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牙婆与胡文也是认得的,笑道,“四公子,可是许久不见啦。”
胡文笑眯眯地,“我就是听说张大娘在,才赶紧过来跟您问好的。”依胡文出身,这般客气自然令张牙婆受用,于是,把何老娘拍的飘飘欲仙的张牙婆转眼给胡文哄了个通身舒畅。张牙婆自知胡文是拿话哄她,可她这把年纪,有胡文这样出身的年轻后生肯拿话哄一哄她也足够她老人家开心了,张牙婆拿帕子一掩唇,咯咯直笑,“四公子这话,可是喜死我这老婆子了。上回我去给您家老太太请安,还说呢,四公子越发周全了。”又夸胡何两家结亲实在是天作之合、郎才女貌啥的。如今两家已正式换过庚帖,过了定礼,亲事是板上钉钉的了,故而可以说得。张牙婆并不拿两人打趣,心下却暗想三姑娘有手段,这还没成亲呢,胡四少爷就跟前擦后的来何家献殷勤。
大家又说了会儿话,张牙婆便唤了那一排大小女孩子们过来,给何家来挑。这些女孩子单薄细瘦,粗布衣裳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脸面手脚都很干净,头发也梳的整齐,除了有两个眉眼有些水秀的,都是既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的寻常模样。
何子衿三姑娘要挑丫环,胡文说了一声,去了书房找何恭请教功课。阿冽阿念是头一遭见买人的事儿,心下觉着稀奇,便未与胡文一道。阿冽还是个急性子,两个姐姐尚未挑人,他先忍不住问,“姐,你觉着哪个好?”
何子衿其实觉着都差不离,她问这些女孩子,“你们在家可会烧饭?可会针线?”
张牙婆先笑了,“唉哟,我的大姑娘,她们又不是千金小姐,哪个不会烧饭,缝缝补补呢?”
何子衿笑,“大娘莫急,听她们说。”一个人的脾气性情,自话语中总能瞧出些来。
这些女孩子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还是打头儿的那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斯斯文文道,“在家跟母亲学过厨事,连带针线也会一些,做衣裳也会,只是绣工寻常。”
第二个女孩子眉眼不及第一位,性子却爽俐,道,“在家时都是我做饭,打扫屋里屋外,我没学过绣花,简单的衣裳会缝。”
第三个年纪较这前两位略小些,十二三岁的样子,年纪虽小,眉眼却是几个女孩子里最好的,轻声道,“我会做糕点。”
第四个就更小了,□□岁的模样,怯生生的,还没说话,脸先红了,盯着地面儿,声音直发颤,“烧火,做饭,洗衣裳,打猪草,喂猪,放羊,补衣裳,盘扣子,补袜子,带孩子。”
第五个女孩子面皮有些黑,道,“我烧饭针线不大在行,在家时都在种地。”
第六个女孩子道,“我会烧饭,补衣裳,种菜,养蚕。”
碧水县是小地方,张牙婆即便做人口买卖的,手头上也不可能总有许多孩子买卖,何家打算买一大两小三个丫环,张婆子便带了六个来给何家挑选。
听这六个女孩子说完,何子衿与三姑娘对望一眼,三姑娘道,“伸出手来。”一个人,干什么营生的,从手上就能看出大半。
两人问过又看过,何子衿道,“三姐姐,你先挑。”
三姑娘笑,“还是妹妹先来。”
