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野眯起眼,仔细端详着谢音楼表情,不像是撒谎的样子:“你是为了喜欢的人,来退婚?”
谢音楼垂眸微笑,随即将盒子里的玉观音慢慢放到茶桌上。
这个举动无疑是承认,倘若换做别的世家长辈,可能没那么好说话,但是顾明野年轻时因为迫于家族压力跟世家名媛联姻,间接失去了此生最爱的女人。
所以谢音楼说已经心有所属的时候,顾明野适可而止,不会做出拆人姻缘的恶事。
他轻屈起修长指节缓慢敲了盒面两下,沉思片刻道:“行,伯伯最疼小观音了。”
谢音楼唇角微弯,一句谢字还未说出口,又听顾明野语重心长问:“婚可以退,那你也要跟伯伯透个底,是哪家公子哥入了你眼啊?”
“这是能说的吗?”
“怎么不能,你担心我跟你爸告状?“
顾明野换了个随意的坐姿,英朗的脸庞浮出笑容,在暖黄光晕衬托下显得平易近人,不似长辈的威严跟她,如同开玩笑般哄小孩玩:“这样好不好,你爸要是反对你自由恋爱,你就认伯伯做爹,顾家给你办婚事。”
“还没到谈婚论嫁那步……”谢音楼足音极轻上前,戴玉镯的手挡着唇角,走到顾明野耳边说悄悄话的姿态,与儿时像极了,小声嘟囔:“他叫傅容与,是我很喜欢的人。”
顾明野侧目,盯着她极美的脸蛋半响,忽然问道:“这小子哪里好,怎么就招……”
下半句戛然而止,像是记起什么般不能直言。
谢音楼并没有读懂顾明野的复杂眼神,双手垂在身侧,矜持地微笑:“喜欢啊,一眼就喜欢了。”
……
木盒里的玉观音被光透着,倘若细看,会发现底下刻着谢音楼三个字。
顾明野长指端着陶瓷茶杯,看那茶慢慢变成淡绿色,隔间传来脚步声,他连眼皮都没掀起,说出的话连个修饰词都全无:“这婚退了,思训啊,世上所有生意买卖都是价高者得,唯独感情啊,是最难解的。”
“大伯,不试怎么知道输赢呢?”
顾思训清透润泽的声线传来,不看容貌,光是听声音就知道是个性情斯文儒雅的。
顾明野将这杯茶递给他,听了一笑:“孩子,感情里从来没有输赢二字,何况啊,她喜欢的那位,要不是当年从云端里坠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如今两人怕是也该结婚了,病了一场又如何?他还是他,有本事能让小观音重新爱上。”
“谢叔叔会同意这门亲事吗?”
“谢阑深啊?”
顾明野慵懒地往椅背上一靠,神色像是回忆过去,深沉目光盯着缭绕着的茶烟:“你知道当年颜老出面给小观音和傅容与定下那婚事,她是怎么回家跟自己父亲求来的么?”
十年前,谢家早就在豪门里封嘴,不允许有人提起当年旧事。
顾思训早年心慕于谢音楼,只能从长辈口中偶尔听到,嗓音低了下来:“不知。”
“是小观音,在谢家祠堂跪了一夜,求她父亲认了这门婚事——”
第51章
从北香阁走出来,伴着亮黄色路灯的光线,风吹散了谢音楼乌锦般的长发,抬手将几缕发丝拂开,清晰地露出侧颜的美丽轮廓。
管家和私家轿车都在前方,她的去路,却被后面追来的顾思训喊住。
毕竟两人之间有过几天短暂的婚约关系,对于这位前未婚夫,谢音楼该给的礼貌都有,方才会所茶厅避嫌没见面,这会主动打招呼:“顾少爷。”
话音落地,自然不过的看着顾思训,唇边轻笑。
顾思训身形静立不动,即便今晚退婚已成定局,他还是不愿轻言放弃:“谢小姐……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请你赏脸共用晚餐。”
谢音楼是想婉拒,但是考虑到前不久驳回了顾家面子,如今也不好继续。
顾思训看出她所想,将姿态温和放低:“就在对面商业街,有家私房菜很出名,谢小姐就当是跟普通朋友一起吃顿饭。”
……
对面几步路,也用不着坐车过去。
谢音楼跟着顾思训步行,等到私房菜餐厅,便选在一楼的大堂里,客人少缘故,四周环境都很幽静,装修古香古色的,很适合与朋友闲暇时来聚餐。
顾思训点了几道招牌菜,又耐心地吩咐厨师不要放香菜。
坐在对面的谢音楼卷翘眼睫颤了下,淡淡看向他,这几道菜要说巧合都是她爱吃的,可她自幼就不喜香菜这种味道重的食物,顾思训竟然也知道?
