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尚在上山的途中,而神澈显然是从月宫里冲出的。

不知在月宫里遇到了怎样的对手,神澈受了重伤,奔逃到半山腰的时候已经脱力,全身的衣服都被血染红,倒在那里几乎和周围的红花融为一体。

扶南站在月下,望着昏迷的神澈和她背上的婴儿,感觉手中的却邪剑在不停跳跃。

杀!杀!杀!

面对着邪魔,百年前白帝的佩剑在鸣动,有着跃跃欲试的杀气。

他别过头去,不想再看那个婴儿丑陋诡异的脸,生怕按捺不住真的拔剑一挥而下。身边神澈的脸是这样的苍白而安宁,依然保持着十年前那种童贞的纯澈,静静地睡着。

如果要救阿澈,就会将那个邪魔一起救回吧?

扶南有些犹豫,微微弯下腰,望着花丛里那个仿佛睡去的女孩。

他一直都是一个有点优柔寡断的人,在取舍的关头无法决断,经常因为模棱两可而错过了最好的时机,留下永久的遗憾。

就在他迟疑的刹那,月宫里的灯开始一盏盏的点燃,似乎里头已经被惊动了。心下一惊,也来不及想什么,他俯身便将那个失去知觉的少女连同她背后的魔物一起抱了起来,点足回身掠走。

无论如何,他不想让阿澈再落到拜月教的手上,被再度关到不见天日的红莲幽狱去。

扶南望着那个蜷缩着身子在榻上沉睡的少女,眼里闪过一丝怜惜。

这一刻的阿澈,才符合记忆里那个小教主的模样——这样的单纯而令人怜惜,宁静稚气的脸上看不到一丝阴暗,宛如初生的婴儿。

一念及此,他目光又落在那个吸附在神澈后背的丑陋肉瘤上,眼里闪过一丝厌恶和绝决——那个萎缩到婴儿状的沉婴教主,居然已经牢牢地“长”在了神澈身上!她的手指直接插入了神澈的后颈,操控了她全身的举动。

如果要把阿澈和那个怪物分开,只怕必须要将那两根手指剜出来吧?

“喀嚓”,轻微一声响,他在拔出了却邪剑。

忽然间,昏迷中的神澈手臂一抬,闪电般地扣住了扶南的手腕!

没有料到沉婴在这样极度衰弱的情况下,还能操纵同样衰弱的神澈做出迅速的一击,扶南几乎猝及不妨被扣住了手腕。那个已经萎缩到一尺高的小人儿在经过一夜激战后,显然已经失去了操纵的力量,只有那一只独眼还睁着,恶狠狠的盯着他。

天已经开始亮了,外面的光穿过窗户射到榻上,神澈背后的肌肤冰雪般晶莹。

然而沉婴陡然发出了一声喑哑的嘶喊,身体蜷缩成一团,躲避着那道光。

——她怕光?

电光火石之间扶南领悟过来,立刻返身,一把彻底拉开了卷帘!

“啊…!”然而,随着光线的涌入,发出惨呼的却是榻上昏迷的神澈。那一瞬间沉婴开始颤抖,但手指紧扣着神澈的后颈,却同时扣住了另一条命脉。

独眼里有剧痛而狂怒的光,盯着扶南,手指更深地扣紧了。

短短的对峙,不过三数秒。

扶南霍然回身,扯下了窗帘,重新牢牢遮挡住了外面清晨的阳光。

沉婴半边的脸上浮现出残忍而满意的笑,手指一捏一放,昏迷中神澈的身体便不停地抽搐,发出断续的惨呼。毕竟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女,经过昨夜两度恶战,身体已然是受了多处伤,怎能禁得起如此折腾。

“够了!住手!”扶南终于忍不住低呼出来,脸色惨白,“听你的!”

沉婴松开了手指,嘴角浮出一丝笑意,莹莹的独眼抬起,望着他。

五十八

“你到底要干吗!你这个怪物…你要怎样才肯放掉阿澈?”扶南咬着牙低声问。

“我要、你去月宫。杀、一个人。”

沉婴的手指缓缓收紧,吐出了一句艰涩的话。每一个字,都恍如刀锋拖过地面。

“谁?”扶南诧然。

“今晚,伤了我的,那个人。”沉婴眼色阴沉,嘴角翕动,“杀了那人,我好重新,获得拜月教。”

扶南凝视着满身鲜血的神澈,沉吟片刻,忽地冷笑起来:“是天籁教主么?能把你伤成这样的,也只有那个同样变态的红衣小孩子吧?”