沈氏笑,“就别推让了,你们性子不同,挑的人肯定也不同。三丫头先来。”
三姑娘自幼就在何家,早当是自己家了,听沈氏这样说,她便不再推让,问了第二个女孩子与第五个女孩子的名字,张牙婆笑,“一个叫二喜,一个叫五喜。”
三姑娘相中了这两个。何子衿指了指第四个怯生生的女孩子,“那她就叫四喜了。”别称丸子么~
张牙婆笑,“大姑娘真是聪明,可不就叫四喜么?这是我取的俗名儿,两位姑娘都是有见识念过书的才女,喜欢什么名字,另给她们取便是。”
接着算钱的事儿就是张牙婆同沈氏的事了,一大两小,张牙婆要了十八两,她道,“大的十两,小的每人五两,婶子妹妹是头一回做我这儿的生意,咱们取个彩头,就十八两吧。”
沈氏笑,“这岂不是叫嫂子亏了。”
张牙婆是个爽快人,笑道,“亏是不会亏的,我这双眼睛再不会看错的,您家兴旺在后头呢,我这也是结个善缘儿。婶子妹妹知道我是个实在人,以后多照顾我生意就是了。”
“承嫂子吉言,少不了要有麻烦嫂子的地方。”沈氏令翠儿去称银子来。余嬷嬷领了三个喜儿下去收拾安置。
张牙婆道,“广元那边儿遭了灾,春时先是大旱,夏又大涝,可不比咱们这儿风调雨顺哪,她们几个都是广元那边的丫头,如今虽是卖身为奴,可能吃顿饱饭,未尝不是福气。”卖身的孩子们,哪个没些悲苦事,张牙婆是司空见惯了,说了几句喜儿们的来历,将几人的卖身契给了何老娘,道,“这个时辰,衙门不办事了,待明天婶子妹妹打发人去衙门,把她们过户到您家名门才好。”天色不早,张牙婆起身告辞。何老娘沈氏客气留饭,张牙婆笑笑婉拒,沈氏起身送了张牙婆出门。张牙婆是个爱谈笑的性子,瞧着沈氏的肚子道,“看你这肚子尖尖的,必是个男胎。”
沈氏肚子已有些显怀,好在她是个灵巧人,并不笨重。何子衿是习惯性照顾孕妇,与三姑娘一左一右的扶了沈氏,沈氏笑,“儿子闺女的倒不打紧,孩子平安健康就好。”这是心里话,闺女儿子的,她一样疼。只是婆家人脉单薄,沈氏还是盼着添个儿子的。只是,沈氏自己虽盼儿子,到底不是送子娘娘,儿女多是天意,沈氏也不肯把话说死。
“这话是。”又问沈氏可请好了产婆。
沈氏笑,“已经跟我们族里的仙婶子说好了,当年子衿他们妹弟都是请的仙婶子帮忙。”
张牙婆点头赞,“仙婶子的手艺在咱们县里也是数得着的,她娘就是接生的好手,她们这也算祖传的本领了。”
两人从内院到门口这几步路又说了许多话,一到门口,张牙婆便说傍晚风凉劝沈氏回去,沈氏十分不肯,瞧着张牙婆走远方带着孩子们回去了。
因傍晚天凉,大家便转去何老娘屋里坐了。胡文素来不把自己当外人,也同何恭一并去了何老娘屋里。何冽此方对他姐道,“姐,我看第三个丫头最好看,你怎么没选那个好看的?”
何子衿道,“第一位姑娘与第三位姑娘以往家境肯定不差,只是,咱家买人是为了做活儿,自然要选能干活儿的。”
何冽深觉惊奇,“哪家买丫头不是为了干活儿啊!”还有人家买丫环不是为了干活儿的?他家里自祖母到母亲到姐姐,都要做活的,更不用说丫环婆子了。
胡文一笑,对何冽道,“这也不一样,有些人家儿就喜欢斯文的,通诗书的,模样好的,这样的丫环去了也不用干重活儿,调理一番,日后端茶倒水什么的,就是干活儿了。”
“这算什么活儿啊?这哪里是做奴婢,分明就是去享福了啊!”何冽感叹一回,问,“阿文哥,难不成你家有这样的丫环?”