“我五年前就见过你。”
顾思训两手长指相合放在菜单上,眼神捕捉到了她一瞬的疑惑,主动地将事坦白:“你与谢叔叔一同到申城出席婚礼晚宴,那时可能你不记得了,我是新郎的伴郎。”
谢音楼对顾思训毫无印象,眼中茫然几许:“是吗。”
“嗯,我在隔壁桌观察了你一晚,只要有香茶味的,你筷子是一下也不沾。”顾思训语调说得委婉,却透露出了对她的仰慕之情。
谢音楼沉默几许,指尖轻轻转动着茶杯,启唇说:“顾少爷,我想以你的出身,是可以找到比我更适合联姻的名媛闺秀……”
她不愿谈男女感情,往家族联姻的方向引导,是拒绝的意思。
顾思训听出,面容轮廓在灯下格外明晰立体,神情格外诚恳道:“或许,谢小姐可以给我一次机会。”
“我比较信眼缘。”谢音楼摇头,这话不是随意敷衍他的。
五年前她在婚礼晚宴上对顾思训没有留下印象,却能对傅容与一眼难忘,到底心属于谁,在眼缘这事上,前者就已经出局了。
追求她的世家之弟数不胜数,稍微下点功夫的也能打听到她的喜好。
这些对谢音楼而言,都是表面的,谁也能做到。
不似傅容与那般,她是骨子里就无法自拔去迷恋他的神秘雪松香味,身体帮她本能地做出了选择。
这句相信眼缘,让顾思训没有越界,退回了陌生人的普通关系。
毕竟背后有家族,都是要体面的人。
谢音楼吃完这顿饭,想着和顾思训的那段空有虚名的婚约也算画上句号。
不过泗城这个圈说小,也是很容易遇到熟人。
在两人默契不提尴尬,闲聊般说起菜品,二楼的包厢走下来一个穿着古典长裙的孟诗蕊,很不巧,她跟谢音楼撞了类似风格的裙子,看到这身影,眼底划过短暂的恨色。
从退出非遗宣传节目至今,无人知晓谢音楼去了哪里,就跟没这个人似的。
孟诗蕊没了跟自己抢风头的,凭借着与温灼高调营销恋情,在节目里热度最高,早就忘记口碑翻车时的狼狈,没想到在餐厅能撞见谢音楼,她自然是不会放过挖苦的机会。
踩着十二厘米的高跟鞋优雅走过去,一路都是她故意发出的清脆声响:“谢小姐,好久不见。”
谢音楼轻抬卷翘的眼睫,看到孟诗蕊站在桌边,又淡淡移开。
似乎不太想看见她,这让孟诗蕊讽刺勾唇笑:“你之前怎么突然宣布退出节目呢,我听说是因为你得罪了谢家的小家主,被点名踢出去,这位是谁啊,是你新认识的?”
她明面上在关心,实则看戏般在笑谢音楼得罪人后的下场。
谁知谢音楼没有被激怒,连笑都不曾给她个,语气很淡:“谁说我被踢出去。”
“这话还能是我编造的,你不会为了面子……”孟诗蕊眼角余光扫向顾思训,尾音拉的很长:“强撑着吧?”
