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郎道,“那咱们要不要去跟舅妈提亲。”
陈姑丈拈着下巴三五根稀溜溜的胡须一笑,道,“你舅妈和你娘虽笨些,却也不傻。咱们要这般急吼吼的提亲事,她们老姑嫂定要生疑的。你盯着阿志养好身子,别的一概甭提,待阿志身子好了再说不迟。”
陈大郎道,“倘三丫头再定了人家儿呢。”
“她本就无父无母,说八字硬些也不是没道理,何况八字这种事,人们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这刚退了亲,一时半会儿的定不下来。”陈姑丈自有主张,道,“只管安定了心,也不要再与何念来往,以后是好是歹都凭他自己个儿的本事。”
陈姑丈千万叮嘱,“你记着,与三姑娘说亲的事,你断不要主动提,我也不会主动提。这事儿啊,阿志最急,阿志一急,女人们就急,由女人们来办是最好的。”
陈大郎皆应了。
父子两个商量一番,将事情计划的愈发周祥,便各自歇了去。
陈家父子这一通盘算,当真是除天知地知就是他们父子心知了。
反正,何家是不知道的。
不过,既退了亲事,何家除了何老娘时不时的开茶话会骂一骂王氏外,也恢复了正常。主要是三姑娘绝对没有寻常女孩子被退亲后寻死觅活的事儿,依旧是去绣纺拿活计做,只是自从何老娘何子衿祖孙两个把三太太五婶子这对婆媳捶了一顿后,三姑娘与何琪见面儿便有些尴尬。
倒是陈志,自能行动自如后,又知三姑娘退了亲,便三不五时的来何家,即使三姑娘不见他,他宁可去同何恭一道谈谈书,讲讲学问啥的,也不走。
陈大奶奶实在见不得儿子这一番痴心痴意,与婆婆再三商量着,想去何家提亲。陈大奶奶心下早有准备,同婆婆道,“娘,我不嫌三姑娘出身微寒,出身是没法子的事,要是有法子,谁不愿意去投生在富贵人家。我就喜欢三姑娘能干,明理,是个正经姑娘。我问过阿志他爹了,他也没意见,叫我听娘的。”天知道这几句话陈大奶奶练了多长时间才能一脸真诚的对着陈姑妈说出来,而且,她不是同别人学的,也不是自己想的,她是总结的儿子对三姑娘美德的形容归纳。如今儿子好容易好了,陈大奶奶也顾不得别个,就想着遂了儿子的愿罢了。
她实在不愿在这事儿上纠缠了,她,认命了。
听陈大奶奶说完这番话,陈姑妈并无动容,反是沉默半日,道,“不是我不乐意,阿志的痴心,我能不明白吗?三丫头也的确退了亲,可你觉着,人家愿意么?”尤其陈姑妈细思量过,陈大奶奶一直觉着,三姑娘配不上她儿子。陈姑妈却比长媳想的长远些,三姑娘出身谁都知道,但这丫头差的也就是一个出身了,上进能干明理,就这三条,陈姑妈心里便是乐意的。尤其是在陈大奶奶越发糊涂的时候,一个聪明智慧的长孙媳,哪怕没什么出身,陈姑妈也乐意的。何况,陈志这样喜欢三姑娘。三姑娘不是糊涂人,倘她能再引着阿志上进,这亲事陈姑妈便千可万可的。
只是,三姑娘那模样,真不像对陈志有意的。这也是陈姑妈一直犹豫没对何老娘开口的原因,陈家是有钱了,可世上不是所有人都爱财。人生在世,没钱是不成的,但,钱也不是就能代表一切。世间总有几个是例外。
一听婆婆这话,陈大奶奶眼睛瞪圆,嗓子吊的老高,如同被掐着脖子的母亲,尖叫,“咱们这样的人家儿,进门儿就做少奶奶,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她能不乐意?”