“这样的丫环也不多,说是端茶倒水,其实也要服侍主子的,只是粗活儿不用她们干罢了。干粗活儿的有粗使丫环,这些做主子身边活计的,就是贴身丫环,自然是娇贵一些的。”解释的同时,胡文不忘表白一下自己,笑,“我身边儿一个丫环都没有,都是小厮,我不爱使丫头,觉着娇气。”
何冽不明所以,还一径道,“那是阿文哥你家的丫环太娇贵了,你才觉着娇气。”他家翠儿姐姐,半点儿不娇气。
胡文笑,“兴许是这样。”
何老娘沈氏都笑了。何恭于内心深处亦觉着胡文念书不大成,品性还是很不错滴。
老鬼都与阿念感叹,“怪道胡小子能娶上好媳妇呢。”胡文年纪不大,却极会洞察人心,最晓得丈母娘家爱听啥。
阿念心下与老鬼道,“阿文哥身边的确没丫环服侍。”他去胡家时早留意过啦~虽然三姐姐在他心里不若子衿姐姐的地位,阿念也是很关心三姐姐的终身大事滴~
老鬼道,“倘能始终如一,的确是一桩好姻缘。”
阿念微颌首。
一时,余嬷嬷带着重新收拾过的三个喜儿过来行礼,何老娘点头,很有老太太气派道,“以后二喜五喜就在三丫头身边服侍,四喜在子衿身边儿。各去见见你们姑娘。”
二喜五喜四喜又分别与三姑娘、何子衿见了礼,余嬷嬷再教她们认了认何恭阿念阿冽胡文。沈氏笑,“你们各人的丫环,自己取个名儿,明日我着小福子去衙门办过户的事。”
何老娘自觉是秀才之母,亦道,“这喜字是有些俗气。”说着,她老人家还一脸的跃跃欲试,三姑娘便顺水推舟哄何老娘开心,笑,“姑祖母最有见识,不如姑祖母帮我们取吧。”
何老娘当仁不让,“可是有几个好名儿,吉利的了不得。”咳一声,何老娘弯着两只小细眼道,“我看,不如就叫爱金,爱银,爱钱吧。这名儿好,大吉大利——”何老娘话还没落,何子衿一口茶喷地上,哈哈大笑,“那还不如就叫喜儿呢。”说着还呛了几声,阿念忙给他子衿姐姐捶背。沈氏等人俱忍俊不禁。
何老娘微怒,说何子衿,“没见识的丫头片子,难不成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名字?”话说当初她是准备给闺女取名叫爱金的,短命鬼的死老头子硬说名儿不好,给闺女取了大名儿何敬,叫何老娘遗憾多年。后来沈氏生了何子衿,那会儿婆媳关系不好,爱金的名字何老娘没舍得给丫头片子用,原是想让丫头片子叫长孙来着,儿子说不好,硬取了子衿这名儿。如今是诚心给两个丫头的丫环取名字,何老娘方把珍藏多年的好名儿拿了出来。
不承想,这没见识的丫头片子硬是道,“反正四喜绝不叫爱钱,说出去显着我多爱财似的。四喜就叫四喜吧,这名字多好,人生四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阿念道,“丫环叫四喜也不大好。”洞房花烛,金榜题名什么的,也不是说女孩子的。
何老娘点头,“还是我阿念有水平,不愧是念书的人哪。”
何子衿想了想,“那就叫丸子吧,四喜丸子,一道好菜。”
何老娘道,“能给丫环取这名儿,一听就知道你这做主子的是个馋嘴的。”
何子衿嘻嘻笑,“我不嫌。”
三姑娘虽乐意哄姑祖母开心,可“爱金,爱银”这名儿,实在有些叫不出口,她遂趁机道,“那二喜五喜便叫碗豆、小麦吧。多朴实啊。”
“得,一堆吃的。”何老娘觉不出有啥朴实的,又不是灾年,干嘛取一堆吃的名儿啊,撇撇嘴,十分觉着自家两个丫头没见识。