“冒昧打扰……”
这时顾思训礼貌一问,目光从孟诗蕊幸灾乐祸的表情,移到了谢音楼那边:“是你上过热搜那档节目?你想回去吗,我可以帮你。”
孟诗蕊笑容僵在浓妆的脸上,气不打一处来。
这又是哪个眼瞎的男人,又被谢音楼蛊惑了?
谢音楼慢吞吞喝完水,拿起餐厅巾不带一丝烟火气般擦拭完手指,淡色的唇轻启:“不必劳烦顾少爷。”她全程都没有给孟诗蕊眼神,活生生将对方当成跳梁小丑看待了。
不过将手机拿了出来,拨通了陈儒东的电话。
待三秒钟接通,一句谢小姐才刚说出来,谢音楼声音温柔说:“陈导,下期节目我会来参加,麻烦你在微博说一声。”
陈儒东那端连续说几声好,态度恭敬到反常。
这让孟诗蕊都听傻眼,此刻谢音楼这姿态,完全不像是得罪大佬的样子。
电话挂完,谢音楼才拿正眼看穿着这身古典裙的孟诗蕊,唇间传出一声笑。
三分钟后。
孟诗蕊被气走,谢音楼也起身准备回谢家,她怪会气人的,并非寻常那种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这点上,没有在顾思训藏着掖着。
顾思训失神地凝视着她侧颜片刻,拿起西装外套:“谢小姐,我送你一程吧。”
谢音楼走出私房菜餐厅,正要说有司机,却在繁华夜景的街道前后都没看见熟悉的车辆。
很显然,管家热心肠为了让她跟这位前任未婚夫多接触,先跑路了。
她声音卡三秒,慢慢咽了回去,对顾思训谢道:“劳烦了。”
与顾思训而言能多个半小时路程和谢音楼相处,是赚的,比谈下几十亿的生意,获得大伯一句赞赏都要远远来之不易。
但是坐在车内,谢音楼却利用空隙时间,给谢忱岸发了条短信。
玻璃窗外的璀璨灯光透进来,洒在她低垂的眼睫毛上,微微弯起时,是带笑的。
短信上,她说:「我把跟顾家的婚事成功退了。」
谢忱岸给她回了个:「。」
谢音楼才不管弟弟心情,转而去刷微博,恰好陈儒东那边动作真快,已经将她回归节目的声明发布到了网上。
为了预防有人恶意做文章,在微博底下有网友问及她为何无端退出时。
陈儒东亲自下场,回复了一句:“养病。”
谢音楼指尖滑动翻看了会评论,待回过神时,外面的夜景建筑物逐渐熟悉,是谢家到了。
一路上顾思训都没有机会再次搭话,他看出是谢音楼心思通透,故意不给任何机会,眸底的光暗了几度,下了车时,不忘绅士风度替她拉开车门。
“谢小姐,希望日后有机会再见。”
谢音楼高跟鞋尖细踩在地上,夜风吹来,连她笑容都模糊了些:“顾少爷路上小心,再会。”
目送着顾思训离开,谢音楼唇角的笑收了些,转身面朝谢家方向,脚步还没迈出去,眼睫下的视线先一步睹见停驶在树下的车。
车窗是半降的,傅容与俊美精致的脸庞隐在阴影里,即便是隔着千山万水的远,都能感觉到他墨色沉沉的眼神,在看着她。
莫名的,谢音楼心底跟着颤了下,明明没做什么亏心事。
远处,车内的秘书等人都不敢吭声,被气场压抑着。
唯有陈愿歪着脖子躲在副驾掏出手机,给邢荔现场直播:“要死了,傅总傍晚赶回泗城吃红石榴,谁知道撞见谢小姐和她的未婚夫在约会,被强塞了一碗醋下腹。”
邢荔为了吃瓜,秒回道:“开视频!!!”
等陈愿屏住呼吸将视频开好,外面谢音楼也走近了,伸出白皙的手拉开车门,提着裙摆坐进来,车内亮着灯,清晰到能观察傅容与脸庞微妙的变化。
谢音楼乌黑眼眸盯了会,启唇慢悠悠说:“怎么不提前给我打电话?”
