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胡说,”狼骨回答,“这样武器本来就不是用来操控以夺取胜利的。它存在的目的,只是为了毁灭。”
“毁灭?”
“冰鬼王一旦失去束缚,就会迅速寻找他所能找到的低温之处,并且不分青红皂白地攻击沿路一切它可以攻击的事物。我们的祖先之所以保留了冰鬼王,就是为了应付日后可能产生的突发情况。”
“突发情况?”霍天峰一愣。
“比如说,人类的大军终于突破雪线,占领了殇州大部,让夸父陷入绝境,”狼骨慢慢说,“到了那种时候,也许我们就会把冰鬼王放出来,把殇州变成死寂的高原。”
童舟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她从这句平淡的话语里,听出了夸父族和人类水火般的势不两立,也听出了夸父这个人口稀少的种族勇武外表下的深深无奈。
“那如果把冰鬼王放在雷州呢?”狄弦忽然问。
“冰鬼王在殇州雪原的确是无可阻挡的恐怖力量,但到了宛州、中州、雷州或是其他温暖的地方,就会因为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低温居所而迷失方向。它们唯一能起到的作用,大概就是在追寻严寒的狂奔中消耗自己全部的力量,直到躯体完全消失,在此期间,大概也就会毁掉半座城市而已,没什么太大不了的。可惜的是,现在我们是在一个封闭的冰窖里放出了冰鬼王,他会发现这里是适宜他生存的地方,所以他在一段时间内会老老实实待在这里,而我们也可以想到方法消灭它。”
“所以你是故意选择在这里放出冰鬼王的?”狄弦追问。
狼骨的脸上现出了深深的矛盾。他长长地叹息一声:“是的。二十年前,我本来就应该很顺利地让霍闻达把冰鬼王带回来,毁掉人类的一座城市,但是我一时心软,用星降术封住了盒子。二十年后,我再一次心软了,把冰鬼王放在了冰窖里。”
第九章
也许是发现冰窖里的这四个生物都不太好对付,而自己被禁锢了几百年后,力量还没能完全恢复,冰鬼王暂时停止了攻击,藏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等待机会。霍天峰却已经完全顾不上它了。他直直地瞪视着狼骨:“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心软?难道我父亲当年和你接触,实际上是……”
狼骨缓缓地点点头:“不错,你父亲以为他利用了我,但实际上,是我利用了他。我知道这听起来完全不像夸父的所作所为,但任何族群了都会存在异类,我就是一个能够抛下夸父的尊严去行使阴谋诡计的异类。”
“阴谋诡计……”霍天峰的脸色阴晴不定,“我父亲想利用你得到夸父的秘密,但是你……反过来欺骗了他?”
童舟也觉得无比意外,而她却发现狄弦在这关键时刻反而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似乎是在无意义地聚焦于霍天峰的身后。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狼骨咳嗽一声,坐在了冰凉的地面上,回忆起往事:“那时候正是人类和我们剑拔弩张的时候。那一次,有传闻说华族会和蛮族联合起来出兵,而我们刚刚经历了一次部落间的自相残杀,已经元气大伤。如果真的人类能暂时联合,我们是很难抵挡得住的。所以我开始想,是时候让冰鬼王派上用场了。”
“那个时候,霍闻达来到了殇州,他装成是来此游历的旅行家,但我还是能够感受到他内心深处潜藏的欲望。他不断以‘见识见识’为理由,想骗我带他去沿河城,我当然能猜到他的不怀好意,但也有了将计就计的主意。他想要窃取我们夸父族的珍宝,我干脆就把冰鬼王交给他,让他带回人类的城市。我相信那样会给人类带来极大的麻烦,甚至毁掉半座城市都是有可能的,那样的话,我们就能在开战前大挫人类的士气。”
“我这样决定了,却也不无犹豫,因为这种诡诈的手段素来为我的种族所鄙夷唾弃,夸父的战士宁可战死,也不喜欢骗人搞小动作。但眼前放着那么好的机会,我又不甘心放弃。就这样,在矛盾的心态中,我把霍闻达带到了沿河城,当他明白无误地表达出对萨满团的藏品兴趣时,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捏造了谎言,告诉他那个金属盒里藏着的是多么了不起的上古神器,成功勾起了他的兴致,但当他真的偷走了冰鬼王之后,我又开始后悔,尤其想到冰鬼王最终杀死的其实都不过是无辜的平民,比如女人和孩子。这样的计谋对人类而言是家常便饭,却不是我们夸父应该做的事。当我假作追赶霍闻达、实际上市为了让他相信盒子的真实性时,内心却在饱受煎熬。我们夸父的本性直来直去,那样的情绪波动足以让我痛苦不堪,脑袋像要裂开一样。”
“所以最后到了冰炎地海的熔岩处,当霍闻达已经完全上当了之后,你却反而动手用星降术封印了金属盒,”狄弦说,“你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保护盒子,而是……挽救霍闻达,挽救人类?”
“那一刻我差点自己跳进熔岩里,”狼骨坦诚地说,“我想要帮助的种族,又担心遭到种族的唾弃,最后时刻我还是没能忍受住煎熬,封住了金属盒。我们夸父的星降术和人类的秘术相差很大,我相信他没有办法解除。”
霍天峰脸色铁青,背靠在身后的冰块上,看样子时想说一句“我不相信”,但躲在角落里伺机而动的冰鬼王又让他不得不信。他恶狠狠地喘了几口粗气:“那我父亲死后,你为什么又被我骗来毕钵罗?你应该清楚,你没什么希望把盒子带回殇州的,难道你那时想的是打开盒子?”
狼骨长叹一声:“我的确是那样想的。事实上,你父亲回到雷州之后不久,夸父和人族的关系进一步恶化,战争终于爆发,我又开始后悔了,我觉得我不应该对人类那么仁慈。所以听到你父亲的死讯,我想,既然誓言已经打破了,我不妨把二十年前就应该做到的事情做完吧。”
狼骨缓缓直起身来,霍天峰感到不妙:“你想要做什么?”