陈姑妈深觉与长媳没有共同语言,将手一挥,道,“也罢,我没意见,你自去问问。只要人家乐意,我亦是乐意的。”
陈大奶奶别具心机,打扮出一番富贵气象后,乘着自家特制的包金镶银镂空雕花卷纱帘的马车就去了何家。
话说进了伏天,天气热的很,午饭都觉着没啥食欲,何子衿便每每早起就煮一锅乌梅汤,晾的凉些后装了罐子往井水里镇着,待晌午后热的时候喝一碗,解暑消热又开胃,何老娘也极爱这酸梅汤,与沈氏道,“你铺子里不是不卖烧饼了么,倒不如熬些这个酸梅汤卖,一准儿有人喜欢。”
沈氏笑,“我跟母亲想到一处去了,阿山媳妇是个闲不住的人,天热不叫她打烧饼,早上还乐意起大早打几个。”
何老娘道,“这家人勤谨。”
沈氏笑,“是。”
何子衿端着半碗浓稠清香的乌梅汤,伸长了小细脖子强调,“我这也是有秘方的啊,没人给出秘方钱的么?”
何老娘将眼一瞥,“家里供你吃供你喝养你白白嫩嫩长这么大,你这个人都是家里的,还要个屁的秘方钱,想钱想疯啦!”
何子衿嘿嘿直乐,“我要了来跟祖母均分。”
何老娘险咬了舌头,强调自己高洁如天山白雪,“我稀罕你这几个钱!”
一家子正欢欢喜喜的喝酸梅汤,陈大奶奶就上门儿了,何子衿也倒了一碗给陈大奶奶,陈大奶奶喝两口,笑赞,“这味儿可真好,止渴生津哪。”
三姑娘素来一见陈大奶奶便躲的,何子衿也寻个给书房送酸梅汤的话儿避了出去,实在陈大奶奶是个奇人。自三姑娘退了亲,陈志时不时的过来就罢了,说好几回,陈志就是铁了那片痴心,也不能把他打走。陈志总来就够心烦的了,陈大奶奶也时不时的要凑热闹,她这人还有一桩好处,脸皮厚。甭管何老娘是不是臭脸,她只管自己笑嘻嘻的过来说话奉承。
如今陈大奶奶又来了,何子衿忙自去寻清静。
陈大奶奶见闲杂人等避退,奉承两句何老娘的好气色后就说起想为长子求娶三姑娘的事来。沈氏一听,也不大愿意在往屋里坐着了,何老娘道,“你去瞧瞧,恭儿午饭没大吃,这会儿兴许饿了,弄些个吃食一并拿过去,念这半日书,也歇一歇。”
沈氏便顺势出去了,何老娘方与陈大奶奶说了,“你就是不来,我也要与你说一说这事的。阿志大了,以后也该安心科举,多在家念书,莫要分心。你说的这事儿,自来结亲要门当户对,三丫头说是能干,却是父母双亡,嫁妆有限,我只愿给她寻个小门小户的嫁了便是。阿志是秀才,她哪里配得上。”见陈大奶奶又要说话,何老娘一语定江山,“我早就问过三丫头了,她不愿高攀。”
对于信心十足的陈大奶奶,当真是九天神雷霹下来也不足以形容何老娘拒婚给她带来的震动:竟,竟然是真的!那克父克母的丫头竟然是真的不乐意!
由于拒婚之事给陈大奶奶自信到自负的心灵带来巨大创伤,陈大奶奶都不晓得怎么回的家。她怔怔的坐在自己房里半日,直到陈大妞来瞧她娘,问,“娘,你不是去提亲了么?怎么样?三姑娘应了没?”
陈大奶奶此方回了神,紧紧的攥紧双拳,指甲陷在肉里都不足以平复心内的屈辱,陈大奶奶额角青筋直跳,神态狰狞,咬牙切齿,恨声道,“那不知好歹的臭丫头!”竟然,竟然不愿意她儿子!