傅容与显然是给惊喜来的,谁知道还能撞见这幕,压抑的眸色瞧着就要发火,又因为论起身份的话,刚走的那位才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他现在炮友都算不上。
谢音楼陪他坐了会,又说:“我回家了。”
还未起身,白皙的手腕就被男人长指猛地扣住,车内都有暖气,他肌肤还冰冷的吓人,抬眼看他时,故意说:“傅总,男女授受不亲吧。”
傅容与鸦羽般的睫毛半敛,就是死活不松手:“你我不必避嫌这个。”
说的倒是理直气壮。
他这副模样挺罕见的,谢音楼瞧着怎么形容呢,半天才想起就像是被主人扔在马路边的流浪狗,看起来凶狠难惹,实则稍微的一哄,就摇着狗尾巴过来了。
她的心忽地软化下来,主动贴到他耳廓,声音很轻很轻说:“不是你看到的那回事,今晚我把和顾家的婚事退了……唔,现在单身未婚,允许你追求我。”
傅容与暗沉的眸底瞬间有光,盯着她好笑,随即同样压低的语调,隐含某种暗示:“那碰你,还合适吗?”
没了婚约在身,自然是合适不过了。
谢音楼侧过脸蛋,含有羞意转向车窗时,没有心理预防地看到一张放大的脸蓦然贴在墨色玻璃前,是谢忱时的。
即便他长得再好,也把谢音楼吓得心脏重重停了一秒。
“你们两个躲在里面做什么事!!!”
谢忱时看到车内模糊的侧影轮廓,再三确定有他亲姐,黑着脸要把车门拉开。
在此同时,车开了,喷了他一身尾气。
*
“卧槽,那疯批怎么跑回泗城了……我不是重金收买护士,骗他弱精,要住在医院十天半个月养身体吗!”
邢荔这话,让陈愿都汗颜不止,忍不住说:“你不怕谢忱时追杀你啊。”
“怕什么,观音娘娘会保佑我平安的。”
邢荔说完,又嘀咕着跟别墅里的傅容徊说悄悄话,娇媚的声音透过手机传来:“小傅总,你哥要带谢小姐回家了,快醒醒……”
“嗯,哥要回来了?”
傅容徊近日睡着的时间越发的久,被叫醒后,精神疲倦地从沙发坐起,搁在膝盖的盲文也沿着毛毯滑落下去。
邢荔弯腰去捡,一不留神碰倒傅容徊微凉的手背,顿了下,要移开时,却被他长指捏了捏手指尖,随即,见他抱起旁边毛绒绒圆型抱枕,嗓音极低:“去把灯都打开吧。”
那双琥珀色眼珠子是空洞无神的,仿佛方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第52章
后半夜,谢音楼睁开惺忪睡眼,侧了个身,睡袍面料贴着后背,都是捂出来的黏腻薄汗,她人还迷糊着,就看到傅容与身影立在床边,干净利落地穿好衬衫,长指由上而下将纽扣紧紧系好。
“容与……”
她喃喃唤了声,傅容与无声地俯身靠近过来,骨节分明的手已经滑到她乌锦散乱的发间,带着一点灼意,嗓音在昏暗里偏低沉:“你先睡。”
“外面走廊好吵,是出什么事了?”谢音楼借着他修长腕骨的力道,微起身,睡袍领口大,长发滑落肩侧,连带露出一小片雪白肌肤的后背。
刚问完,喧闹的外头跟应景似的,是邢荔娇媚的声音夹带着哭腔:“傅总,小傅总咯血了。”
傅容与俊美脸庞神色不再淡定,长指从她耳朵移开,连带温度转瞬即逝,转身朝外走,门被打开,有一股冷风刮进来,冷得谢音楼缩着肩膀,垂落的眼睫下划过许些困惑。
今晚来别墅时,傅容徊还好端端的坐在客厅迎接她们,一起吃了夜宵才上楼休息的,怎么睡下不到几小时就开始咯血?
难道是病情加重……了?