“自从来到毕钵罗之后,我已经等待了那么多天,希望能找到一个劝阻自己的理由。你每天拷问我,我每天都拒绝你的要求,其实是在延长这座城市的生命。但是今天,在听完你和这两位朋友的对话之后,我终于觉得我之前的犹豫是错误的。”
他举起岩石般粗糙硕大的拳头,轻轻敲打着窖顶,似乎是在寻找薄弱部位。只要把冰窖顶打破,冰鬼王就能顺利地钻出去,然后……
“不!你不能这么做!霍天峰下意识地喊道,但夸父的拳头已经开始蓄力。只需要一拳,对于夸父来说轻而易举地一拳,窖顶就会被打穿,冰鬼王就将势不可挡地冲到一个令他难以忍受的温暖的天地中,然后再疯狂中等待死亡。在莫名的恐惧的冲击下,霍天峰甚至忘记了运用秘术去阻挡。
然而那一声爆裂并没有响起,夸父的拳头眼看就要触及到窖顶,却硬生生停了下来。原来是童舟突然出手,两只手拽住夸父的拳头,阻止了他。
“你不能这么做。”童舟一字一顿地说。
“你虽然帮助了我,但那并不意味着你可以干涉我,请放开手。”夸父说。
“她是对的,”狄弦插嘴说,“人类有成百上千的城市,你毁掉一个也对战局不会有什么帮助,反而会把你们双方的仇怨推向彻底不可收拾。”
狼骨冷笑一声:“你觉得你们和我们还有机会化解仇恨吗?”
“说不准,但总比反过来推进仇恨强,”狄弦说,“而且我必须要纠正你,那不是‘你们’和‘我们’的仇怨,我和她不是人类,而是魅,也曾经一度和人类打得不可开交的魅。”
狼骨和霍天峰同时大吃一惊。过了一会儿,狼骨摇摇头:“我也听说过关于魅族城市被的消息。在那样的情况下,你依然觉得你们有机会和人类友好地相处?”
“总要先试着相处,才能慢慢找到和平的途径,”狄弦回答,“不然放出一百只冰鬼也无济于事。更何况,你根本就不应该来到毕钵罗的,它令你违背了你的誓言。”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狼骨说。
狄弦微微一笑,忽然提高了声音:“霍闻达,霍先生!你的老朋友就在这里,你既然已经偷听了那么久,为什么不干脆现身一见呢?”
霍闻达?霍天峰已经死去的父亲?
霍天峰猛然回头,死死盯着被冰块堵死的冰窖入口处,狼骨的脸色更是惊疑不定。正当两人紧张万分地猜想霍闻达为什么还没有死时,狄弦已经抓住狼骨一刹那的迟疑出手了。面对着躯体庞大的夸父,他运用起亘白系的雷电术,几乎是用尽全力地一掌劈在狼骨的腰际。强大的电流瞬间流遍狼骨的全身,夸父闷哼一声,慢慢倒在了地上。他的四肢由于雷电的袭击而抽搐着,只能瞪大了双眼,恶狠狠地瞪视着狄弦:“你……你骗我!”
“我不得不这么做,”狄弦的话语里充满了歉意,“相信我,很多时候我也和你一样,希望看到人类的尸体在我面前堆积成山,但我不会把这样的想法付诸实践。无论如何,人类应该感谢你,如果不是你二十年前的那次犹豫,现在的毕钵罗,或许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我很后悔,”狼骨喃喃地说,“我后悔极了,那时候我为什么会犹豫不决。我本来有机会做成的。现在我明白了,不只是人类,只要不是夸父,管他是魅也好,鲛人也好,羽人也好,都不值得信任啊。”
狄弦的歉意更浓:“对不起,但这是我唯一的选择。回去吧,狼骨,回到殇州去,拿起你的武器和入侵家园的人类堂堂正正地交锋,保住你作为夸父的骄傲。”
“骄傲?”狼骨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你们魅,也是依靠所谓的骄傲在这个世上生存下去的吗?”
说完这句话,不等狄弦回答,他那看上去已经疲软无力地身体使出了生命中最后一个星降术。他的确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挥动拳头了,但他还有一个方法,那就是让他的身体燃烧起来。一道耀眼的光亮之后,夸父巨大的躯体像火炬一样熊熊燃烧起来,如果不是狄弦动作快,一把把童舟推到一边,她已经被烈火烧伤了。
狼骨在这一刻将他全部的生命力都转化为灼热的火焰,做出了最后的挣扎。这般难以扑灭的火焰将很快融化所有的冰,到了那时候,冰鬼王将不得不离开,去寻找其他适合它生存的所在。但在温暖的毕钵罗,它不会找到那样的地方,唯一的结局只能是拼命地飞奔、杀戮,直到自己完全融化。
霍天峰也很快想到了这一点,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狄弦:“如果有人能够缠住冰鬼王,拼命把它拖在这般火焰里,这是用星降术制造的独特的火焰,也许能加剧冰鬼王的融化,但是那个人必然会因此而丧命。”
霍天峰迟疑了大约几秒钟,把心一横:“既然这样,那就由我去吧。”
“还是我去比较好。”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从冰窖的门外传来。
冰块慢慢移开了,一个佝偻的身影闪身进来,在微弱的灯火下,可以看清楚这是一个满面皱纹的老人,容貌和霍天峰颇多相似。
霍天峰的身子颤抖起来,他扬起手,似乎是想攻击,但终于没有敢出手。最后他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父亲!”
“站起来!”霍闻达的语声里充满了威严,“你有胆子想出通过杀死我来吸引夸父的方法,为什么没有胆子面对我?”
“您没有死……可是,这是为什么?难道您……”
“没错,我对你的毒药有所防范,”霍闻达回答,“你刚开始做准备我就已经有所觉察了。老实说,我虽然有些生气,却也很欣慰,因为你终于和我一样了,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你担心假死会露出破绽,所以决定真的杀死我,这一点很对我的脾气;要么不做,做就要做到彻底。所以我一直没有现身,藏在暗处观察你的举动,你做得非常好,可我万万没想到,我们父子竟然都上了这个夸父的当。”
狄弦小声对童舟说:“我刚才那一声喊,并不是完全的虚张声势。我早就怀疑这个老头并不是真死,所以去挖过他的墓。坟墓里是空的。”
“人类真是不可理喻。”童舟看着眼前的两父子,无奈地感叹着。
冰块已经开始迅速融化,冰窖里蓄积的冰水几乎要没到人的腰间。霍闻达不再多说,艰难地在深水里迈步走向冰鬼王躲藏着地最后几块浮冰。霍天峰忍不住叫起来:“父亲!您要做什么?”
