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叶天征急忙阻拦那个浓眉大眼的年轻庄客,然而已经来不及——精神已经绷到了顶点,虽然没有庄主的吩咐,那个带着妹妹的庄客在看到大群僵尸簇拥着诡异的红衣女童出现的瞬间已经崩溃,再也忍不住多日来积压的恐惧,不顾一切地将手中长箭射了出去,希望能稍微阻挡一下下那群怪物逼近的脚步。

妖女!——那样两个字,忽然间将所有一切打破成碎片。女童的手指蓦然探出,扣住了那支当先射到的响箭,看了看上面刻着的“叶”字,冷冷一笑,想也不想反手掷出,暗夜里有短促的惨叫响起,一个庄客从墙头翻落。

二十八

女童的小手抚着短笛,吹出了一个短促凄厉的音节——仿佛接到了命令,原本表情呆滞的僵尸们眼球翻动,陡然喉咙里咯咯有声,大步朝前走去,直扑黑夜中箭石如雨的试剑山庄!放出了僵尸,女童放下了笛子,唇边忽然绽放出一个淡淡的笑,用小小的手掀开了陶罐的盖子,里面无数幻蛊呼啸而出,散入黑夜。

“住手!”叶天征厉声命令周围的人,然而所有人的眼里除了恐惧已经看不到别的,一叠声的“妖女”“僵尸”的惊呼着,根本没有进退阵法可言,只是不顾一切地将手头的箭石对着那群僵尸发射了出去!

“住手!住手!”叶天征提剑大呼,然而那些满眼恐惧的子弟已经听不见庄主的吩咐,个个苍白着脸,用颤抖的手拉开了弓箭,不顾一切地还击。

在这样呼啸的弦声里,南宫陌嘴角扯了一下,浮出一个苦笑,转头看了看好友。

眼前情势急转直下,叶天征提着剑准备跃下墙头,却看到南宫陌这般奇怪的笑容,心中一震:“笑什么?快跟我去阻止她!”

“我笑你枉自苦心竭力布局,却不曾料想别人并不都是你这般心如铁石…”南宫陌看到那些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转过头看着挚友,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失声笑,“没有人能在这样长时间的恐惧中还保持冷醒的头脑,你千算万算,却算错了人的心。”

叶天征猛然怔住,看着忽然间说出这样犀利言语的南宫陌:“算错了…人的心?”

“是。”南宫陌微微点头,看向脚底下已经乱战成一团的局面,忽然长长吐了口气,“天征,我不敢说你错了…毕竟在整个江湖上,那些老一辈教给我们年轻人的都是这样的东西:权衡,取舍,谋划。但这并不是一切。因为人的心,并不是能冷定地衡量出来的。”

僵尸们已经攻到了高墙底下,有些都已经肢体不全,却个个浑然不觉疼痛,形态可怖。

“在这个时候说这些话有些可笑,不过,你是我兄弟我才对你说这样的话——你看看这下面吧!”南宫陌忽然冷笑起来,抬手指向远处火把照耀下的肩舆,“你说一个人的爱憎微不足道——如今,你看到一个孩子的愤怒和悲哀的力量了吧?你看看!”

眼睛投向那个金红色的肩舆,依稀看到上面坐着的横笛而吹的女童,叶天征的眼睛忽然雪亮,复又黯淡下去,忽然捂着胸口咳嗽起来:“是,是!我承认你说的对——不过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再杀人…不能让她再杀人了。”

转魄剑在夜色中流出一道冷光,将一个刚攀上墙头的僵尸砍翻下去,叶天征脸色铁青,揽衣跳到了僵尸群中:“你不帮我,我一个人也要阻止她!”

然而,话音未落,当他转身面对的那张惨白的脸、居然是片刻前还见过面的孙冯时,即使叶天征也忍不住怔在当地!——就在那个瞬间,另一道闪电掠过,将那只僵尸伸向叶天征面门的手拦开。

南宫陌从墙上跳下,一剑将那些逼上来的僵尸拦开,迅速和叶天征背向而立。

“我答应过要和你联手阻止她…你是我兄弟,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灭魂剑下,那些僵尸嘶叫着退开,叶天征同时也逼开了几名僵尸,听得这句话,精神便是一震:“好!那么我们按照原先的计划来,如何?”

“原先的计划?”南宫陌嘴角忽然露出琢磨不透的笑意,一剑逼退周围的僵尸,提起了一口真气,将声音远远传送出去,“小叶子!小叶子!我们认输啦,不打了…我们打不过你,认输啦!”

“小叶子”三个字响起来时,短笛的声音嘎然而止。

那些僵尸忽然间失去了指令,个个木然呆在了原地,眼神呆滞地盯着地上盛开的曼珠沙华,嘴角流出唾液。然而没有主人的命令,即使美食近在咫尺也不敢乱动。忽然间,又仿佛接到了什么命令,个个向着肩舆方向移动回去,安安静静地沿着通往山庄的石径排成两列。

偌大的试剑山庄内外,忽然间安静的可怕。

“嘻,嘻嘻…”许久许久,一个银铃般的童声忽然响起在夜风里,伴随着拍手的声音,“臭南宫,怎么样?你们认输了么?还敢欺负我么?”