陈大奶奶再如何恨,也只是心下恨恨罢了。陈姑妈叹口气,陈姑丈道,“三姑娘倒是奇异。”不同于陈大奶奶,陈姑丈可是有手段的人。
于是,另一位同薛千针学手艺的李桂圆便时不时的来找三姑娘说话儿,或是一道做针线啥的。李桂圆为人活络,也喜欢说话,伶牙俐齿的机伶模样,亦很会拍何老娘的马屁。时不时的带些佳果点心过来孝敬何老娘,何老娘有礼可收,乐呵的很。
李桂圆亦是定亲的人了,私下与三姑娘一并做针线时,细声细气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看你,就是有大福气的。”
三姑娘不紧不慢的绣着一个蝶恋花的绣面儿,道,“这话怎么说?”
“我可是听说陈财主家的长孙,就是那位十九岁便中了秀才的陈秀才倾心于你的。”李桂圆一幅与三姑娘亲昵无比的模样,仿佛在说闺密间的小秘密一般,感叹,“你可真有福气,三姐儿!真的,咱们做绣活儿的,别人不知道,咱自己还不晓得吗?成天低着头,脖颈都是酸的,一天天的熬眼睛,许多绣娘三十出头四十不到眼睛就坏了…咱们师姐妹三个,我与琪姐儿都比不得你,你才是有大福气的人哪。”
“是吗?”
“是啊,知道的人都羡慕你羡慕的了不得呢。”
“陈家大奶奶倒是来提过亲,我不愿意。”
“这是为啥?你疯了不成!”李桂圆微微激动。
“这种公子哥儿的痴情,如何能信呢。来得快,去得快。他不一定是喜欢我,不过是执着于‘求不得’罢了。”
“这是你想的多了,陈秀才可不是那种今儿朝东明儿朝西的人。”
“你怎么知道不是?”
“当然了,他是秀才不是么。这样的有才学,家世也好,以后考举人考进士,为官作宰的,你可不就是官儿太太了。三姐儿,你是享诰命的命呢。”
李桂圆时不时的过来,同三姑娘私下做针线时总会不经意的说起陈志的痴情来。
何子衿在忙着教章氏煮乌梅汤,何子衿先给她喝了一碗井里镇的酸梅汤,章氏见这酸梅汤浓稠清香,道,“每年街上都有叫卖酸梅汤的,大姑娘这熬的,一看就没掺水,稠的能挂碗上。”章氏没啥见识,没吃过没见过,一口气喝半碗,觉着是此生喝过的最好喝的酸梅汤,她道,“这样好喝,定是用足了料,这得卖多少钱一碗哪。”
何子衿道,“等算一算再说。”料用的足,自然要贵些的。
何子衿教章氏煮酸梅汤,她在厨艺一行的确很有天分,这种天分,前世就能看出来,凡是什么菜,她吃过几次再搜个菜谱,就能做的*不离十。煮酸梅汤也是一样,这东西,人们煮千八百年了,照样有煮的好有煮的差的。
何子衿是个精细性子,她挑的乌梅便是平安堂的上等货,另外山楂、甘草、桂花、冰糖,哪样往哪个铺子买的,要挑什么样的成色,都有讲究。用什么样的锅,用什么样的火侯,还有,用什么样的水,皆有出处。章氏算是脑子灵光的人了,一时却也记不大住,何子衿道,“我写好了方子,一会儿你带着。若哪里忘了,叫山大哥念一念就知晓了。再有不懂的,来问我也方便,咱们离得又不远。”
章氏笑,“还是大姑娘想的周到。”心里琢磨着,念过书的人就是聪明,看大姑娘这么小,就会做这些好吃的了。
章氏先瞧着何子衿煮了一锅,章氏道,“大姑娘看着我做,我也煮一锅。”
这一天,两个就捣鼓煮酸梅汤的事儿,因煮的多了,章氏还抱了一坛子回去,沈氏打发翠儿往族长家送了一坛子。剩下的自家镇井里,放着慢慢喝。
接着,怎样定价钱,酸梅汤如何卖的事儿,沈氏与沈山讨论时,也叫了三姑娘、何子衿在一畔旁听。何子衿是提出,货真料足卖贵货,沈山倒觉着,可以分两种,一种掺水一种不掺水的,一种贵族价一种市面儿价。两种定了价后,何子衿终于有机会展示了下她穿越者的智慧,道,“前三天不收银子,每天卖五十碗,叫人尝一尝,知道个味儿,后头自然有人来。”
第二日,何老娘知道此事后评价,“真傻蛋!”免费给人喝,汤不要钱还是料不要钱,连煮酸梅汤的水都是小福子与沈山一大早去芙蓉寺拉回来的泉水,更不用提丫头片子那挑剔的毛病,啥都要买最好的,何老娘说她,“又不是自家喝,卖给别人的,凑合着有个味儿就算了。”
何子衿道,“祖母,您这样儿的,一辈子发不了财。”
由于此话涉及恶意诅咒何老娘的财运,于是,何子衿招来一顿好骂。
祖孙两个正鸡飞狗跳的热闹着,王氏哭哭啼啼的来了,打听何涵可有来过。何老娘啐她,“你儿子,你问谁?哪个知道他去了哪儿!”