沈氏顺势茬开话儿,笑,“说到吃的,翠儿去叫厨下添两个好菜,晚上留阿文用饭。”
胡文笑,“姑祖母和婶婶总是这样疼我,叫我来了还想再来。”
何老娘闷闷,“你尽管来,反正咱家别个没有,吃的管够。看你姐妹们取了这好名儿哟,亏还是念过书识过字的人哪。”
三个丫环算是得了新名字,何老娘却因自己珍藏的好名儿没被采纳,直念叨了何子衿三姑娘半日。
第157章 雅量
何家买了三个丫环,人口一下子就显得多了。好在家里房屋宽敞,三姑娘住着西厢,西厢三间,三姑娘住靠北的一间,中间做了个小厅,靠南的一间放些杂物,如今收拾一二,便给碗豆小麦来住。何子衿如今与何老娘住隔间儿,何老娘是住正房东屋,东耳房给了余嬷嬷,何子衿住的是正房西屋,西耳房给她收拾成了书房和手工编织房间,丸子来了就安排了同余嬷嬷一屋。
余嬷嬷难免跟三个丫环说了些家里的规矩,再有就是好生服侍姑娘,有眼力多干活儿的话。这三人刚来何家,都是只身上这一身衣裳,余嬷嬷又各给她们找了身换洗衣裳,叫她们自己收着。
倒是晚上何恭听沈氏说三个丫环花了十八两,道,“这张牙婆倒是个实在人。”
“除了碗豆年岁大些能做活,丸子小麦都才九岁,模样亦不出挑儿,她这价钱算是公道。”倘挑那那模样斯文俊俏的那几个,怕就不是这个价了。沈氏笑,“咱家两个丫头都是有心人,咱家倒不是买不起那好模样的使唤,只是还是那句话,买丫环是为了干活儿。那模样好,或是斯斯文文的,怕是心气儿高,在咱们小家小户的,也不相宜。阿冽就知道一个好看,幸而不是叫他挑。”沈氏决定,便是以后买丫环,也不能叫男人们挑,眼光不成。
何恭笑,“阿冽还小呢。”
“这么小就知道好看难看了。”沈氏也觉着好笑。
何恭忽道,“三丫头这亲事定了,要我说,还是寻个时候同李大娘说一声。三丫头嫁妆需预备,别的好说,家俱采买咱们看着办就成,针线可得三丫头自己来的。再者,总不能成亲后还出去做账房吧。亲家也不是这样的门第家风。”何恭自己就不是那种喜欢妻子去外做事的人,“咱们自己先把事安排好,倘这话从亲家嘴里说出来,就不大好了。”
“李大娘前儿过来跟母亲商量了,让三丫头干到年底再歇,她也好调派人手。”沈氏道,“我已与阿文说过了。”
何恭点头,“有个章呈便好。”
沈氏笑,“前些年,康姐儿她娘给了我一匹上好的大红料子,叫我给子衿做衣裳。那料子好的了不得,忻族兄是做锦缎生意的人,听康姐儿她娘说还是贡品呢。我没舍得给子衿用,这些年再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了,干脆两个丫头一人一半,做了嫁衣穿吧。”
何恭自然说好,挽了沈氏的手笑,“你这一说,我就想起咱们子衿来。现在虽还小,以后说亲定也要同三丫头这样就说在咱们县,离得近,来往也方便。倘要说到远处,再好的人家我也不能应允的。”
“是这个理。”沈氏笑,“你说,我总觉着好似昨儿个还是子衿小时候呢,怎地一转眼,孩子就大了。她小时候,我天天盼着赶紧长大,这会儿大了,又盼着长得慢一些才好。”
夫妻二人说些儿女话,夜深便歇了。
