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南呢?他哪里去了?”缥碧有些吃惊,已然从厢房厨下转了一圈回来,担忧地追问,“那么晚了他去了哪里?你变成这样,他怎么不阻止?”

“扶南…”那个名字仿佛有某种奇异的效果,让持续尖叫着的少女平静下来了。神澈抬起头来,茫然地望着缥碧:“我不知道…我求他不要走,但他不理我…扔下我走了…”

喃喃说着,她眼神渐渐转变,从清澈到迷惘,然后转变成了愤恨和狂怒。

“他不理我了!他本来是我的!从小就是我的!”她脱口叫了起来,眼神凶狠地望着面前这个童年伙伴,“我被关了十年,变成了这样的怪物,所以他不理我了!都是你!都是你!你为什么要和我抢!”

她的思维极其简单直接,依然停留在八岁的时候,就如一个被乍然抢走心爱玩具的孩子一样,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火。

“阿澈!”缥碧低叱,身子却退开了一步,望着她的背部,“静一静!我没和你抢什么!”

在神澈的背后,那个散落在长发下的凸起正在缓缓变平,那个婴儿状的怪物的身体完全融化掉了,只留下一只小脑袋还露在外面,似乎趁着神澈心神大乱满怀怨恨的刹那,彻底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内!

“我被关了十年…”神澈呜咽着低下头去,望着自己露出血红色肌肉的掌心,眼神绝望而又疯狂,“昀息祭司死了,婴死了…你抢去了扶南哥哥!”

缥碧望着童年时的女伴,恍惚觉得神澈多年来居然从未长大分毫。

依稀中,她感到某种彻骨的怜惜,不由得叹了口气,垂下了手中的竹枝。

“阿澈,不要这样,扶南永远是你的。我没和你抢。”她轻轻对着那个女孩子说,一手将那具吊在门楣上的尸体解下来,“他一直很记挂你的。我们一定会想法子给你驱魔,只要你好了,照样可以快快乐乐的生活下去。”

神澈用力咬着牙,仿佛极力克制着体内的某种苦痛,不说出一个字。

“魇来”,“魇来”!…身体里仿佛有无数的声音在汹涌,远远近近地呼喊,仿佛诱惑着她说出这可以换来一切的两个字。

七十七

她咬牙,再咬牙,直到嘴唇间沁出鲜红的血,也不肯吐一个字。

缥碧为她忽然间的吐血而惊诧,小心翼翼地递过一方手巾,却也在提防着她背上魔物的攻击——因为就在这个刹那,那个背上的婴儿眼睛里忽然发出了诡异的红光!那个只余下一个脑袋露出神澈背部的怪物,此刻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不行,不行…已经越来越不受控制了。

走!快走啊!神澈在心底一遍遍地嘶喊,却无法开口说出来。因为生怕自己一开口、便会吐出那该诅咒的两个字,让自己被魔物操纵。

她狂乱地挥着手,驱赶那个靠近的人。

她挥出去的手碰到了缥碧拿着手巾的手腕,人肌肤的温热让她陡然间全身一凛,一种灭顶的不祥之感汹涌而来。非常清晰地,一个声音在灵鹫山顶遥遥响起,一字一句地替她吐出了那句禁忌之咒——

“魇来!”

神澈骇然回首,望向窗外黑沉沉的灵鹫山,一瞬间的恐惧让她心胆欲裂。是谁?是谁念出了这个咒语,从遥远的地方召唤出了她身体里的这个魔物?

然而这种恐惧只是一瞬,因为她神智的清明也只剩下了一瞬。

最后的恍惚中,神澈看到自己了自己可怕的转变:被剥去皮的手掌重新生出了雪白的肌肤,上面那朵曼珠沙娇艳欲滴;头发变得灰白,迅速地蜿蜒生长,如同蛇类般爬行——那不是她!那马上就要变得不是她了!

“逃啊,缥碧!快逃啊!”在身体完全被魔物侵蚀的那一瞬,她抬起已然变成赤红色的眼睛,撕心裂肺地对面前的女伴大喊。

朱雀宫长年难得打开的侧门轰然洞开,在无数拜月教子弟的惊讶目光中,流光和扶南直冲了出去——这,还是他五年来第一次走出这座阴暗的宫殿。

密雨在黑夜里飘飞,而缥碧的声音却是穿过雨传来的,带着苦痛和挣扎,急急拍着门。

流光急急地拉开侧门,就在宫门打开的瞬间,他看到有殷红的血从铜环上流下,与此同时、一个原本靠在门上的身影重重地跌了进来。

“缥碧!”他下意识地回过臂,揽住,看着栽倒在怀里的人,脱口惊呼。

被打湿的秀发贴住了他的脸颊。仿佛经过了极惨烈的搏杀才逃到此处,缥碧的一身青衣已然染做了血红,脸上纵横着五道血印,血印贯穿面颊,穿过眼角,几乎失明。

“流光…流光…是你么?”眼睛虽然被血糊住,但听出了他的声音,奄奄一息的女子吃力地转过脸来,攀着他的肩,急切地喃喃,“小心…要小心!魇魔…魇魔复苏了…它被召唤出来了!阿澈、阿澈她…”

魇魔复苏!那是多么惊人的消息,可流光毫不动容,仿佛早已料到。

“别说话了,”他掩上了宫门,将一身是血的女子抱进来,用眼神示意一旁的扶南去拿绑带,“先替你裹伤。”

然而扶南却站在那里,仿佛失了魂,脸色苍白。

魇魔复苏了?那么阿澈…阿澈她不就是…!