王氏捶胸摧肝的哭呀,眼中的泪哗哗的流啊,“我早知这样,我宁可自己死了,也不叫阿涵退亲的。”
何老娘冷笑,“呸!别说这好听的!你是舍不得那财路!自个儿把孩子作走了!活该!报应!你爹不是会算吗?叫你爹算一算哪!”当下一阵雪上加霜的嘲讽。
何老娘骂人的战斗力可不是寻常人可比,她一顿兴灾乐祸的骂下来,王氏直接晕哭在何老娘屋子里,何老娘自头上拔下根簪子对着王氏的人中刷刷两下,险把王氏扎的炸了尸。何老娘命人将王氏撵了出去,又着人出去打听,才知道何涵留书出走之事。何老娘半点儿不同情王氏,乐得手舞足蹈,晚上多喝了一碗汤,喜滋滋道,“老天果然有报应,不枉我在菩萨跟前儿烧的香。”
恰巧这一日李桂圆又来了,听到王氏的哭诉,不禁道,“那就是何家公子的母亲么?”
三姑娘点了点头,李桂圆又道,“天生的没福,三姐儿,不必与这等人斗气,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三姑娘微微一笑,给这幅蝶恋花的绣件收掉最后一针,仔细端量着绣件,对李桂圆道,“明日不要来了。”
李桂圆露出个惊讶的神色,三姑娘道,“我会直接同陈老爷去谈的。”
而看到王氏遭报应的何老娘,已经心下思量着啥时去庙里还愿啦!她老人家就说嘛,芙蓉寺的菩萨是最灵的!
第119章 翠竹居
李桂圆给三姑娘一语道破,面儿上十分尴尬,三姑娘反劝她,“师姐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陈老爷有财有势,他有心吩咐,你怎能不照着办?”