三姑娘何子衿虽说都有了自己的丫环,只是三姑娘每天要去绣坊做账房管事,一时不便带在身边,便令年纪大些的碗豆每日随她去绣坊,晚上再去绣坊接她回家。余时便叫碗豆小麦两个在家由余嬷嬷分派着做活,丸子则被何子衿给了沈氏使唤,道,“丸子在家带过孩子,娘你生产的日子跟翠姐姐差不离,到时叫丸子在娘你这里搭把手。”丸子年岁小些,到这个世道,何子衿也不管什么童工不童工的了,就是她自己也是自小学着做针线干活儿的。
沈氏笑,“这也好。”翠儿身子渐沉,沈氏也不大使唤她了。丸子虽小,沈氏想着先替闺女瞧一瞧丸子的品性,把一把关才好。
买好了丫环,何子衿去朝云道长那里抄了几日书,展眼便是中元节了。因沈素不在家,沈氏想着娘家那边儿的祖先,虽能托族人代为祭拜,只怕族人不够尽心,便同何恭说了。何恭道,“你备些供香,我带着小福子去祭一祭,也看看先人坟莹可好,倘或该有收拾之处,我一道办了。”
沈氏点头,“这也好。”
何恭又与何老娘说了一声,何老娘想了想,叹道,“这也有理,阿素在外头做官,他也没个亲兄弟,近些的叔伯也没几个。你就去瞧瞧吧。”说来沈氏家里也是人丁单薄,何老娘与沈氏道,“着紧的把香烛纸线预备好,再备些供香,叫阿冽他爹十三过去祭一祭。”十五是正日子,必要祭自家祖宗的。而且,中元节上坟祭祖,早上两天无妨,晚了就不好了。
沈氏忙道,“我都叫小福子置办齐全了,连带咱自家用的,一并齐备了。”
何老娘点点头,又叮嘱了何恭几句方罢。
中元节是上坟祭奠的日子,便是学里也放了两日假。
待何恭去沈家坟上祭了一回,就到了祭自家祖宗的时候。
中元节何家是要吃饺子的,倒不是碧水县风俗如此,主要是,据说早死的何祖父活着时最爱这一口。故而,中元节家里都会包带些饺子到坟上祭拜,让地下的祖父尝尝家里的吃食。
女人们在家包饺子,何老娘瞧着时辰差不离,便让周婆子先煮一锅,叫何恭与阿冽并小福子先吃。因要赶着去上坟,他们吃的早。何老娘在廊下摩挲着买回来的纸钱元宝,絮叨,“给死老头子多烧些钱,缺什么只管拿银子买去。”
沈氏在一畔将成叠的纸钱碾开,何子衿与三姑娘捡了一碗饺子并几样干果鲜果装在了食盒,这是要拿去做供香的,何子衿道,“地府里肯定多是有钱人。”纸钱铺子里花样也多,除了纸钱元宝,还有各式地府通用的幽冥银票,幽冥地契之类,做的跟真的一样。何家寻常过日子节俭,这上头素来大方的,买了许多烧给祖宗花用。
何老娘纠正,“是有钱鬼。”
何老娘又道,“那也得有人给烧钱才有钱呢,像那没人给烧钱的,到了地下也是个穷鬼。”说着话,何老娘招呼何恭一嗓子,“一会儿跟你爹说,叫他保佑你媳妇再生个小子!”又同何冽道,“多给你祖父嗑几个头,跟你祖父念叨念叨,你想要个小弟弟。”
何恭何冽父子顿时黑线满头,压力山大。
何子衿吐槽,“祖父又不是送子观音。”
何老娘斥,“知道个甚!没见识的丫头片子,咱家运道好,都是你祖父在地下保佑咱们呢。”
阿念怕老鬼馋的慌,肚子里问他,“你要不要也烧些香烛吃?”
老鬼:…其实,说鬼吃香烛之类的,都是谬论啊。
老鬼之切身体验。
总之,中元节过的热热闹闹。
过了中元节,该上学的上学,该上山的上山,何子衿继续去朝云道长那里抄书,朝云道长看她的鹅毛笔效率颇高,颇有兴致的问了两句。何子衿素有眼力,今日便带了一套送朝云道长。
朝云道长拿在手里把玩,道,“这笔也有趣。”
何子衿,“写字快。”
朝云道长点头,“这倒是。”回忆了一回何子衿握笔的姿势,学了一回,觉着不大便宜,问,“你自己做的?”