“我过去的想法是错的,”霍闻达说,“我错看了夸父,引来了这个怪物。既然是我种下的因,就由我来结果吧。”
他运用起印池秘术,寒气很快笼罩全身,那严寒的诱惑促使着冰鬼王展开它的躯体。就像一道青色的风,冰鬼王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嚎,卷向了身前的老人。烈焰仍在寒冰中燃烧。
第十章
狼骨讲到这里,疲倦喘了一口气。夸父们面面相觑,过了好久,冰嗥才开口说:“怪不得你一个人类却偏偏要取‘狼骨’这样属于夸父的名字,原来是为了纪念一个真正的夸父。霍天峰,那才是你的本名吧。”
狼骨虚弱地点点头:“是的,我使用这个名字,就是为了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小看了夸父这个种族。小看夸父,就会付出沉重的代价。”
夸父们不知道听到这话应该高兴还是生气。族长又问:“那后来呢,那两个魅去了哪里?”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们了,”狼骨说,“童舟还死缠着狄弦不放,狄弦没有办法,只能带着她一起回到销金谷。那真是个勇敢的女孩,我想狄弦并不讨厌她,也许后来真的娶了她呢。说起来,在那件事之后,我所听到的第一个关于狄弦的消息,就是和你们夸父有关的——他策划了一桩很成功的逃狱,从桑城放炮了十七个夸父角斗士,并且安排好船只把它们送回了殇州。这起事件是在人类的眼皮底下完成的,所以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当然除了我之外,没人能猜到是狄弦干的,但我知道,只有他才能做到这种不可思议地事情。他之前在桑城呆的那些日子,可没有白闲着。”
“这件事我也知道,”族长说,“我的亲哥哥就是在那一次被救回来的。那么你呢?你从此以后抛下家业,来到殇州帮助我们作战,是为了什么?你决定做夸父的朋友了?”
狼骨笑了起来。一阵咳嗽后,他艰难地摇摇头:“不,不会的,我是一个人类,在我的心目中,从来都把夸父当成危险的敌人——这一点从来未曾改变过。”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们打仗,为什么要帮我们杀你的同胞?”冰嗥怒吼道,“难道你表面上帮我们,其实是在把我们引进陷阱里?”
他举起了手中的斧头,族长瞪了他一眼,这才怏怏地放下。狼骨继续摇着头:“我帮你们作战是真的。动脑筋想想呀,数数这些日子你们打的胜仗,也应该明白这一点。”
“这倒也是,”冰嗥搔搔头皮,面色稍微缓和了一点,“可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呀?”
“人类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教派,叫做辰月教,”狼骨忽然说起了看似无关的话题,“他们的教义非常有趣,认为世界既不应该有绝对的霸主,也不应该有死水一潭的和平,而应该在混乱中求得平衡,在战争中求得强大。他们四处挑拨战争,却从来不会扶植一个过分强大的君王。”
族长咀嚼着这句话的含义:“你是说,你自己也……”
“狼骨的事件让我想了很多,我不希望再出现第二个狼骨,”濒死的人类合上双眼,喃喃的说,“我很害怕,害怕夸父被人逼入绝境,到了那时候,我很难相信这个可怕的种族会做出什么样鱼死网破的事。我的父亲已经用生命证明了,那绝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体验。我希望你们和人类保持均势,然后就像现在这样,继续沉睡下去……沉睡下去……”
这是他所说的最后几个字。狼骨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微微起伏的胸膛也一点点归于平静。天色渐渐明亮,雪夜里咆哮的狂风也渐渐止息,也许人类的攻势又将展开。但狼骨已经无法再帮助夸父、帮助他的敌人了。
他陷入了永恒的沉睡。
第二个故事 恶灵山庄
序幕 吸血恶灵
从前,在雷州的某一个有座庄园,里面住着一对夫妻和他们的一双儿女。这位父亲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具体做什么营生已经无从考证,也并不重要。我们所知道的是,这是一位慈爱而忠诚的父亲,在日后妻子早亡时也并未续弦,而是尽心尽责地独力抚养着他的儿女。而母亲则是一个温和慈祥的女人,可惜一直体弱多病,寿命太短。
他们的女儿聪明而乖巧,一直很听话,从来不招惹任何麻烦,但小儿子却让父母无比头疼。这个小男孩从小就沉默而木讷,即使是面对着自己的家人也很少说话,目光中所蕴含的阴沉往往让人不寒而栗。父亲想尽了各种办法,也没能改变儿子的性格。他一度以为这是因为自己的居所太荒僻,难以见到人,也曾想过要举家搬迁到更热闹的市镇去,但他的妻子一直很喜欢这里,死后的坟墓也在庄园里,所以这个念头一直都没能讨诸行动。
可是儿子所干的事情愈发令人毛骨悚然。有一天父亲正在房中午睡,突然被女儿的尖叫声惊醒。他从床上跳起来,飞奔出去,寻声找到了花园里。在那里, 女儿正捂着嘴站在一棵小树,满脸的惊惧,而他的儿子正半跪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块长木板做着掘土的动作。
父亲走近前去,立刻被惊呆了。地上掘了了一个小小的土坑,而土坑旁边,赫然放着一只野兔的尸体。野兔的肚腹已经被完全掏空,连血似乎都被放干净了,因为从它的伤口处没有一滴血往下落。
视线转到儿子身上,儿子的双手沾满了血污,在父亲的注视下,他一脸的若无其事,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直到把死兔子完全掩埋了为止。
这只是第一次。从此以后,类似的事情频繁发生,野兔、麻雀、松鼠、山鸡……只要是能抓到手的小动物,好像都难逃儿子的荼毒,无论父亲怎样责备打骂,他还是一次次地在不同的地方挖坑,填埋被放光血的动物尸体,甚至懒得擦拭手上的血迹。父亲很痛心,但那时候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想办法给妻子治病上,对孩子的管教也只能是尽力而为罢了。
妻子是在儿子七岁那一年病逝的,当时她的丈夫正在出远门为她寻觅治病的灵药,可惜药还没运回家,人就已经咽气了。而在那之后,儿子的行为变本加厉。
亲生儿子在那么小的年纪就表现出如此暴虐的倾向,实在让做父亲的内心难安,妻子的逝世更让他内心有愧。他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责任,毕竟男人照料孩子不如女人细心,于是他花钱聘请了一位女仆来专门担当姆妈照看儿子,以为女人的温柔体贴能慢慢转变儿子的戾气。
女仆来了,然后在一个月后逃也似的离开了,这是可以理解的。假如你也像这位女仆一样,经常在睡觉时从被窝里拣出两条剥了皮的青蛙,或者在早上起床时从鞋子里倒出几只没头的蚂蚱,或者在水杯里发现几只死苍蝇,你大概也会觉得这样的地方实在没办法待下去。