“认输了认输了…小叶子饶命。”南宫陌将剑提在手里,一扯叶天征的衣角转身并立,却扬声说话,远远传了出去,“要是再敢欺负小叶子,叫山上的老虎吃了我,蛇窟里的蛇咬死我,毒瘴毒死我!”

那样熟悉的赌咒,是多少年前他们三人之间说过无数遍的。

一边说着这样的话,南宫陌和叶天征仿佛心有灵犀般并肩提防着左右,悄无声息地一步步向着肩舆方向走去。南宫陌手心里都是冷汗,听着风里传回来的每一句话,不知道下一句那个女童会不会就发出让所有僵尸扑上来的命令。

小小的手抚摸着身边的短笛,女童的脸在金色的帘子后闪烁不定,忽然间掩口咯咯笑了起来:“臭南宫,那么多年你死到哪里去啦?都不来看我,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一直被人欺负啊?”

那个细细的童声,在说到最后一句时微微顿了顿,那样些微的停顿在南宫陌听来却仿佛是巨锤敲击,让他身子一颤,只觉胸口热血上涌,无穷无尽的疼惜、怜爱、自责和苦痛一下子将他湮没,脱口:“谁欺负你了?谁敢欺负小叶子?我绕不了他!”

玉箫没有看他,转过了头去,低声:“是真的。我也不叫玉箫——我是拜月教里的司花侍女,自小就入的教。”

那样淡然的回答仿佛一柄利剑,一直刺到面前白衣男子的心里去。叶天征闭了闭眼睛,仿佛硬生生忍下了涌到唇边的一口血,身子猛然一晃。南宫陌连忙腾出手扶住了好友,但叶天征摆了摆手,随即站直了身子。

“哎,怎么说得那么简略?我让你说详细点!”对方那样的神色仿佛在女童心里激起了奇异的反应,小手猛然扼住了玉箫的咽喉,冷笑,“你就给我好好说说,当时你是如何和拜月教里应外合、放火烧了试剑阁,引着昀息祭司攻入山庄的!”

“不要说…不要说了!”再也无法听下去,一直冷定的叶少庄主蓦然叫了起来。

女童微笑起来,却是不管不顾,手指轻轻抚着手中傀儡的咽喉,细声威胁:“说啊,嗯?说得好了,我饶你不死。”

“我…我说。”玉箫身子在微微颤抖,然而仿佛忽然下了什么决心,猛然抬头,直视着面前的人,“我要说的是——那时候,少庄主的确是冲进火里要救二小姐的!他是为了救二小姐而不顾性命冲进来的!只是拉错了人!”

那样忽然响亮起来的话语,让所有人都一震。女童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扼紧了对方的咽喉,脸色微微一变,冷笑:“狡辩!”

二十九

“不是狡辩,不是狡辩!”玉箫的脸是惨白的,然而眼睛亮得如同鬼火燃烧,用尽了力气将声音挣出来,“那时候我刚按照祭司大人的命令,偷偷试剑阁里放起了火,却也被困在了里面。然后我看到了少庄主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喊着二小姐的名字。那时候烟火好大…熏得我快要死了,我不想死在那里!就在那个时候,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拉住了少庄主的手,叫了一声哥哥…”

那样的叙述,让所有人都呆住。许久,叶天征看着她,喃喃:“我一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那时候我听到有人叫了我一声哥哥,我…我就拉着她回头拼命跑…”

“是我,是我叫的。”玉箫眼里忽然浮出了晶亮的光,“你拉着我跑的时候,我没有说话…我生怕一开口,你就听出来了!你就会把我留在火堆里,回去找二小姐…我害怕一个人被留在火里…而且那时候,我有多嫉妒二小姐啊。同样的年纪孩子,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凭什么!”

“贱人!”忽然掐紧了她的颈部,几乎将她血脉掐断,女童眼睛里爆发出了惊人的煞气。

“咳咳…”玉箫无法说出话来,剧烈地咳嗽,“后来、后来奔出了火场,少庄主回头一看见我,脸色就变了!疯了一样回头往里冲过去,我怎么拉都拉不住…”

“玉箫?”叶天征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朝夕相处的女子,脱口喃喃。

“咳咳,不、我不是…玉箫,我只不过是拜月教的一个卒子。”玉箫慢慢咳嗽着,惨淡地笑,“昀息祭司要我在叶家卧底,叶家破了之后,又让我想法子讨老庄主欢心、李代桃僵地当叶家二小姐,好、好嫁给鼎剑阁的南宫家…这样,我们拜月教在南宫世家也安插了眼线,以后,咳咳,以后对付中原武林,也就容易多了。”

听得那样惊心动魄的大计划,,连女童都沉默下去了,忽然微笑,“昀息那家伙,果然谋划的深远啊。”顿了顿,脸上转而浮现出令人惊心的冷嘲:“不过,就算他再厉害,最后还不一样栽在我手上?”