“嗯。”山中秋色正好,桌间一只苇编的浅底篓子,里面是十几只新摘的莲蓬,边儿上一个青瓷盏,圆滚滚半盏新剥的莲篷,何子衿笑,“来时路上见芙蓉寺的小沙弥在摘莲蓬。”
朝云道长将鹅毛笔收起来,笑,“正是芙蓉大和尚所赠。”问,“这笔是怎么做的?”
何子衿顺手拿了个莲蓬来剥,将鹅毛笔的做法与朝云道长说了。朝云道长道,“这也新奇,竟有人会想着用鹅毛做笔?”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何子衿尝了几颗莲子,赞道,“这种清新味道,只有新剥的莲子才有。”
“中午可做一羹。”朝云道长倒了盏茶给何子衿,何子衿忙双手接了,呷一口,五官苦的皱成一团。朝云道长展颜一笑,仙风道骨的脸上说不出的促狭,“莲芯茶,清心火,平肝火。”
何子衿忙忙的去寻清水,想着冲一冲嘴里的苦味,朝云道长指指另一紫砂壶,何子衿连灌三盏香片,才觉嘴里不苦了,道,“我又没上火。”上火的是朝云道长好不好,中元节,最忙碌的莫过于宗教场所,朝云观是三乡五里的名观,朝云道长忙的嘴角起了两个大燎泡,实在有损其仙风道骨的仪容。
“新鲜的莲芯,不尝尝多可惜。”朝云道长又恢复的长辈的端然面容,一幅再可靠不过的样子,问何子衿,“今天要抄哪本书?”
何子衿道,“西园杂记。”
朝云道长笑,“你倒是偏爱杂记。”
见朝云道长看向她,何子衿便道,“杂记有意思,经书那种东西…”当然,这个年代说经书,并不是指和尚念的经,而是一些儒家经典著作,科举考的就是这个。何子衿道,“经书枯燥的了不得,我怀疑哪里会有正常人喜欢,就是我爹这准备考功名的,也不过是为了考功名才看。我爹也喜欢看杂记,偶尔看些史书。史书又不用深读,随便看看便是了。至于诗词歌赋一类,我又不会作诗填词。杂记却不同,看杂记,才能看出意趣来。这年头,想出名的即便著书立说,也是往经史一类走,再有财大气粗的,自己印些自己的诗集也不是没有。但写杂记则或是情之所至,或是钟爱于此,或是随笔所录偶然成书,所以我说看杂记才能看出意思来。即便书里只写一株花一棵草,却也写得明白,这花这草好在哪儿,叫人看得明白。不似那些大部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枯燥不必提,便是一本孔圣人的论语,上千年来多少人来注释,恐怕当初孔圣人成书时,也没的这许多意思。”
朝云道长拊掌,啧然一笑道,“真真是不得了,你这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就敢妄评经史,连孔圣人都敢在嘴里说上一说。”上下打量何子衿一眼,颇觉稀奇,“你哪儿来的这么些狂妄啊。”
何子衿不解,“这算什么狂妄,我心里所想,就此一说罢了。”又觉朝云道长在打趣她,笑道,“我这也是跟着师傅久了,心直口快。再者,咱们上的是三清神仙的香,堂堂道家门下,说一说孔圣人可怎么了。”
朝云道长微微一笑,不理何子衿狡言巧语,将手一挥,道,“你自己去找书来抄吧。”
何子衿有鹅毛笔这等利器,抄书颇有效率,不过,她时有不解,倘朝云道长在身边,便要顿笔请教的,譬如,何子衿今日抄的虽是杂记,但杂记内容颇广,且涉美食,何子衿不禁问,“这书上说西蛮那边儿专有一种磨菇,是长在草原上的,香的了不得,隔着十层布袋都能闻到那香味儿。师傅,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朝云道长答。