想到这,谢音楼是躺不下去的,下床捡起穿着来时的衣服,也顾不上整理自己,推开门也跟着走出去。
在短暂的一分钟不到,她正好看见傅容与将穿着白色睡衣的傅容徊自楼上卧室快步抱下来,灯把四周照得透亮,别墅里熟睡的所有人都被惊动,邢荔更是连平时的红色高跟鞋都来不及穿,是光着脚,一路跟下去。
谢音楼才到客厅,就看见傅容徊吐了一大滩血在傅容与的胸前,染湿了他的衬衫,手指骨节纤瘦苍白,是循着本能地揪着光滑的面料,几个字被磨得沙哑难听:“哥,我想活——”
想活。
傅容与长指给他擦拭下颚的血痕,微微颤抖,擦不干净就拿衣袖擦,语速很慢,慢到像划破喉咙才溢出来的:“没事的容徊,有哥在,哥在你身边。”
“车,救护车来了。”
邢荔带哭声的一句话,让别墅的人惊醒过来让道,有的留在原地,有的跟着车走。
谢音楼看到傅容与身上的血,是乱的,她隔着人群望被围在中央的男人,想靠近,却没有她的位置,忘记是怎么跟上的,彻底回过神时已经在了医院手术室门前,脑袋那股久违的隐隐闷痛感在影响着她。
不远处,邢荔披头散发像个苍白女鬼一样,站在傅容与身边哭:
“他这几日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叫不怎么醒,胃口也不好……”
“我给他泡人参茶,也尝不出什么味了,医生说,是味觉开始失灵,没用了,身体的各个零件都快没坏了,修补不好了。”
“今晚他听到哥哥要回家,眼见着都打起精神了,还,还陪谢小姐一起吃夜宵,我怕他晚上吃太咸渴了,就想着倒杯水放床头柜上凉着,谁知……推门进去就看见他在咳嗽,一直咳……”
“傅总,他想活,他说了想活的。”
邢荔水涌上眼底,头发又乱,与她一向浓妆艳抹的精致形象差别甚大。而傅容与更是不好受,躺在手术台上的是他嫡亲弟弟,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人。
走廊的光惨白的厉害,照得他衬衫上的血迹格外鲜红,像会刺痛人的眼睛一样。
谢音楼眼尾跟着微微泛起红,感觉身体像是高烧的症状,可是指尖覆在额头又是正常体温,没什么力气似的扶着蓝色长椅坐下,尽量不在医院倒下。
她漆黑的眼眸盯着手术室门前的傅容与身上血迹,一秒两秒,随着时间流淌过去,心脏的血液就跟不顺畅似的堵着,直到眼前是黑的。
……
车子沿着道路左侧进入豪华的半岛富人区,下不尽的春雨渐渐停了,被渗入了水雾的车窗变得湿漉漉,谢音楼小手儿抱着爸爸的胳膊,软声里带着点儿鼻音:“外面到处都是水,会把小观音公主鞋弄脏的。”
谢阑深将女孩儿抱在臂弯,外面温度低,用西装外套笼罩着,语调透着宠溺的意味:“爸爸抱着你走,这样就不会把公主鞋弄脏。”
谢音楼抬脑袋,弯起月牙眼盯着爸爸精致明晰的年轻面容,稍后,小手也用力地抱着他,就怕从爸爸怀里不小心摔到泥地里,染脏了自个儿。
她年纪小,却已经到了懂事的时候,知道今天爸爸和顾明野伯伯是来拜访一位商界德高望重的老太爷,这儿别墅一栋接着一栋很大,里外都是庭院,也走好远的路。
听顾伯伯说,傅老太爷年轻时搞房地产开发,自个儿弄了块地皮,将半个岛的别墅都做私家豪宅。