这之后儿子变得越来越阴沉,越来越危险,附近的乡民都在偷偷传言,说这个儿子是魔鬼的化身,已经变成了传说中嗜血的血妖。人们说起他吸血的场面总是活灵活现,仿佛自己亲眼目睹一般,而这此流言也填满了痛苦的父亲的耳朵,当某一天清晨,庄园鸽笼里最好的一只信鸽被割断喉咙后,绝望的父亲终于痛下决心,决定要离开庄园,搬到雷州最大的城市毕钵罗港去居住,希望这种强迫的环境变化来促使儿子改掉恶欲。然而就在搬家前的那天夜里、更为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那一夜风雨大作,暴雨如注,父亲怀着满腹心事难以入睡。他站在窗前,眼睛望向即将作别的妻子的坟墓。突然之间,一道电光闪过后,他发现坟墓前有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那里。
父亲心里猛一激灵,连伞了顾不得撑就冲下楼去,在妻子的坟墓旁,他看见了自己的儿子。这个八岁大的小孩浑身湿淋的,沾满泥浆,手里正抱着一颗白森森的人类头盖骨,而在地上,妻子 的坟墓已经被挖开了一个大洞,骨骸散落一地。男孩就这样捧着母亲的头颅,冷漠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天空中咆哮的雷光把他的影子照得分外狰狞。
父亲的惊愕与愤怒像暴雨一样无法遏止,他几乎是用尽全力给了儿子一记沉重的耳光。儿子的身体像稻草般飞出去,头颅正好撞在了母亲的墓碑上,登时脑浆迸裂。这时候父亲才意识到他做了什么,但已经太晚了,他的儿子当场气绝身亡。这个恶魔一般的小孩,以这种意外的方式结束了自已令人战栗的一生。
两天后,伤痛欲绝的父亲带着儿子离开了庄园,从此不知去向。只是在他妻子的坟茔旁边,又添了一座新的坟墓。
这座坟墓并没有墓碑。
后来这座庄园几经易手,先后有四五户人家住进去过,却没有谁能住得长久,原因很简单,庄园里总是发生一些离奇的怪事。怪到足以让人吓破胆。
住在庄园里的人们,经常会发现他们的物品无缘无故失踪,或者无缘无故地被挪动位置。在安静的夜里,人们时常能听到凄厉的叫声,有时来自于屋内,有时来自于屋外。更恐怖的是,他们总能在不同的角落找到飞禽走兽的尸体,而且这些尸体无一例外地都被放净了血,有不少还切掉了头或是掏空了内脏。还有的时候,庄园的门窗上会被鲜血涂抹上含义不明的奇怪图案,仿佛某种警告。
再后来,有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吓得她在寂静的深夜里发出把全家人都吵醒的惨叫。
“有一团……有一团烂乎乎的东西,好像一个被石头砸扁的大胖子,脸色和雪一样白,但是声音像个小孩……他说他喜欢小路,要我把小路借给他玩!”
女孩颤抖的诉说让大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小路是女孩最宠爱的一只鹦鹉,在前一天忽然失踪,不知去向。
“声音像个小孩?男孩女孩?”女孩的父亲追问。不知怎么的,关于这座庄园第一代主人的传闻忽然涌上心头,让他背脊一阵阵发凉。
“听起来像是一个男孩,就和……我和我们去年见过的小园哥哥差不多大。”小女孩努力踮起脚尖,比划出一个八岁左右的男孩的高度。
父亲沉默了。他打手势让妻子陪伴着女儿, 自己带着两个仆人,点起火把,来到了庄园的某处角落。这里有两座坟墓,据说是第一位庄园夫人的妻子和儿子,出于对死者的尊重,后来的买主并没有移动它们。
在火把的照耀下,人们用充满惊恐的目光凝视着那座没有墓碑的荒坟。一只鹦鹉张开翅膀,扑倒在坟堆上,它的脑袋已经不见了。
“恶灵,”一家之主喃喃地说,“这是恶灵在作祟啊!”
我们还有另外一个小故事。
由于这座山庄不断传出闹鬼的流言,十多年之间连续换了好几位主人,渐渐庄园就荒废了,再也无人居住。有一天,两个胆大的贼溜进了山庄,想要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他们轻松推倒了腐朽的大门,踏着吱嘎嘎的地板和遍地的灰尘,细细搜遍了每一个房间,并没有发现任何值得一拿的物品。山庄已空,只剩下阴郁的空气在流动。长长的蜘蛛网在不断生长。
在离开之前,其中一个贼凭借他多年盗墓的经验,发现在主宅旁边的一个土堆有些可疑,于是动手把它挖开,期望能够找到主人埋藏的珍宝。两个贼一齐动手,很快把土堆挖开,里面果然埋了 些东西,但这些东西却让两个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说不出话来。
土堆里堆放着好几十个残破的人偶,有木头做的,有布做的,它们的共同特点是颜色都很怪异,全部呈现出一种无比肮脏的紫黑色。
就好像是当年一个个都曾经被鲜血浸透过一样。
第一幕 暴雪
童舟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来到了殇州,否则的话, 怎么会有那么大的雪?视界里是一片纷纷乱乱的刺眼的白色既看不清前进的方向,也看不清脚下的道路——就算有,也早就被厚厚的积雪所掩埋了。她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因为跨出去的脚会迅速陷入没到膝盖的积雪中,而不断变化的风向有时候像是在推着她行走,有时候则像是在把她玩命地往回拉。四周是高峻的冰壁和深不见底的雪谷,稍微迈错一步,就有可能滑入万丈深渊。
而她绝不能停步,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停步反而可能被风吹跑,还因为寒冷,这场冰风暴所试卷起来的突如其来的寒冷。身上的衣服就像是纸做的,寒风穿过每一处缝隙直接刺激到皮肤,让她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喂,你不是秘术士吗?”她对着狄弦大喊,“有没有什么秘术可以让雪停下来?”
“老子是秘术士,不是神仙!”狄弦也大吼一声。在呼啸的风声中,他们连说话都必须运足力气。
狄弦是一个伪装成人类的魅,在九州各地游荡已久,不过多数时候呆在雷州的销金谷。此人似侠非侠,似盗非盗,听说过他的人并不多,但这一部分人却都知道狄弦的优势:专门帮助各色人等解决各种难题,从皇宫大内谜案到街坊四邻的小龌龊来者不拒,前提是只要你舍得给钱。这个人说起来貌似很风光,但最近日子过得很惨淡,原因是被一个叫童舟的同类缠住了。这个狡猾的女魉借助上一代的赌约不断逼迫狄弦娶她为妻,这让狄弦相当头痛,却又不得不暂时把她带在身边。
童舟在由虚魅凝聚为实魅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些偏差,导致体内有一股无法控制的精神力经常折磨她——这也是她赖上狄弦的原因,因为狄弦的精神力足够帮她压制体内的隐患。为了避免自己成为童舟的长期药罐子,狄弦也四处寻觅可以一劳永逸地为童舟解决问题的方法。半个月前,他突发奇想,要到雷州西北部的雾琅山捕捉产于当地的罕见生物——雪魈,取其血为童舟治疗。然而路上花了七八天,山上传悠了七八天,雪魈没有见到,雪暴倒是没错过。现在两人在雪里迷失了方向,但童舟强烈表示怀疑,并且产生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联想:“喂,其实你是想把我骗到这冰天雪地里冻死,好借机扔掉我吧?”
