,只是都没找到沈绛他们。

沈绛语气和缓道:“昨夜大雨,是我们临时被困在路上,你们何错之有。”

许青又问:“三小姐,我们现在还启程吗?”

本来他们今日就该进京的,谁知耽误了这大半日的时辰。

沈绛想起卓定昨晚守着自己,一夜未睡,今早又赶了这么久的马车。

她吩咐说:“跟驿丞再说一声,我们再住一日。”

此时程婴也带着清明走了过来。

“这个驿站可以更换马蹄铁吗?”沈绛关心道。

程婴淡笑:“已与驿丞说过。”

那就好。

沈绛见他们也要驿站,“公子今日也要在这里休整半日吗?”

程婴微微颔首,温和道:“昨日夜宿荒庙,马匹又受损,所以我们会此处歇上一晚。”

“那我先回房间,不打搅公子。”

待沈绛带着阿鸢回到房间时,憋了一路的小丫头,终于忍不住了。

她急不可耐的问道:“小姐,方才那位公子是谁?”

“怎么你与他颇为熟稔的样子?你在何处遇见他的,还有刚才我瞧见你是从这位公子的马车里下来的。”

阿鸢一连串问题砸过来。

弄得沈绛回头望着她,笑道:“你问这么多问题,是想我回答你哪一个?”

阿鸢抿嘴。

沈绛吩咐她:“去要点热水过来,让我洗漱吧。”

她这一夜睡在草堆上。

阿鸢这才赶紧去厨房要热水。

好在这里是驿站,只要银子给足了,还是能洗上舒服的热水澡。

她洗澡时,一贯不喜人伺候。

所以等她洗完,才叫阿鸢进来。

她身上穿着淡粉的中衣,一头乌黑长发此时湿漉漉的。

阿鸢赶紧拿了干净的白布,包裹着她的头发,小心翼翼擦拭,还说道:“小姐,我刚才又遇到那位公子了,他就住在咱们对面的客房。”

“对面?”沈绛一怔。

阿鸢一边擦头发一边道:“这位公子瞧见我时,还冲我笑了呢。”

“他人真好。”

沈绛猛地转头,朝阿鸢看过去。

阿鸢被自家姑娘古怪的眼神,看得眨了眨眼睛:“小姐,我说错了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