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南哥哥,你不记得我了么?”那个叫神澈少女眼里也有了光,不再如一贯的空洞,忽地笑了起来,“我们一起被祭司大人抚养长大,然后,我当了教主,你去学了术法。十年前,我被废黜了关到红莲幽狱里——你都忘了么?”

“阿澈?…阿澈?”扶南的眼里有恍然的神色,失声,“你、你还活着?”

怎么不记得呢?虽然过去了快十年了,虽然离别的时候他们还只是幼童,虽然他如今已然被逐出了月宫——可那个眼神澄澈的孩子,怎么会忘记呢?

记忆里,再也找不到一模一样的美丽眼睛了。

“我被关了八年,但,还活着。”神澈笑起来了,眼里却有某种陌生的光,“我出来了——扶南哥哥,我第一个就来找你了…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隐隐觉得不对,扶南问了一声,手却下意识的放到了剑柄上。

“帮我杀回灵鹫山上去,把月宫重新夺回来。”神澈的眼睛穿过了窗子,望向黑夜里伫立的神山,嘴角浮出了一丝残忍的笑意,“现在的教主,是那个红衣的小叶子吧?——我要把她剁了手脚,扔到圣湖里喂恶灵!”

一语出,竹林精舍里陷入了寂静。

扶南的脸色瞬地一变,却没有说一个字,手紧紧抓着佩剑。

那样充满杀气的一句话,仿佛一把锋利的匕首,啪的一声撬开了多年来他强自压抑紧闭的复仇之门,他只觉心里无数的杀气和憎恨在酝酿了多年后,汹涌直冒上来。

和历任祭司一样,昀息师傅收了两个弟子:大弟子流光和二弟子扶南。然而昀息祭司的脾气怪癖,专横独断,一贯独来独往,向来甚少传授这两位弟子术法。偶尔想起,也只是打发他们去神庙的藏书阁里自己研习,更不用说言传身教。

流光比他大三岁,自幼懂事,即使师傅不教,自己也会自觉的学习,术法进境迅速。

而他那时候很贪玩,根本不知道那些术法典籍象征着怎样庞大的力量,他只希望师傅能永远不要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好每日得了空到处玩耍。

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神澈教主的白石宫殿。

在那个冷寂的月宫里,大人们相互之间不闻不问,同龄人稀少。而另一位神女缥碧的性格又内向,每日只泡在藏书阁里。于是他们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便成了彼此唯一的朋友。

然而好景不长。在他十岁的时候,月宫里忽然来了一位汉人的女孩。师傅对那个红衣孩子宠爱非常,竟然毫不犹豫的废黜了神澈,转立那个叫做天籁的孩子为教主。

而教中有一条非常严酷的规定——新教主继任的时候如果前教主还在世,便要将其关入圣湖的红莲幽狱,以防后患。

他苦苦哀求,然而师傅毫不理会,拂袖而去。

他眼睁睁的看着阿澈被推入圣湖地下,却无力也不敢公然反抗师傅的决定。

水牢轰然关闭,从此后他失去了唯一的玩伴,也失去了对师傅的敬爱。

他一反常态地开始发奋学习术法,把自己关在神庙里,没日没夜地学习术法秘笈——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进境却很缓慢,反而几次差点走火入魔。

“你心底有恶意,怎能得窥天道?”那一日,在他又因为强行领悟溯影术而入魔吐血的时候,流光再一次救回了他,黯然地叹息,“其实…我也是一样。”

他愣了一下,不自禁地想:其实流光心里,大约也在为这样无望的一生而苦恼吧?不管他多么勤奋努力,有生之年也无法超过师傅。

他越来越憎恨师傅——那个魔鬼般强大而独断的人,就像是噩梦一样横亘在两个少年的心头。更可怕的是,他知道除非遇到更强的术士,师傅是不会死去的。

那种抑郁和愤怒在心头越积越强,他愤然离开灵鹫山,漫无目的的游荡——只怕在月宫呆下去,会无法压抑地对师傅贸然动手,自寻死路。

那种游荡南疆的生活持续了很久,倒也颇有所获。

直到那一日忽然接到了新月令,他被迫紧急返回灵鹫山,被新任的红衣教主召入了神殿——当时,那个深居简出的师傅已有将近半年没露面了,传说是又进行着新一轮的闭关。而闭关出来,那个怪物一样的祭司又将变得更强大。

那一夜,他和流光应召来到神殿,见到了那个红衣的女童教主,还有她身侧白发苍苍的十位长老。猝及不妨地,他们两人被伏击了。

那是怎样阴冷血腥的一夜啊…至今在他脑海里萦绕不去。

五十

多年以后,在曼珠沙华盛开的夜里,已经二十岁的他静静地凝视这眼前这个地狱里归来的少女,不出声地叹了一口气——这,就是阿澈么?那个被关到红莲幽狱里的阿澈?