“老子要扔掉你还用得着那么费劲?”狄弦气哼哼地说,“我至少有一百二十种办法让你死无全尸……不许干扰我了!我被你骚扰到找不到星辰之力了!”
童舟将信将疑地闭上嘴,费力跟在狄弦身后,怀着听天由命的悲壮情怀艰难跋涉着。她渐渐觉得浑身的皮肤开始麻木了,仿佛已经和身外的冰雪世界融为一体,只剩下冰的温度。好在狄弦伸过来一只手,一股热力从掌心传过来,她才感到四肢有了些暖意。这时候她的眼睛突然捕捉到了一丝亮光。
“左边!左边!我看到有灯光!”她急忙喊了起来。
狄弦也看到了那道在白色屏障中显得既微弱却又醒目的灯光。他右脚用力一踩,秘术流转到腿上,热气散发出来,令脚边的积雪迅速融化。他拉起童舟,加速奔向那道希望的灯火。
没错,那的确是人点燃的灯火,而且靠近之后可以看得很清楚,满山遍野的白雪之中,竟然立着一栋像模像样的庄园,灯火就是从那里传来的。这可着实是救星,两人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庄园门口,摇响了大门边挂着的门铃。
然后两人就开始等。山庄里灯火通明。童舟敢发誓自己还闻到了阵阵饭菜香,眼前已经在幻觉中看到了一只令人垂涎欲滴的熏鸡在冒着腾腾热气,可是狄弦不停的摇铃,却始终没人出来应门。
“这家住的都是聋子么?”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童舟抱怨说。
“照我看,明显是他们不想接待客人,”狄弦回答,“我已经用秘术放大了铃声,声音再大都可以引发雪崩了。”
“那就看看他们能装聋作哑到什么程度了。”狄弦还来不及阻止,忍无可忍的童舟就已经出手了。她猛地一拳砸在那扇结实的木门上,轰的一声,木门应声倒下,重重砸在雪地上。这一招果然应验,很快一个作管家打扮的人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大门,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真对不起,敲门稍稍手重了点。”童舟很淑女地微笑着。
活过来了。小半个对时后,童舟坐在温暖的炉火旁,一边揉着撑得发胀的肚子,一边惬意地想着。名叫向钟的管家在一旁作陪,脸上的愠色仍然没有消退。
“那扇门我会赔给你们的。”狄弦说着,往桌上放了一枚金铢。
“不是那扇门的事,”向钟说,“我们家现在不方便待客,两位休息够了就请上路吧。”
“那么大的雪,我们出去很快就会冻僵的,”童舟细声细气地说,“请至少让我们留到雪停了好吗?”
她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地用手敲着桌子,仿佛是为了提醒向钟别忘了那扇可怜的大门。向钟会意,脸色别提有多好看了,他正想再说点什么,狄弦却插嘴了。
“不就是贵宅有些看不见的东西在作祟么?”狄弦说,“捉鬼这种事,我最擅长了,如果你赶走我们,那就等于损失了两个能帮你们解决问题的专业人士。”
“你怎么知道?”向钟脱口而出。
“贵宅从大门到马棚都贴满了符纸,只要不瞎子,都能看得到。”狄弦耸耸肩。
“您真的能……把‘那些东西’捉住?”向钟看着狄弦。
“真正的专业人士不会随便打包票,”狄弦高深莫测地说,“但是请相信一点,如果这件事我都解决不了,那么世上也没有其他人以解决了。”
“请您稍等一下,”向钟犹豫了片刻,“等我先去向我家主人通报一声。”
向钟回来之前,狄弦站在窗口,在纷纷白雪中大致看了一眼这座庄园的格局。这座山庄孤零零地修筑在半山腰以上,周围几里地内都并没有村庄。能够看得出来,山庄曾经占据了很大的地方,现在却只留下大片大征的荒地,实际能使用的地方,基本就是这栋三层楼高的住宅,附近几座用作马棚之类的低矮房,以及占地不大的花园和果林。此外还有一栋新建起来的相对简陋的两层小楼,看来是给仆从们居住的。
可想而知,这里也曾经是富裕大户的主要领地、鹰飞犬逐之所,现在却只是徒有庄园之型,充其量算是个有钱人消暑越冬的别院。当然了,公以剩下的这些建筑来看,仍然不是穷人能买得起的,这一点从主宅内部气派的装饰可以看得出来。
“这家主人挺奇怪的,”狄弦地童舟说,“从屋内这些新的装饰痕迹和陈设可以看出来,此人相当有钱。既然如此,干吗要买这座半山腰上的废弃庄园呢?”
“我不知道,童舟咕嘟咕嘟喝着茶水,“动脑筋是你们男人的事情。”
“你就会把脑筋放在怎么缠着我!”狄弦哼了一声,正想再说几句, 耳边却传来了阵脚步声。回过头时,向钟已经推门进来了,看得出来,他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失望。
“我家主人感谢狄先生的美意,”向钟说,“不过他说,我家的家务事自己可以料理。他还说,身体不便,不能亲自迎客,非常抱歉,请两位暂时在客房住下,有什么需求尽管叫我,雪停后再上路也不迟。”
“那就多谢他同意留客了,”狄弦点点头,“请带我们去客房吧。”
客户在二楼,或者反过来说,整个二楼都是客房,而且内部陈设相当不错,房间极为宽敞气派,床上铺的是昂贵的宛南锦锈,连照明用的都是贵得要死鲸油灯。童舟隐隐意识到,主人对客房如此用心,也许这栋庄园最主要的作用就是待客?
她又回想起之前向钟的反应,本来是想要把两人赶走的,但听到狄弦自称能“捉鬼”后,口风却软了下来,同意两人留宿。看起来,主人的确是遇到了极大的困扰,所以也在狄弦身上保留了一丝希望。可他究竟遇到什么难题了呢?九州大地上,真的有神鬼妖魔之类的东西存在吗?