李桂圆果然一叹,眉宇间几分羞愧又几分无奈,话间依旧真诚至极,她道,“我说我福气不比妹妹,说的也是真心话。我家里单薄,别人一指压下来,于我家可能就是灭顶之灾,又怎敢不听他人差谴?其实,我也打听过,如果陈老爷吩咐我做别的伤天害理之事,我是宁死也不会害妹妹的。”
三姑娘颇是善解人意,“我与师姐认识这几年,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师姐不必内疚,陈老爷家有财有势,他家长孙看上我,不算辱没我。只是,我家与陈家多少沾亲带故,有些事,师姐不大知道,还是我与他亲谈的好。”
李桂圆又说了几句话便告辞了。
三姑娘是想与陈姑丈开门见山的说一说的,只是,这事又得机密进行,万不能告诉姑祖母,不然,凭姑祖母的脾气,对陈老爷一通臭骂是免不了的。这样撕破脸,其实于事无补。陈姑丈的脾气,三姑娘多少也知道一些。
三姑娘先同何子衿商量的,何子衿也早对李桂圆生疑,道,“我说嘛,以往桂圆姐鲜少来咱家的,这怎地突然来的这般勤快?还每次带些不错的东西给祖母。她家又不是富户,这样干赔钱的买卖,我还以为她要做什么呢?原来是代为说客,看来陈家真没少出钱用心。”李桂圆或者自以为天衣无缝,殊不知处处是漏洞。不要说她家,就是何家,比李桂圆家强的多,何老娘串门子都不会总买些个东西。这般无事献殷勤,已是十足可疑。
“李师姐不过小人一流,只要小心些,不足为虑。”三姑娘道,“只是陈家的事,倘不能从根儿上解决这事儿,只要陈志犯一次魔怔,陈家是不会罢休的。陈家姑祖母虽好,奈何管不了外头的事。”依陈家姑祖母的脾气,想不是知道陈姑丈做的这些事的。
何子衿想了想,“根儿在陈志这儿,倘陈志能收了这心思,想必陈家再不会动与咱家联姻的念头的。”陈家势利,如今想求娶三姑娘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三姑娘没昏头是她自己明白,不然,陈志如今爱她爱的成魔,倘一日不爱了,厌倦了,陈家这等小人,真要换个孙媳妇什么的,也不是做不出来。
三姑娘道,“我想亲自同陈老爷谈一谈。”
何子衿因是穿来的,并不觉着三姑娘大胆,而且她自己本就是个跳脱思维,立刻与三姑娘想一处去了,道,“这事儿不好叫祖母知道。祖母倘知道那老东西在背后搞了这许多事儿,直接得打起来。可陈姑丈这种人,打是没用的,当初为着盐引就能背着姑祖母把小陈姑妈嫁到宁家守望门寡,这还是亲闺女呢。”
何子衿看向三姑娘,“你要有把握把陈志掰过来才行。”
三姑娘脸上似笑非笑,轻声道,“妹妹,你虽小,却是个明白人。你想,陈志拢共与我说不到三句话,他知道我是什么性子?还是说知道我的喜恶?一无所知,就敢说喜欢我。倘我生得貌若东施,想来他也不会喜欢上我。他这样的秀才,喜欢的是镜花水月。”
何子衿道,“那我来安排姐姐与陈姑丈见一面。”
三姑娘道,“这正是我发愁的事,最好也不要叫婶婶知道。”
“叫阿山哥帮忙。”何子衿心下略一想就有了主意,道,“明天我去铺子里去一趟,阿山哥做事向来牢靠。不然要是我们两个女孩子去,陈老爷怕要小瞧咱们,也不安全。”反正在何子衿眼里心里,能卖闺女的人,都是危险品。
三姑娘再三道,“勿必要阿山哥保密才好。”
“姐姐放心,我跟他说。”能解决了陈志就好,不然陈志这走火入魔的,拖累的何家也坏了名声。再者,陈志总这样半疯不傻,即使与三姑娘无干,看陈家这手段就知道,他们已是不打算讲理了!