灯火飘摇不定,映照着那个白衣少女的脸,扶南忽然不出声地吸了口气。

变了…完全变了。

灯下的眼神依然澄澈,黑白分明,但已然不是昔年那种无邪的天真。一眼望去,仿佛是晴空下的圣湖波光,开满了死灵化成的红莲,闪耀着清澈的、说不出的邪气。

神澈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扶南,我讨厌那个小叶子!你帮我杀了她吧!”

说着这样的话,她的神色却是轻松的,仿佛生死不过是翻覆手掌般轻易。那双大眼睛里闪烁着光,憎恨和轻快居然如此诡异地融合在一起。

扶南没有出声,转身望向黑沉沉的月宫——他可以理解阿澈的仇恨。

将近十年了,神澈被关入水底已经那么久,从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变成了如今的美貌少女。她一生里最好的年华,却是在黑暗中渡过,不见天日,不死不活——这让她如何能不恨那个夺去一切的红衣女童?

但是…但是…

一闭上眼睛,那一夜的血腥就漫天漫地铺了开来,让他无法呼吸。

“不。”最终还是将手从剑柄上放下来,他微微摇头,声音冷涩,“我已立誓不再杀人…”

神澈怔了怔,忽然掩口笑了起来:“哦?不杀?可真不像昀息的弟子呢…”

“昀息”这两个字一出口,扶南身子猛然一震,不由脱口:“师傅他现在…在哪里?”

“嘻,你很挂念他么?”神澈笑了起来,却静默地抬起纤纤手指,指向黑夜上空,“他现在,应该到了那里——或者,”她掉转手指,指了指地下,“这里。”

死了?

那一瞬间,扶南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两个字,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师傅这样的人也会死?

“扶南,你到底肯不肯帮我呢?”不等他回过神,神澈再度发问。

她的眼睛,在灯下闪烁如波光,隐隐透着妖异。

他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看到他如此,神澈显然是恼了,头蓦地一抬,目光如刀,“我从那个鬼地方一逃出来,首先就来找你!你…你却不愿意帮我?”

扶南凝视着灯下的白衣少女,眼神却慢慢凝重,一字一字开口:“阿澈,告诉我——是不是你,杀了昀息祭司?”

她愣了一下,没想对方忽然间如此发问。许久,嘴角慢慢浮出了一丝笑,点头。

“你哪来的力量?”扶南的眼睛更加严肃,盯着她,“告诉我,你哪来的力量!”

神澈仿佛被火烫了一样,瞬地站了起来,尖声:“你不要管!”

“你入魔了…阿澈,你入魔了!”看着佝偻着身子的白衣少女,扶南眼里仿佛也有火在燃烧,厉声,“告诉我,你为了逃出来,到底做了些什么?你哪里来的力量!”

厉叱声中止在闪电般的一剑中。

仿佛被彻底激怒,神澈右手一抬,白光从袖中闪出,辟头便是一剑!

扶南在她眼里杀气闪现的那一刻已然警惕,此刻足尖一点地面,瞬地飘退,同时闪电般地拔剑。然而虽然退得快,但迎面而来的气息依然令他窒息——这、这是什么样的一种煞气和怨气?

他一退就退出了窗外,点足在庭外那株高大的桫椤树上。

树上刚刚入睡的牙牙被惊起了,发出惊慌的叫声,扑簌簌绕着主人飞。

“去。”扶南挥手令那只乌鸦到另一棵树上安静呆着,回手轻抚咽喉,不断地喘息——那里,苍白的肌肤上已然冒出了一点米粒大小的血珠。

看着指尖上那一滴血,扶南的脸色微微一变:这是什么样的一剑!明明剑芒尚未触及肌肤,可无形中仿佛有厉鬼在噬咬着他的咽喉,硬生生吸出血来!

“好身手。”神澈对着他笑,佝偻的身子轻巧地踩在檐角,眼睛里闪过意外的光,窃窃地笑着,“分明不是拜月教一路的剑术…你又是哪里得来的力量?”

七月半的月光是皎洁而明亮的,她在月下抬头笑,月光照着她手里的“长剑”。

五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