她在心里揣测着,但倦意慢慢涌了上来,同冰雪和寒风搏斗了一天,确实让人疲惫不堪。她连衣服都顾不上脱,倒在柔软的床铺上沉入梦乡。
睡到半夜,她忽然惊醒了,在窗外呼啸不停的风雪声中,她隐隐分辨出一点其他的异响。那声音很轻,悉悉索索的,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摩擦着地板。童舟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凭借着魅更加敏锐的听力,她发现这奇怪的声音来自于门外,似乎就在二楼的走廊里。
童舟有些好奇,起身推开了房门。时值深夜,走廊上的灯火已经熄灭,但窗外的雪光透过窗户映照进房,仍然带来一点点光线。借助着那一丝微光,童舟发现走廊上有一个动物正在缓慢地爬行,看体型接近一只儿狼!该动物的嘴里叼着一团黑漆漆的东西,一股隐约的腐臭味从它身上散发出来。
童舟的和一反应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打了再说。但她的拳头刚刚挥了一半,狄弦的声音已经在耳边响起:“别动手!”
她只能硬生生地收回了拳头。这时候好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终于能看清地上爬行的是什么了,这一看让她的心脏猛抽了一下。
——那并不是狼或者其他的动物,而是一个人,一个少年!这个看来不过十三加上岁的瘦弱少年,以匪夷所思的姿势俯在地上摊开四肢,在黑暗的走廊上如野兽般爬行。而最让童舟吃惊的是他嘴上叼着的东西,那赫然是一只早已僵硬的、正在缓缓散发出腐臭气味的死去的黑猫。
无论是怪异的爬行姿态,还是嘴里那只令人作呕的腐烂黑猫,都没有令少年苍白的脸上现上任何表情。他的整张脸显得麻木而死板,对走廊里的狄弦和童舟视若无睹,就这样大摇大摆地穿过走廊,向着通往一楼的楼梯爬去。
走廊的另一头又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这一次出现的是管家向钟。他急速地穿越走廊,追上那个爬行的少年,把少年拎起来夹在了胳膊下,很快消失了。
“那是什么?”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后,童舟忍不住问,“是食尸鬼吗?”
“照我看,恐怕是活人被恶灵附体。”狄弦慢悠悠地说。童舟打了个寒战,正想再问,向钟疲惫不堪的声音响了起来:“没错,恶灵、恶鬼、游魂……随便怎么说,总这我家小少爷是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二位请早点休息,我家主人明早会来拜会两位。”
第二幕 痴儿
那个奇怪的少年离去后,童舟的心里却始终不能平静,很久之后才再次入睡。半梦半醒间等来了天亮,隔壁响起敲门声,她知道那是主人如约而来了。看来觉睡不成了,但她此时也无心睡眠,昨晚看到的那一幕形成一个巨大的问号,让她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真相。
“狄先生远来,我因为家里有些俗务要处理,没能亲自迎接,真是十分抱歉,”主人是一个四十来岁的清雅中年男子,言谈十分礼貌,“在下向烟梧。”
“向烟梧?名字挺风雅的,”狄弦点点头,“你还是用这个名字比较好听,比起‘向刚’之类的名字好多了。”
向烟梧身子一僵,挥手摈退身边的其他人,命令向钟把门关上,随即他死死盯住狄弦,“恕我眼拙,不记得过去在哪里曾见过你。”
“你不记得是正常的,因为你并没有留意我,只是我见过你而已,”狄弦说,“在雷州的蛇谷,我亲眼见到那个叫向刚的人,因为假装魅遭拆穿,被谷主赶了出去。”
“蛇谷……”向烟梧的面色沉了下。蛇谷是雷州一处隐秘的山谷,那里曾经建造过一座只属于魅的城市,后来却毁在了人类手里。
“只听说过魅冒充人,原来还有人冒充魅?”童舟很是惊奇。
“这位向先生,是一个只在黑道中才享有赫赫声名的收藏家,或者说直白点,古董贩子,”狄弦说,“表面儒雅风流,内心阴险狡诈,不过在收罗古董方面的确有旁人难以企及的能力。他当年试图混进蛇谷,也是想要得到魅族手里可能持有的珍稀品——倒是一个很有毅力和冒险精神的人呐。所以总体而言,这个人并不招我讨厌。”
向烟梧干笑一声:“狄先生见多识广。不知道你驱邪的能力是不是和你的见识一样高。”
“不敢当,不过我已经判断出困扰着你儿子的一定是大麻烦,”狄弦说,“就总你敢于孤身冒充魅混进蛇谷城的胆量,能够把你吓着的东西不多。”
“这世上能让我担心的事情的确寥寥无几,”向烟梧轻叹一声:“遗憾的是,我儿子就是其中之一。”
狄弦对向烟梧的描述是精确的,这是一个只做大生意的人。他从来没有固定的店铺铺面甚至于正经的商号,在大多数时候也从来不做生意。然而每隔两年,他就会召开一次“茶会”,邀约自己的几位固定买家——个个都是大买家——前来品茶,同时把自己这两年新搜罗到的珍稀藏品拿出来展览出售。这个两年一度的看货会,已经成为了九州财力最强的几位古董买家的最重要聚会,而能够被向烟梧邀请参加茶会,更是面子的象征。虽然遗憾的是,每次能获得邀请的贵宾寥寥无几。基本上可以这么说:向烟梧先生的茶会,是全九州最重要的古董交易会。
因此向烟梧对交易地点的选择也十分考察,既要不引人注目,还要有条件供人享受,并且每次都颇费心思地打造出一场盛宴,让来到的宾客满意。这一回,他花钱购买了位于雾琅山的这座废弃山庄,把主宅内部装饰一新,宛如宫殿,只等着客人们如期来访。但就在万事俱备的时候,意外的麻烦却找上了他。
“很难想象我这样的人也有一个儿子,并且还把儿子当成我生命中的重中之生吧?”向烟梧自嘲地笑了一笑,“但我的确几乎在任何时候都把儿子带在身边——混进蛇谷城的时候除外。现在他莫名其妙地受到分割,比让我自己被人捅上一刀还要难受。”
“他受到了什么样的侵害?”狄弦问,“除了半夜叼着只黑猫练习爬行,他一定还做过些其他事情吧?”
“请跟我来吧,”向烟梧说,“亲眼看看他现在的状况。”
狄童二人跟在向烟梧后面,上到主宅的三楼,狄弦刚一看到孩子的房门就乐了:“我看你干脆直接用符纸建一座房子得了,这阵势连我都吓了一跳。”
向烟梧没有笑:“只要能救得了泓儿,就算把我自己挂在门梁上我也情愿。”
“但你也并没能阻止他昨天半夜里溜出来,对吗?”狄弦目光炯炯,“你那么有钱,为什么溜不索性多派几个人全天十二个对时把他看好呢?”