那一瞬间心里有极深极切的焦虑和恐惧,仿佛闪电一样击中了心脏。来不及多想别的,他推开侧门就冲入了外面的雨帘中。

“扶南!”流光蓦然一震,厉声大喝,“回来!别去!”

但是,只是一瞬,那袭白衣便去得远了。

流光抱着垂危的缥碧站在侧门的门廊下,望着那一袭直奔下山的白衣,有略微的失神。。廊下的那盏灯飘飘转转,灯下的雨丝仿佛一阵阵的烟雾,散开了又聚拢。

“扶南…扶南他在你这里?”被他方才脱口的厉叱惊动,神智开始涣散的缥碧惊喜地挣扎,想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他没事吧?”

七十八

流光却没有回答,片刻,才冷冷道:“他走了。”

“…”缥碧没有说话。她一贯聪敏,自然不会不知道扶南为什么忽然离去——五年朝夕相处的知交,说到底,还是比不上自幼的深爱的人啊…

流光感觉到怀中的人沉默下去,刹那间他的内心被愧疚吞没——为了应对危机,他召唤出了魇魔,却不料、第一个祸害的便是缥碧!

“魇魔复苏…阿澈已经…已经不存在了。”缥碧攀着他的肩膀,被血模糊的眼睛里滑落一滴泪水,侧过头,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低声恳求,“扶南这一去…多半会中了魇魔的诡计——流光、流光,你去帮帮他,好么?”

流光蓦然一震,侧过头去,喃喃:“即便自己已弄成这样…你还是只记着他?”

缥碧吃力地笑了笑,雨水打在她苍白的脸上,渐渐汇成细密的一滴水,从颊上长划而下,她只有担忧和恳求:“流光,求求你——除了你,没有人可以制得住那个魇魔了…扶南心软,一定不是、不是它的对手…”

流光默不作声地往回走,将那个流着血的垂危伤者抱回了长年居住的朱雀宫。

幽暗的室内,他燃起了烛火,火光明明灭灭映着他的脸。

流光撕下那些翻飞的帘幕,小心然而快速地包扎她的伤口,念动了咒语,催合她身上的伤口,翻出了从圣湖水底采摘来的七叶明芝,毫不吝惜地大把大把给她服下。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脸苍白而沉默,但眼底里却间或闪过雪亮的光,仿佛此刻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在他心底游移。

“你…你不肯么?”然而缥碧却是一直支撑着听他的答复,神智再度恍惚起来,用力攀着他的肩膀,仰起头,问,“他、他是你兄弟啊…你若不救扶南…魇魔就会…”

想起刹那前扶南夺门而去的背影,流光心底陡然掠过一种烦躁,一挥手,齐齐割裂一幅垂落的帘幕,他的声音里有再也压抑不住一丝愤怒:“扶南,又是扶南!你怎么从来就不考虑一下我?”

缥碧一惊,松开了攀着他肩膀的手,望着他瞬间燃烧的眼睛。

“前几日魇魔第一次冲入月宫,那时候它刚逃出水底,尚自衰竭,但为了拦截它、我就受了重伤——”流光侧过头去望着远处黑黝黝的神庙,冷笑,“这一次的魇魔已然完全苏醒,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答应了你去救扶南,我就会死?!你要我去对付魇魔?——你不想他死,难道就宁可我去死么?哈!”

说到最后,长久压抑的愤怒终于让他忍不住地大笑起来。

“流…光?”缥碧终于睁开了眼睛,眼里有某种不可思议的神色,“你…怎么那么说?你不会死的…你那么强。怎么会死?”

从小以来,记忆中的流光都是宁静而强悍的,拥有她所不能企及的力量。每一次她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都会下意识地想到去寻求他的帮助。而且,一定都会如愿以偿。

“我会去救扶南。立刻就去。”仿佛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控,短短片刻内笑声便歇止了,流光紧闭嘴唇,眼色冷酷,“我不会不救他——就像刚才他不会不救我一样。你可满意?”

他把她留在了黑暗的室内,返身离去,任凭她在背后微弱地唤着他的名字。

帘幕层层翻飞,拂过他的脸,将无声交织的血泪一并抹去。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说出来了呢?原本,这一切可以永远埋葬在他心底的。

他有着和昀息师傅类似的性格,高傲、决断,不示弱,不容情,一旦定下了目标就会不惜一切的追求。五年前,当他选择了踏上成为祭司这条路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必将舍弃掉一切凡俗的欢乐和拥有——他将会成为一个神。

而相反的,他那个懦弱的朋友却留在了凡世里,经历了重重忧患喜怒,却也拥有了某些他得不到的东西。从帮助扶南逃脱天籁教主的惩罚开始,在私心里、他已然是将缥碧托付给了扶南,希望扶南能在灵鹫山下照顾她一生平安。

他原本应该让这一切永远沉淀在心底的…

然而,他却怎么也忘记不了那个抱着书卷在神庙长廊里低头走过去的青衣少女——多年来,独居朱雀宫,每次在他伸手取出书架上典籍的时候,都会恍惚觉得那个秀丽沉静的少女还在架子的另一边,透过书卷的空档对他微笑,如多年前那样无声的招呼。

为什么要记得…为什么要记得这些呢?为什么还会计较,为什么还会妒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