“难不成比咱们这儿的松蘑还香?”要说蘑菇,何子衿最喜欢的就是山上的松林里的松蘑,这种天然的,纯绿色的,松树林里长出的蘑菇,尤其是跟小母鸡一起炖的时候,那浓浓的香味儿哟,何子衿刚一想,口水便有泛滥的危险。
“松蘑每年都能吃几遭,这种西蛮的蘑菇没见过,不好分个高下啊。而且,这么好吃的东西,肯定死贵死贵的。”何子衿感叹。
朝云道长拈一粒碟子里的嫩莲子,放在嘴里细细咀嚼,轻声道,“自前朝起,便与西蛮时有战事,贸易往来时断时续,这种好东西也不多见了。除非是西宁关附近边城,因与西蛮离得近,兴许有的吃呢。”
“书上说,北边儿还有一种榛蘑,就是长在榛子树下的,咱们这儿也有榛子树,我怎么没见过榛蘑呢。”
朝云道长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地气不一样,长出的东西自然也不一样。榛蘑这东西,辽东那里倒是常见。说来样子不大好看,味儿却是极好的。”
“可惜可惜,据说榛蘑与蒲瓜同炒,是难得的美味呢。”
“倘是与蒲瓜同炒,必要新鲜的榛蘑才好。干的多适用于做炖菜之类。”
何子衿絮絮叨叨的说着美食,光东南西北的蘑菇就有十数种,可见这本西园杂记的作者当真是一位见多识广之美食家,何子衿又是个对烧菜有心得的,于是抄几行字就要同朝云道长讨论一番,以至于天未及午,肚子便咕咕叫。
朝云道长问,“饿啦?”
何子衿前生今世一把年纪,心性不能不说不豁达了,可偶尔又十分要面子,哪怕肚子咕咕叫了,她仍装的没事人儿一样,“不饿不饿。”
朝云道长含笑颌首,声音里都透出优雅来,“嗯,既不饿,那就且再等等。黄鸡正肥,我这里又有些榛蘑,不如烧一道榛蘑炖鸡,只是时间要久些。”
其实做道榛蘑炖鸡也用不了太久时间啦,奈何朝云道长是个臭讲究,一定要小火来炖,这么炖啊炖的,直待一个时辰饭才好。小道士来说饭好时,何子衿都快饿晕了,写字都无甚气力,朝云道长方施施然的带着她去用饭。
何子衿肚子早跟打鼓似的叫了一百二十遍了,十分不要面子的吃了两碗饭方罢。朝云道长慢调斯理的喝着一碗青菜汤,道,“只可惜这鸡有些过肥,倘是刚长成三个月的小公鸡,才最是鲜嫩。与这榛蘑一道炖了才好吃。”
“这就挺好的。”何子衿填饱肚子,也有闲心说话了,盛一碗青菜汤惬意的慢慢喝着,道,“自来十全九美,知足常乐嘛。”这鸡其实也不老,顶多是半年的公鸡,鸡肉炖的软而不烂,且有榛蘑入味,鲜香的了不得。
朝云道长看何子衿用过两碗饭又喝了两碗汤,不禁赞叹,“这般好食量,子衿真是奇人。”
相处熟了,何子衿便知道了朝云道长的一些性情,譬如,平日生活臭讲究,而且,有话不直说啥的。明明就是说她吃的多嘛…不过,何子衿能在朝云道长这里常来常往,那也不是凡人,她大言不惭道,“我每天爬山过来,早上走这老远的路,这就叫吃得多了?当真是少见多怪,奇人算不上,有雅量倒是真的。”
朝云道长一乐,笑,“腹中能擂鼓,自是有雅量的。”
何子衿:…怪道这死老道出家呢,凭这一张臭嘴,神仙都忍不得,能找着媳妇才有鬼呢!找不着媳妇,与其打光棍,倒不如混神棍。
何子衿肚子里腹诽了朝云道长一出,方平了“擂鼓”的气,厚着脸皮嘻嘻笑,“好说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