“因为他一见到人就会这样……”愁眉不展的向烟梧推开了门。门刚一推开,就听见风声呼啸,几个乱七八糟的包括陀螺、木头鸭子等在内的硬物飞了出来。好在三人都眼疾身快,迅速闪开了。在这一刹那,童舟往屋里看了一眼,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年正坐在地板上,右手不停地抓起东西往外扔,左手还抱着一只硕大的布老虎,双目好似死鱼眼睛,紧盯着他们。
向烟梧关上门,重重喘了口气,童舟这这才注意到,房门上有一块活动的木板, 估计是用来给这个发了疯的少年送饭的。想到“发了疯”三个字,她脱口而出:“这小孩……不就是发疯了吗?”
“不大像,”狄弦说,“那种眼睛……太安静了,寻常发疯的人,很难有那样镇定的神态。甚至当他用东西砸我们的时候,都没有一丁点情绪的波动。”
“而且,既然是我让人盯紧他的行踪,他也会……莫名其妙的抓住牺牲品,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他是什么时候溜出去的,”向烟梧愁眉不展,“这也是为什么我相信这是恶灵作祟的原因。”
他又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少年扔出来的陀螺,转向向烟梧:“不过我有个问题,你儿子究竟几岁了?为什么还在玩那些幼儿玩的玩具?”
向烟梧的神色略显有些难堪:“从年龄上来说,他已经十三岁了,可是心智……从来没有长大过。只是我惦念着亡妻的好,从来都舍不得弃掉这个孩子……唉。”
按照向烟梧的说法,他的儿子向希泓从五岁之后,心智就停止了生长,说白了,就是常人口中的白痴儿。但他和亡妻感情深厚,不忍心抛弃这个儿子,反而一直精心照料,盼望着有一天他能开窍。所以一直以来,不管他到什么地方搜罗奇珍异宝,在什么地方开展两年一次的交易,都会把向希泓带在身边。
为了今年的交易,他特地买下了这座山庄,因为该山庄长期以来都被一些稀奇古怪的传言所包围,以至于寻常的山民都不怎么敢靠近,正符合向烟梧“无人打扰”的要求。当然了,这也充分说明他足够有胆量,对于那些神鬼怪谈一向嗤之以鼻。
但他没有料到,偏偏就是从不信邪的他撞上了邪。从他搬进这座装修一新的庄园后,儿子向希泓的状况就开始一天天地不对劲。在过去,虽然这个长不大的孩子性情显得有些孤僻,却也从来不会拒绝和人接触。而到这里以后,他开始越来越抗拒旁人的接近。
向烟梧刚开始以为这是儿子来到一个新环境后的不适应,并不太在意,儿子不想见人,就让他自个儿呆着好了。结果两天之后,向烟梧发现,自己一直养着的一只观赏用的黄雀不见了。考虑到这只黄雀一直被关在结实的鸟笼里,不大可能是野猫所为,倒像是被人抓走或者放走了。
半天之后,黄雀的尸体被从向希泓的房间里找到,发现时黄雀的血已经被完全吸干了。向希泓的嘴角涂满鲜血,一脸漠然地看着惊呆了的父亲。
“从那一天起,泓儿就愈发地怪异。他一次次地在半夜偷偷溜出房门,第二天总会扔出不同的小动物尸体。以前为了让他不至于太寂寞,我想方设法为他搜罗了许多小动物供他玩耍,可是现在,那些动物一只只地被他杀死。我没有办法,只能任他下手,可等到那些鸟雀、兔子、猫狗、乌龟之类的小动物都死光了,他又会对什么下手呢?我简直不敢想象。”
“他每次都只杀一只吗?”狄弦问。
“差不多,也许是他每天……只需要那么多血,”向烟梧艰难地说,“可他以前从来不是这样的。虽然他的确脑子不够聪明,可无论到了哪儿,都是个听话的乖孩子,怎么会突然间变成了吸血的妖魔?我不是不开始相信关于这座山庄的恐怖传言。”
“什么传言?”
“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向烟梧说,“那时候,这座山庄里住着一个男人和他的一对儿女。他的儿子暴虐成性,经常以残酷的手段虐杀动物,就和……就和泓儿现在所做的一样。后来那个儿子在癫狂之下竟然挖掘了他母亲的坟墓,结果盛怒的父亲失手杀死了他。当父亲带着女儿搬走后,以后再住进这座庄园的人们,都声称他们遭受了恶灵的骚扰。据说那个恶魔一样的儿子阴魂不散,仍然在捍卫着他的领地。他的灵魂甚至会钻进他人的梦里,呈现出腐尸的姿态去恐吓人。”
“但是你并不相信,所以买下了这座庄园,”狄弦点点头,“看起来,这个恶灵有点意思啊,它对别人都不骚扰,唯独对你,直接附体到了你儿子身上。是为了惩罚你的托大和骄傲?”
“向烟梧苦笑一声:“我哪儿知道?如果你能给我一个答案,我将感激不尽。”
“我试试吧,”狄弦回答,“捉鬼这种事,谁也不能打包票。”
第三幕 管家
暴风雪渐渐平息,虽然天空仍然在缓缓地落着雪花,但山里的路况已经大为好转,在这一天傍晚的时候,向烟梧的第一位客人来到了,那是一个精干而不苟言笑的年轻男子,看起来年龄不过二十出头,但向烟梧对他却十分尊敬,因为他所代表的,是富可敌国的南淮黎家。
“南淮黎氏青一代的杰出代表,黎淮清,”狄弦在二楼客房的窗口看着黎淮清在向烟梧的陪同下走进主宅,“其实你要嫁人的话,嫁给这些年轻有为的美男子多好,干吗老是缠着我这样人老珠黄的风中残叶不放……”
童舟索性不接茬,把话题带开:“你真的要捉鬼么?这世上真的有鬼?”
“鬼无处不在,”狄弦回答得很狡诈,“只要你心里相信有鬼,那在任何地方都能见到鬼。”
“如果我不相信呢?”童舟追问。
“那就得想办法弄明白,鬼皮下面藏的是些什么,”狄弦屈起手指轻敲着窗台,“世上本无鬼,鬼都在人心里。”
童舟琢磨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小孩儿的鬼附身,其实是人为的?”