沈山觉着,他的人生,虽少时坎坷些,但自从他得了阿素叔的欣赏,往县里做起了掌柜,他的运道就来了。
真的,别人家掌柜大都是小伙计熬多年熬上来了,他这掌柜,根本没经过小伙计那一关,直接就是掌柜,嗯,兼伙计。
但,甭管怎么说吧。
他是从村儿里出来了,做起了酱菜铺的一把手,后来,随着酱菜铺生意越发的好,他收入也随之增加,更兼娶了房不错的媳妇,如今,儿子也生啦。
而当初提拔他的阿素叔,现在去帝都做进士老爷啦。
沈山回望自己这一路二十几年的人生,虽比上不足,但比下也是特有余的。尤其是与村里还在种田的同龄人比,他去年已在县里置下房产啦。
阖长水村算下来,他虽比不得阿素叔与徐大人,但也是出挑的小伙子啊。
如今,这位出挑的小伙子却遇到了一桩难题。
沈山自觉不算个无能的人,酱菜铺子就是他一手打理起来的。但,不算无能的沈山童鞋今天实在是遇见愁事儿了。
何子衿现在很有自由行动力,她说去铺子里瞧瞧,沈氏道,“去吧,带着翠儿,看看铺子里要不要再买些乌梅甘草。倘要买的话,你带着阿山媳妇去买,她挑的不如你精细。”乌梅汤的生意虽小,也是个进项,沈氏性子细致,也不在乎进项小。反正能撑起铺子来,少赚些也无妨,做生意,哪儿能没个淡旺季呢。
何子衿应了一声,就带着翠儿就去了。家里就翠儿这一个丫环,何子衿出门是翠儿跟,三姑娘出门也是翠儿跟。翠儿也不小了,前两天与小福子的亲事定了下来,翻黄历挑了个好日子,腊月成亲。沈氏给了她两匹大红的料子,叫她做两身喜服,也把他们成亲后的屋子指给了他们,家俱什么的何家都不缺。
小福子在家无事时多是来酱菜铺子帮忙,因这十来年,沈氏这铺子也算做起来了,铺面儿早前几年就买了下来,这铺面儿当初租的时候就不贵,是沈素打听的铺子,后来沈氏攒了些银子买下来,人家也没要高价。沈氏是个喜欢置地置产的人,她攒的银子,除了买铺面儿,就是置田地。甭看酱菜铺子不过是小生意,架不住细水长流,这十来年,沈氏非但把这酱菜铺子买了下来,连带酱菜铺子边儿的一个铺面儿也盘下来了,她还攒了七八十亩田地了。说来,沈氏这也是一等一的会过日子的人哪,也不怪何老娘越看沈氏越觉顺眼。
如今卖酸梅汤的地儿,就是沈氏后来置的门面儿,地方不大,就一间的地儿,以前卖烧饼酱肘子,热天这两样不好卖,就改卖了酸梅汤。
小福子在铺子里跟着忙活,这会儿见了翠儿,章氏笑,“你们进去说话儿,翠姑娘也尝一碗咱们自家的酸梅汤。”
何子衿对翠儿道,“翠姐姐,你喝碗酸梅汤歇一歇,我跟阿山哥说点儿事儿。”
翠儿是个老实姑娘,何子衿三岁时她就看不住何子衿了,向来是何子衿说啥她听啥,闻言一点头,道,“大姑娘走时记得叫我。”就进屋与未婚夫小福子说话儿喝酸梅汤去了。
章氏往酱菜铺子给何子衿送了碗冰镇酸梅汤,见何子衿有话与沈山私下说,便自去支应酸梅汤那边儿的活计了。何子衿与三姑娘商量着写了一封信,让沈山悄悄的给陈姑丈送去,要陈姑丈应了,就叫沈山安排个见面的地方。沈山还奇怪着,“咱家与陈老爷也不是外处,姐儿直接去不就成了。”
“这事儿不能直接去,阿山哥,你也不准跟我娘说,得保密。”何子衿眯着眼睛,试图做出严肃表情,奈何她人小皮嫩,漂亮的小脸儿稚气犹存,如何摆也摆不出严肃模样,只让人觉着装大人样好笑,何子衿叮嘱,“一定不能告诉我娘!”
沈山问,“到底什么事啊?”