小手一紧,扣住了玉箫的咽喉,将眼光转向叶天征,声音尖利起来:“你看,哥哥,我早就劝告你杀了这个贱人啊,你却不听我的…嘻嘻,现在,你说该把她怎么办呢?你说,她该不该死呢?”

叶天征似乎听得呆住了,怔怔看着面前拜月教的两名女子,久久没有回答。

最后宣判的时刻到来,然而玉箫惨白的脸上却反而浮出了轻松的笑意,不等叶天征出声,低下头忽然自己轻轻回答了一句:“当然是——该死。”

话音未落,一道血箭从她嘴里激射而出。叶天征避让不及,袖袍上登时布满血点。

“啊?”察觉到手底下的脉息陡然震断,女童脸色一变,第一次止不住地脱口惊呼出来。原本她生怕玉箫半途自寻短见,所以严密看守——然而不料一路上玉箫都那么安静,见了叶天征也不曾惊惶失措,她便以为对方是怕了死。然而不曾料到玉箫这般镇定地说着话、心里却早萌生了绝决的死意。

女童连忙伸手,想去拉住那个委顿下去的身形,然而她的手一移开,玉箫便转过了脸,看着她,忽然微微一笑:“只是…二小姐啊,少庄主、少庄主当年…真的是…拼了命想去救你出来的啊…八年来,我…我一直好嫉妒你…因为少庄主他、他不曾片刻——”

话语终于不曾说完、便游丝般断裂在夜风里。女童怔住,眼睁睁看着那个苍白的笑容如同花般绽放和枯萎,跌落地面。小手怔怔僵在半空。

就是为了说这句话么?…这个贱人,原来早就不怕死了,之所以那样一路含垢忍辱撑到最后、不惜直面着所爱之人的轻蔑和仇恨,就是为了最后说这句话给她听么?

三十

怨憎会

“哈…哈哈哈哈!”女童呆滞的目光忽然转动,扬起头大声笑,一脚将那个死去的女子从肩舆上踢了下去,“谎话!谎话!都是谎话!”

“小叶子…小叶子。”看到女童原本软化的目光陡然凌厉,南宫陌感觉到了危机的骤然迫近,试图缓解她的杀气,“不是谎话!你知道天征从小多疼你——你八岁那年不小心中了瘴毒,你哥哥为了救你、想都不想就把毒都引到了自己身上;你九岁的时候闹着说非要死亡谷里的那棵泽兰,你哥哥…”

“住口!”女童捂住了耳朵,忽然暴怒起来,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所有人都不要我了!所有人都不要我了!都去死!都去死吧!”

一声令下,周围的僵尸立刻汹涌扑上。

暗夜里,那些惨白的脸在眼前晃动,无数伤痕累累的浮肿手臂伸了过来。那些僵尸虽然神智已失、武功却是保留着,不畏伤痛的勇猛弥补了动作僵硬的弱点,密密麻麻将两位并肩奋战的年轻人包围在中间。夜色里,无数的幻蛊如同雨点飞了过来。

“小叶子!小叶子!你收手吧,不要玩了!”危急之下,南宫陌只来得及一拉出神的叶天征,提醒他拔剑防御,“不过是个误会,现在不是弄清楚了?别闹了,你真的要把这个山庄毁了么?你爹、你的那些叔叔伯伯,从来都是很疼你的…”

“很疼我?”暗夜里,抚摩着袖中的短笛,女童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那样的笑容出现在一个孩子的脸上,有一种令人惊心的美艳,“哈,哈哈哈…真是很疼我啊!疼得我在拜月教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都心心念念想着,怎样回来把这群人千刀万剐!”

仿佛压抑许久的杀气忽然被点燃了,女童忽地从肩舆上站了起来。那些被控制的僵尸依然匍匐在她榻前,低下头,女童脸色苍白、眼神隐隐如刀,一脚踩断了面前跪着的一个僵尸的颈椎!那些僵尸根本不懂反抗,居然老老实实跪在原地。

那样嗑啦啦的颈骨断裂声在暗夜里传来,带着可怕的压迫力。

“小叶子!”看到女童舒手站起,眼里闪动杀气,陡然感觉到对方终于要大开杀戒,南宫陌脱口低呼一声,暗自用力握紧了灭魂剑——真的…无可挽回了么?小叶子早已经听不进任何劝告,变成了嗜血暴虐的魔教教主?

“小叶子!”在女童的脚再度微微抬起,向着匍匐在前的史解白发苍苍的头颅踩下去的时候,南宫陌再也忍不住厉喝,“停手,停手!那是你的史伯伯…那是小时候抱过你的史伯伯啊!”

女童抬起头看了南宫陌一眼,唇角绽出一丝笑意,穿着红绫缎鞋的小脚却是毫不迟疑地踩了上去,“嗑啦啦”一声,将那个人头踩得塌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