“现在还不能那么说,”狄弦说,“总得把这个可能存在的人先找出来。”
这一天狄弦并没有靠近向希泓所住的房间,却花了大把的时间在庄园里四处闲逛。向烟梧为了这两年一次的大交易的确花费了许多心思,光是服侍的仆从就有好几十个,以至于要为此单独修一栋临时住宅。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半山腰上,这么样一座庄园,尤其是那栋富丽的主宅,不免让人悄然有点土皇帝的感觉。
而向烟梧存放货物的,只是三楼一个很小的房间,这倒是不足为奇,他卖的是古董珍玩,而不是粮食家畜,价值不在于体积大小上。不过考虑到他已经花下的成本,也可以判断出那些货品相当值钱。这个房间由几名一望而知身手不错的武士轮流看守,保证任何时候都有不少于六名守卫。狄弦尤其注意到,当黎淮清到来之前,护卫又增多了几名。他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晚饭后敲着墙把童舟召唤过来。
“那些还只是明面上的,”狄弦说,“我相信背地里还藏着些秘术士,而他带来的这些仆从,多半也是有两手的,至少那位管家绝对是个高手。”
“你不去捉鬼救人,那么关心人家的财宝干什么?”童舟斜眼看着狄弦,“难道你想分一杯羹?”
“那倒不是,”狄弦关上房门,“我只是要先了解一下这个小孩发病的环境,从医学上讲,个体的病症和周围的环境之间不是彼此孤立的。”
“你又来装医学家……等等,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这个小孩突然变成这样,也许和向烟梧的大生意有关?”
“这只是个猜测,但这倦的猜测往往被事实证明是正确的,”狄弦说,“从来无利不起早,鬼也不例外。我怀疑孩子的发疯和这次的交易有关。”
“随你怀疑呗,”童舟坏笑一下,“反正你负责动脑子,我负责跟着你蹭饭。”
“我可得警告你,”狄弦严肃地说,“天下没有白蹭的饭。老子就算要养人,也只养有用的。现在老子就有任务交给你,快点去办!”
童舟不情原地答应一声,听完狄弦交代的话,眼睛都直了:“喂,这么危险的活计你交给我去做?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那你就一口咬定是你自己做的,别把我供出来,”狄弦板着脸,“这叫舍卒保帅!”
童舟怀着满腹牢骚离开客户,但狄弦交代的命令总归还得去办。她耐心地等到亘时,正是前后两天交替的时候,整座山庄已经安静下来,只能听到雪花扑簌簌落地的声音。
童舟尽量轻手轻脚,让自己的脚步声淹没在落雪中, 悄悄来到了距离主宅大约两步的鸡舍,那里养着几十只待客用的鸡。现在童舟就打算做一只偷鸡的黄鼠狼,从鸡舍里弄出一只鸡来,然后狄弦会用这只鸡做一个有趣的实验。
但让她意外地是,鸡舍外竟然有两条大狗看守,让她不能随便靠近,否则这两只狗很可能狂吠起来,让她露了行踪。偏偏童舟和一般的魅不大一样,对秘术一窍不通,因此也想不出点什么招来对付这两条狗。
早知道应该在饭桌上藏两块肉什么的,她气鼓鼓地想,这事儿分明应该是狄弦亲自来办,现在那厮在热乎被窝里睡得正香,倒把自己发配到这儿来干这苦差事,半分也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
正在心里抱怨着狄弦,她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抬眼一看,她立即把头埋低,屏住了呼吸。
怎么会是他?童舟一开始觉得不可思议,但很快想起狄弦之前对她说的话,也就并不怎么觉得奇怪了。
无利不起早,他想,应该是无利不夜游才对。狄弦这王八蛋虽然总惹人讨厌,但他对事物本质的判断往往都十分精确。这根本不是什么恶灵作祟,鬼魂附体,这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童舟屏息静气,看着向家貌似忠心的管家向钟走进了鸡棚,两条恶犬显然认识他,因此发出的是温柔的低呜。向钟拍拍两条狗的头,大摇大摆走进鸡群,很快提着一只被拧断脖子的死鸡走了出来。
“这下子就水落石出了,”童舟很兴奋,“一切都是向钟在背后玩的鬼把戏。他自己杀害了那些动物,然后再栽赃给小孩。反正小孩心智不全,向钟只需要会一点离魂术,就可以在小孩入睡后给他下达一些奇怪的指令。这样的话,小孩儿就可以在梦游中完成向钟的指令,操纵他就是那么简单。而且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小孩被盯得那么紧还能够‘莫名其妙’地抓住牺牲品,因为本来就不是他干的。”
“向钟玩鬼把戏是一定的,不过未必‘一切都是’。”狄弦说。
童舟一愣:“为什么不是?我亲眼看到向钟拿着一只鸡离开鸡棚的。”
“你亲眼看到的肯定是没错的,小孩梦游也可能是真的,但那未必是全部,”狄弦手里摇晃着茶杯,“我对这个庄园当年的传说很感兴趣,也许并不都是自己吓自己的无稽之谈。你去好好睡一天休养精力吧,正好雪停了,我到附近的村庄里去溜达一圈。”
“打探当年的那些传说?”童舟反应很快。
“但愿那些当年知情者没有被恶鬼诅咒死。”狄弦打了个呵欠,“鬼爪子不应该伸得那么长。”
“多此一举,我睡觉去了。”狄弦的呵欠仿佛有传染力,让童舟也感受到深深的倦意。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觉睡到黄昏时分,起床时听到走廊上一片嘈杂,看来是新来了不少客人。按照向烟梧的约定,两人会尽量和前来选货的客人隔开距离,所以童舟并没有出门去饭厅,而是摇铃召唤仆人来送饭。
“今天又来了不少客人吧?”童舟问仆人。
“其实就来了一拨客人,不过您如果听到外面吵得厉害的话,那是因为晋北的富商欧阳公子排场太大了,”这个仆人看来相当多嘴,“他光是妻妾就有六房,能不吵闹么?”
童舟哑然失笑,想想向烟梧接待这些千奇百怪的来客也真够不容易的。幸好从客户的规模来看,他的宾客中不包括夸父——这世上也不会有夸父对单纯的奢侈品感兴趣——否则他只怕还得专门修建一栋给夸父的楼。
等她吃完,仆人刚刚收拾了碗碟出去,狄弦就哆嗦着回来了,于是仆人不得不再送一次饭。看来虽然雪已经停了,山间的气温仍然低得够呛。童舟毫无同情之心地看着狄弦坐在椅子上慢慢催运秘术,直到他身体暖和到可以开始大吃大嚼为止。
“不许跟我说晋北的欧阳公子养了六个老婆所以多我一个也没问题。”童舟先发制人,“打探出了点什么没?”
“收获不小。”狄弦说,“关于那父子三人的故事是真的,而其后历代庄园主都被恶灵所困扰的传闻也是真的。那些村民里有曾被雇到山庄里做仆工的,告诉了我不少细节。比如他们亲眼见到庄园的大门被用鲜血涂上奇怪的符号,也亲眼见到血液流尽了的猫狗尸体。不过当中最有趣的一个故事,和我们眼前这个孩子很相似啊。”
“真的有恶灵附体?”童舟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