何子衿原就坐在柜台旁的椅子上同沈山说话,她想着,也不能不跟沈山透个信儿。她个子小,朝沈山招招手,沈山稍稍弯腰,何子衿凑过去在沈山耳根子处悄悄说了两句,沈山轻声道,“早我也觉着何家这亲事退的蹊跷。”
“陈老爷这种手段都使得出来,想他罢手,寻常法子是没用的,我跟三姐姐同陈老爷直接谈一谈。但这事儿不能叫家里知道,才让阿山哥帮忙的。”何子衿表达出对沈山十足的信任。
沈山苦笑,“唉哟,我的亲妹妹,难不成连你娘也不说,不要叫你娘知道,还不得骂死我。”阿素叔为啥一个村里就挑了他现来给沈姑姑看铺子,还不是看他实诚。沈山的确是个实诚人,当然,这人也精明,沈山心里明明白白的,他给沈氏看铺子,吃这碗饭,就得知恩。这会儿背着沈氏听何子衿的安排,他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何子衿瞪圆两只初见形状的桃花眼,理由也给沈山编好了,道,“怕啥?等这事儿成了,你再跟我娘说。你就往我身上推,说我威胁你,不叫你说。”
沈山有些为难,还是应了。何子衿拿出个小荷包塞给他,道,“铺子里的钱都有账目管着,不好动,也不能叫阿山哥赔上,这是我攒的私房,待陈老爷应了,阿山哥帮我找个清静能说话的地方,定下时间,到时候我跟三姐姐过去。”
沈山推托一二,还是收了,想着,阿素叔和沈姑姑都是一等一的精明人,这大姑娘也养的这般伶俐。沈山道,“叫我不说可以,只是一样,到时你们去,我可得跟着。”不然出个差错,他赔也赔不起。
何子衿笑,“成。”就是沈山不说,她原也想叫沈山跟的。
陈姑丈虽是碧水县一等一的大财主,好在沈山沾了沈姓的光,他又是帮着打理沈氏铺子的人,为人精明能干还很有人品,在碧水县十来年,也认识不少人了。见陈姑丈倒没什么难的,亲手送了信儿,陈姑丈原是不识字的,但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的下来,也积累了些文化,寻常字都还认得。何子衿与三姑娘商量过,没写什么之乎者也拗口话,就是大白话,陈姑丈见自己手段给人识破,并不觉尴尬羞愧或面儿上抹不开啥的,更不会如李桂圆一般替自己分辩,他只是啧一声笑了,问沈山,“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小丫头都知道邀他面谈了。
沈山便道,“您老倘有空闲,明儿个下午翠竹居如何?”
陈姑丈将信折起来收袖子里去,“成。”这翠竹居是他家的产业,茶馆子,倒可放心说话。
约好时间,三姑娘便说去绣庄拿针线,何子衿要一道去,姐妹两个为伴,故此,没叫翠儿跟着,两个便先去酱菜铺子,沈山找了车,同她们一道去了翠竹居。
翠竹居是一处茶楼,因周围住了千百株翠竹闻名。
待到了翠竹居,沈山在外头大堂喝茶,三姑娘何子衿随伙计去了楼上茶室。
陈姑丈是翠竹居的主家,沈山定的只是寻常包间儿,这会儿伙计引着三姑娘何子衿去的却是上上等的茶室。陈姑丈虽是个渣中之渣,奈何苍天无眼,人长的却完全不渣。想也知道,当初何家曾祖能把闺女嫁给他,除了陈姑丈精明能干外,一幅好皮相也不必不可少的。近些年,陈姑丈越发发达,人也发福了,就算这样,竟也是个笑眯眯的慈眉善目的模样。
看吧,老天就是这样不公道。
虽说两家是亲戚,不过,三姑娘何子衿见陈姑丈的时候并不多,但,何子衿以往是见识过陈姑丈为狐狸精与陈姑妈翻脸的样子的。如今看陈姑丈,那叫一个慈善和气,仿佛完全不知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已被人识破,两位姑娘是找他谈判的。陈姑丈命人备了些干果小点心蜜饯啥的,一样样的放在巴掌大的雪白无暇的薄胎白瓷碟中,精致的了不得,满满的摆了一桌子。陈姑丈见三姑娘何子衿一大一小,身上衣饰菜是寻常,却都是一等一的好模样,进这翠竹居亦无半分怯色,心下已有几分欣赏,笑眯眯的请她二人坐了,一开口完全是长辈关爱小辈的口吻,“家里大妞儿她们都爱吃这些个,也不知你们爱不爱,我叫他们备了些,尝尝看,这是从州府请来的做小食的师傅,家传的手艺。”陈姑丈老奸巨没,他心里门儿清,这两个丫头不知是如何知晓他的手段的。但肯定是没跟家里大人说的,不然,凭何老娘的脾气,早打上门儿了。
何子衿拈了个蜜饯吃,三姑娘看向陈姑太,直接道,“我是个急脾气,若不把事说清楚,怕不能安心吃东西。”
陈姑丈笑呵呵地,“我年轻时也是这样的心直口快。”竟是怀念青春的惆怅口吻,听得何子衿一恶心。
三姑娘开门见山,道,“我愿意劝陈志回心转意,至于姑祖父年些来这些手段,也请姑祖父不要再用了。不知姑祖父意下如何?”