“哈。”神澈背上那个婴儿蠕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不是。天籁不在。”

“那是谁?”扶南愕然。

“我不认得。你,替我去,杀了他!”沉婴冷笑着扣紧了神澈的脊椎。

“我为什么要去杀一个无怨无仇的人?”扶南摇头,手扶上了却邪剑的剑柄,感觉那把剑在不停跳跃,似乎满含着愤怒,想跃出将面前的邪魔一斩而尽。

沉婴却扯动嘴角笑了,用仅剩的一只脚踢了踢神澈的背:“因为,你不杀,我就要杀她——到了白天,我就要睡了。但是,晚上,她是我的。”

扶南的手一颤,实在是压抑不住内心的杀气。

“你不会杀神澈的…连昀息那种人,都不杀她。”望着扶南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沉婴的独眼里露出了一丝冷笑,仿佛知道他的全部心思:“别奢望了…除非,我自己离开。否则你,用剑,也割不开——割开了,两个,都死。”

外面的天色已然大亮,沉婴的语气也衰弱下去,仿佛在不见天日的百年修炼之后,对于白昼有着天生的畏惧,她的独眼也渐渐失去了光彩,但手指依然生根一般插入神澈的后颈,控制着少女的命脉。

“你,杀了朱雀宫里那个人。”女婴冷笑,“我,就放了她。”

此刻,天已然大亮。她手指再度微一用力,榻上缩着身子沉睡的少女全身起了一阵颤抖,啊地一声醒了过来。

“啊…这、这是哪里?”醒来的人茫然四顾,睁开眼睛,但被白昼的光线刺到,又立刻闭上了眼睛,许久才再度睁开,小心翼翼地张望,看到身侧提剑而立的白衣少年,诧然,“你是谁?我…我怎么到了这里?”

扶南手里的剑铮然落地。乍醒时那一眼流转的眼波,如此明亮无邪,宛如清泉。

那是阿澈…那才是真的阿澈!

“我是扶南啊…”他叹息了一声,感觉胸臆中有些哽咽,“阿澈,记得我么?”

“啊,扶南哥哥?”没有丝毫迟疑,她迅速认出了他,明亮的眼睛里闪出了喜悦的光,欢喜地伸出手来,“是你么?真的是你么!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从水牢里出来了?!”

外面已然是白昼,明亮的光线穿过帘子,射落在少女身上。

神澈的眼睛宛如八岁的幼童,黑白分明。也许在黑暗的水底成长着,她的心,却停留在最初的地方。这十年的光阴似乎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就像是刚刚睡了长长的觉,醒来后对着幼年最好的玩伴伸出了手。

然而扶南却站在了那里,睫毛微微一颤,随即冷定不动。

她的手!

那只伸过来的手是血红的,狰狞可怖。有一朵曼珠沙华在晶莹雪白的掌心开放,宛如从血肉中开出来,蔓延了少女的整个手掌。

然而她浑然不觉,只是张开手,欢喜地叫着他的名字。

那是融雪术…是教中最深奥的术法之一。和中原武学里的吸星大法类似,施法者凭着这种符咒可以将接触到的另一位术士的全部修为吸入体内,收为己用。这是极为阴毒的术法,在收走对方的修为时也冒着极大的风险,有时候会因反噬而入魔。

扶南想起天亮前的挣扎中沉婴曾费了最后一丝力气,想来扣住自己的手腕,不由微微打了个寒颤——直至现在,他才明白那时候它想要做什么。

幸亏自己早已不再修习术法,只闲来练剑养身,所以才没有被其所趁。

他望着那双伸过来的血红色双手,眼里神光流转了一刹,却是微微一笑,默默俯下身,抱了抱榻上那个重伤的白衣少女。

神澈揽住了他的颈子,眼里满是惊喜,不知说什么好,竟哭了起来。

五十九

“不哭,不哭了。”扶南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然而他的手却触到了一团冰冷的肉,那个沉睡中的东西蠕动了一下,那种诡异的触感让他的身体猛然一震,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他极力克制着,才没有在碰到沉婴的瞬间将阿澈推开。

这十年来,他一直期待着阿澈的归来,然而却没有想到、在拥抱归来的她的同时,却要附带着接受另一个魔物。

然而,神澈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自己后背上多了一个东西,只是懵懂而欢喜地笑着,望着室内淡淡的阳光,和眼前已然成长为英俊少年的童年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