谢音楼不知道走了多久,反正她有爸爸抱,在进一处装修中式庭院时,那雨又没完没了地下来了,她小脑袋一缩,往爸爸西装外套里躲,正露出杏核儿似的漂亮大眼睛时,忽然看到在雕刻的喷水池旁,有个气质儒雅的男人将长长的戒尺抽打在一个男孩后背上。
雨来势汹涌,那男孩就跪在池旁,低着头,衬得他脖颈纤瘦,衣领下的面料都染了一丝丝的红,很快就被雨水给冲干净。
谢音楼还想看一眼,却被黑伞给遮挡住受惊颤抖的视线。
耳边,隐隐约约听见顾明野伯伯轻嗤冷笑道:“上回来时,傅砚清就在打儿子,这次怎么又打儿子了——那小子这样跪雨里,身子骨不废也得落病根。”
谢阑深声线极静,衬得雨声:“将来傅老退隐,傅砚清不出五年便守不住家业。”
“傅老后继无人啊。”顾明野语调拉长感慨一句,待走进大厅就变了个正经样,毕竟到人家地盘做客,不好堂而皇之地骂人家儿子是个空有皮囊的废物。
谢音楼心思单纯,也搞不得大人们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她坐在偏厅的湖蓝绿椅子上吃糕点,偶尔看一眼茶室里谈生意的爸爸,偶尔又去看一眼外面下雨的庭院。
许是坐得不耐烦了,她趁着女管家去泡茶时,偷偷的地溜了出去。
喷水池旁已经没有男孩身影,但是戒尺还在。
谢音楼沿着回廊走,伴着她腕间轻垂的玉镯发出细碎清音,走到隔壁庭院房间时,门是敞开的,里面格外幽暗,三五个淡褐色坐垫随意错落地摆在地板上。
谢音楼懵懵懂懂地踏入进去,下一秒,看到那个被家法伺候的男孩趴在角落里,衣服湿透了,透明面料清晰见骨,好不夸张地都能看见被戒尺打出来的一道道很深痕迹,也有血,沿着他后脖,滴落在了精致轮廓的清瘦脸孔旁。
谢音楼几乎要以为他死了,卷翘的睫毛微颤,在往前移一步时。
男孩忽然侧头直直看过来,额头新添了一道新的血痕,看到她白色小身影出现,仿佛衬得他满身是血越脏,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眸浮现出薄薄戾气,在她要靠近时,嗓音冷淡响起:“再走一步,我就掐死你。”
这话充满威胁,像是要惩罚她的不听话。
谢音楼自幼就是被爸爸捧在手掌心宠着的,别说掐死她这种话,平日里一句重话都没有人对她说过。
跟受了委屈似的,脚步是停下了,眼泪却啪嗒啪嗒往下掉。
偏偏她还知道要擦,抬起白嫩的小手胡乱揉着,越是这样就越可怜兮兮的。
男孩没想到一句话就把小人儿吓红着眼,皱着眉头刚说:“别哭了。”
瞬间,那晶莹剔透的泪珠就砸了一大颗在他手背上,谢音楼哭着,奶声奶气的学他凶巴巴说:“你要掐死我,我爸爸也会掐死你的。”
男孩那点血腥的戾气都被她哭没,伸出削瘦的手从裤子里翻出糖果,是那种老式玻璃纸包裹的水果糖,平时是拿来哄弟弟玩的。
幸好还有一颗,拆开后塞到了这个爱哭鬼嘴里。
有了糖吃,谢音楼就不掉小珍珠了,从公主裙的口袋拿出手帕,小小年纪就知道人情世故这套,递给他擦拭额头的血痕:“破相了长大就没有女孩子喜欢喔。”
男孩额头被柔软的丝绸手帕覆盖,怔了半响,被父亲家法伺候次数多了,也就忘记疼痛过后被人送温暖是什么滋味。
小人儿煞有其事地弯腰,嘟起嘴巴帮他吹吹,带着股甜丝丝的糖味。
男孩精致眉眼间的冷淡不耐都褪去的干净,冰凉的手指去握住她手:“你叫什么名字?”