陈姑丈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摸一摸下巴上花白的胡须,笑呵呵的看向三姑娘,问,“阿志就这般不入你的眼?”
“陈表兄对我一无所知,谈何喜欢不喜欢?我们拢共也没说过五句话,倘我貌若无盐,想来他也不会看上我?他有姑祖父这样的人护着,一帆风顺惯了的,他在我这儿碰了壁,你们越是不同意,他越是执拗,越是执拗,便越觉着自己一往情深。他喜欢的人,不过是他意想出来的,并不是我。”三姑娘道,“破了他这迷障,他自然便能明白。”
陈姑丈叹口气,“儿孙皆是债,半点不由人。阿志念了多年书,却是不如你明白。”
三姑娘虽极厌烦陈家,却是不想与陈姑丈翻脸,不然她就把事告诉何老娘了。陈姑丈混到现在,不是好相与的,三姑娘维持着彼此的颜面,客气道,“陈表兄是念书的人,自不与我相同。”
长孙执拗到现在,陈姑丈都能应了三姑娘这门亲事。三姑娘不乐意,他还能使出诸多手段。便是不想再叫长孙为三姑娘这般耽搁了,当然,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事虽与三姑娘无干,到底长孙迷恋的是三姑娘。倘长孙能迷途知返,那是再好不过。陈姑丈是生意人,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愿意去得罪人。尤其自己手段给这丫头知道了,他与何家是实在亲戚,而且,手段施在暗处,就是陈姑丈不想与何家翻脸的证明。若能劝醒长孙,实则两全其美,陈姑丈没理由拒绝。陈姑丈嘿嘿一笑,他人虽渣,却是个心下透亮的渣,道,“这人呢,只会念书没用,如我只会汲汲营营也不好。我先时急着阿志的事儿,手段不甚光明,你们小姑娘别与我这老头子计较才好。我这一把年纪,糊涂些也是有的。”
何子衿剥个南瓜子,道,“哪儿能呢,您其实是我家的恩人哪,要不是您施以手段,谁知道王大娘是这种人品呢?要不是您买通李桂圆,我们也不能知道她是个小人,是不是?”
阿姑丈听此等妙语,不禁哈哈大笑,不以为耻,反乐,“这是在骂我?”
何子衿凑过去拽他胡子,眉眼弯弯的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小小脸儿上已有宜喜宜嗔之相,“骂早背地里骂过了,您老这把年纪,待这事儿了了,以后再出这种招术,我可就要跟姑祖母告状了。”
陈姑丈当真是能屈能伸的奇人,他先救下自己的胡子,道,“不会不会。我若还有半点儿法子,也不有使这种手段哪。实在阿志叫人愁,三丫头是瞧不上他,倘三丫头瞧得上,咱们做成亲,我也只有高兴的。”陈姑丈底层出身,自己摸爬滚打到现在,他自然是想给长孙说一门可借力的岳家,但现在瞧着三姑娘亦是能干的性子,这样的孙媳妇娶家来也能旺家。只是长孙的性子,怕是降不住三姑娘。再说,人家也没瞧上他家长孙。对于这个,陈姑丈倒没觉着啥,瞧不上就瞧不上呗,长孙折腾到现在,他也有些瞧不上了。
三姑娘笑笑,“实难高攀。”
“我倒想叫你高攀来着,怕你心里不乐意。”陈姑丈道,“可有用我帮忙的地方,只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