毕竟是出身显赫豪门,什么都不缺,他骨子里是桀骜不驯的,不似同龄那些没断奶似的男孩会装斯文腼腆……
谢音楼轻歪脑袋认真想,唇齿间含着糖,慢吞吞地说话不太利索:“我爸爸叫我小观音,大名叫谢音楼……谢阑深的谢,小观音的音,月满西楼的楼……老师说月满西楼是指相思的意思。”
“谢音楼,你叫谢音楼——”
“嗯哒!”
“我叫傅容与。”
“芙蓉鱼,我,我知道这道菜!”
外面轰隆一声惊雷响,谢音楼被爸爸抱走,结束完在傅家做客后,就回到车上,玻璃窗外雷雨声惊得她直抖索躲在西装外套里面,卷翘的眼睫毛抖个不停,小手儿揪着领带:“爸爸,我怕。”
谢阑深温柔的手掌捂着她耳朵,鼻梁在头顶侧光下越发高挺:“乖,不怕。”
谢音楼点着脑袋,嫩嫩脸蛋往爸爸的修长脖侧贴,小声说:“爸爸,我认识了一个新哥哥,他名字好好记哦,叫芙蓉鱼。”
谢阑深低眸,长指轻刮过她秀气鼻尖,偏低沉的音色道:“是傅容与。”
谢音楼微微张嘴巴,刚要跟着念,车外又一惊雷响起,吓得她全身猛地跟着颤一下,再次睁开眼时,朦胧的视线逐渐清明,不再是车内,也没有雨景。
“音楼。”
傅容与将她倒在长椅上的身体扶起,自身则是半跪在地上,手掌冰凉贴着她的脸蛋,见是醒了,异常沙哑的语调里似松了口气:“怎么睡在这。”
谢音楼半天才回过神,下意识握住他修长腕骨,问:“你弟弟——”
“已经度过危险期。”傅容与守在手术室前半宿,双目充血,俊美的脸庞瞧着像是削瘦不少,视线往下看,是他那一身血迹的衬衫。
因为这个,傅容与很克制没去抱她,怕她沾了血气,不吉利。
谢音楼此刻脑子有点乱,梦里和梦外险些快分不清,没有细想,下意识地说:“那好,我,我先出医院透口气,这里好冷。”
刚弯腰起身,又猛地直直盯着傅容与这张脸,盯着人的眼睛近距离都不带眨一下的。
“方才是被梦魇了,这么看着我?”
谢音楼闻着他身上熟悉的雪松香味,半响后,才逐渐地冷静下来说:“没有梦魇。”
第53章
傅容与先带她回到别墅,摸着手脚都冰凉的很,就先到浴室泡个热水澡,把心神不宁的谢音楼一身衣裙脱了,扔在白色浴缸外,用热水淋着她雪白肩头。
体温顺指尖一点点升高,直到被白色纯棉的浴袍裹紧身体时,谢音楼曲起手指忽然覆上他的额头,借着玻璃窗外的微光,她循着梦里的记忆清晰画面,轻柔地在他年少时落过伤的位置摩挲着。
谢音楼漆黑的眼珠干净纯粹,透过他像是看别的东西,熟悉得让傅容与身躯僵住,抬起修长冷白的两指遮住她的眼睫:“音楼,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谢音楼没说话,白皙的手将他的脖颈抱住,指节发白,过了会无声地滑向男人肌肉线条紧绷的背部,傅容与那件衬衫早就扔垃圾桶了,浑身什么都没穿,体温比她还低,沾着水珠的肌肤看上去已经没有陈年旧疤。
奇怪的是,她胸口涌入了千丝万缕的疼,好似能描绘出他这具血肉之躯,曾经都受过那些伤,轻抖的睫毛狠狠闭了闭,将情绪调整好后说:“陪我睡会……十分钟,就十分钟再走。”
傅容徊还在医院躺着,她知道傅容与回来待不久的,抬头望着他眼底泛着淡淡的青色,私心想让他能躺下片刻,哪怕是十分钟。
谢音楼用白嫩脸蛋,温柔贴着他下颚,声音压得低软:“我害怕。”
傅容与没拒绝,恰好窗外也下雨,白天黑夜瞬间跟没了界限似的,主卧不开灯,四周昏暗的厉害,他先将厚厚的窗帘都给拉上,才折回床边将谢音楼连人带被子的搂到怀里。
谢音楼乌锦般的长发披散着,缠缠绕绕在锁骨处,她将自己紧紧贴着男人温热胸膛前,片刻功夫不到,便感知到傅容与睡着了,俊美的脸轮廓隐在半暗里,眉骨是皱得很深。
她实际上毫无睡意,睁着漆黑的眼睛失神盯着,记忆里的傅容与年少很瘦,面容异常的精致,也很白,骨子里透着贵公子才有的心高气傲。
如今的傅容与,即便被从云端拉到了阴暗泥泞里,仔细端详下还是能找到当年几分耀眼的影子,特别是那双家族遗传下来的琥珀色的瞳眸,都是她所喜欢的。
谢音楼将那个梦,一点点掰开揉碎着回忆,活像是要将这些都重新根深蒂固的植入心底。
十分钟时间很快就到,在傅容与起身时,她闭眼假装熟睡,棉被沿着男人腹肌滑落,结实分明的胸膛隐在暗色里,能感觉到他动作刻意放的很轻,将一套干净的衬衫西装拿过来穿。
随着男人脚步离开这间卧室,空气中连那股雪松气息都淡到所剩无几。
谢音楼裹紧被子躺了会,脑海里惦记着事,是怎么也睡不着,隐约听见安静的别墅楼下有响动,她索性起床,依旧穿着那身白色纯棉的浴袍走出去。
宽敞清冷的客厅里,是邢荔,她在整理傅容徊木质休息椅上的盲文书籍。
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玻璃茶杯,那声响,就来自这里。
谢音楼看她捡起碎片将手心割伤,连忙走过去:“邢荔,手流血了,别捡了。”
邢荔已经换过衣服,也画了精致浓妆,跟昨晚判若两人,她好似察觉不出一丝痛觉,任由鲜血沿着指侧肌肤滴落,直到谢音楼拿纸捂住,启唇低声说:“你这样痛,容徊要是知道了,也会跟着痛的。”
谢音楼的气息很像那种安定又神秘的蔷薇,很轻易让人精神放松下来。
邢荔坐在了地毯上,视线颤抖着低垂,看着止血的手指,艳丽的唇勾出讽刺的笑,笑这命运,也笑自己:“傅容徊总说自己是累赘,死了一了百了最好……但是他好像从来没想过,没有他,傅总那十年该有多孤寂难熬,没有他……我刚步入社会就被那些开发商骗去做情妇了。”
是他,把她人生中最阴暗的一面抓住了,让她庸俗不堪的世界里只有光照亮。
但是老天爷欺善怕恶,就是不让傅容徊好好活着。
邢荔的眼角是通红的,看到谢音楼清澈见底的干净眼眸,照得她这副模样越发的惭愧不如,抬指抹去快溢出的细碎泪意,假装在整理脸颊旁边发丝:“抱歉,情绪有点失控。”
谢音楼轻声摇头,安抚道:“没关系的邢荔。”
谁都有崩不住的时候,邢荔坐了会,扶着冰凉膝盖起身:“谢小姐,你有空吗,陪我去个地方吧。”
……
邢荔想要去的地方是观音禅寺,亲自为医院里的傅容徊求平安符。
寺里的香火很盛,据说求福很灵验,傅容与在这点过长明灯,所以邢荔来的时候,是轻车熟路的,被和尚引进了万佛堂殿内。
谢音楼慢步跟在后面,却迟迟没有踏进去,而是在长廊站着,纤细的身影安静得如一尊白玉雕塑。
她很少来寺庙这种地方,只有好几年前谢忱时犯事被爸爸送到庙里清修半年时,她才跟着来过,也只是止步在院外的。
倒没有什么特别原因,只是会觉得胸闷,像透不过气似的。
谢音楼本能地避着,抬眼透过数米高的木雕窗户缝隙,能看见殿内墙壁上的满天神佛雕像,像是在游神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