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张陌生的脸,清秀苍白,细眉细眼,柔婉美丽,五官和叶天征没有半点相似,一望而知不是叶家血脉。女子的颊边流着血,情绪激动地退到了叶天征身边,拉着他的袖子:“公子,我不要嫁到南宫家去的…死也不!”

“你是——”手里的面具薄如纸,南宫陌怔怔盯着面前的女子,看到她眉心那颗红痣,陡然间感觉有些眼熟,不确定地脱口,“你是…玉箫?”

“是。”这一次,接口回答的却是一直默不出声的叶家大公子,“她是玉箫。”

“玉箫…”记起了多年前天征身边那个小侍女,南宫陌恍然大悟,“小叶子是她假冒的?所以你一直来都不肯把她嫁入南宫家,是不是?可是…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小叶子?真的小叶子呢?去了哪里?你为什么要找人假冒小叶子!”

他急切地看向叶天征,对方却转过头去,不敢和他的目光对视。

“他妈的叶天征,你把小叶子怎么样了?!”陡然间心里有不祥的预感,南宫陌跳上去一把扯住了昔日好友,暴怒,几乎一拳就打了过去,“小叶子现在怎么了?她在哪里!”

“你上山来的时候,不是已经看过她了么?”叶天征的手指微微颤抖,眼睛一直看着窗外碧蓝的天空,静静道,“你不是说,她…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茶盏从南宫陌手中砰然落地,在接触到冷硬地面的瞬间迸裂成无数片。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多年的挚友,手指慢慢松开,一步一步倒退,仿佛忽然间不认识眼前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子。那个女童…那个女童就是小叶子?那个拜月教主就是小叶子!十年后从未长大的小叶子!

“叶天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今天不给我说清楚你就别想出这个门!”灭魂剑铮然从剑鞘中跳出,拦在前方,南宫陌眼神里隐隐有了煞气,“你们叶家到底瞒了多少事情!从什么时候开始玉箫成了二小姐?真的小叶子又怎么会成了拜月教主?十年来,你从不肯跟我好好说过一次真心话,亏我还当你是刎颈之交!”

二十

真像

叶天征的眼睛一直望着外面的天空,仰起头,不说话,仿佛挚友的责问半字未曾入耳。那样恍惚的表情让一边的玉箫心中发冷,不由暗自拉了拉他的袖子。许久许久,他缓缓抬起右手,举到眼前,眼睛黯淡了一下:“就是这只手,十年前,将天籁留在了那个火窟里。”

“十年前?”南宫陌脱口惊呼,“就是上一次拜月教攻入山庄的时候?”

“是的,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没能将天籁带出来。”叶天征嘴角浮出一丝苦笑,脸色苍白,“我拉出了玉箫,却将她留在了火场里…她落入了拜月教手里。”

南宫陌不可思议的问:“可为什么你们要掩饰?为什么不跟我们南宫家说?”

“让玉箫代替天籁,那是家父的意思,没有人敢反对。”叶天征笑了一下,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苍白而修长,能握住世上最犀利的剑,却错失了最重要的人,“而且,我们并没有瞒着你们南宫家,令尊应该在事发当年、就知道了真像。”

“怎么可能?”南宫陌这一次的震惊不下于看到玉箫真容的刹那,“怎么可能?我爹…我爹从来没跟我说过!他一直催促这门婚事早点完成!他早就知道了真像?”

“令尊当然不能跟你说,你若知道了,哪里肯依?”叶天征微笑起来,看着挚友震惊的脸,“那样,南宫家和叶家的联姻也就完了…你爹作为鼎剑阁主、是多么希望能联合南方的武林势力,来稳固他中原霸主的地位、阻挡拜月教的扩张。至于娶的媳妇是不是天籁,有什么区别?只要是名义上的叶家二小姐就可以了。”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南宫陌连连倒退,踢倒了一张椅子,厉声,“怎么可能没有区别!这个女人又不是小叶子,凭什么要我娶她?!”

“令尊和我担心的、就是你这般暴烈的脾气,”叶天征苦笑,看着怒气勃发的挚友,“要知道,我们这样的世家子女的婚姻、并不是男女两人之间的私事,而是两个家族之间的事情。南宫,你向来率性而为,不肯为家族和大局考虑半分——令尊为你担了多少心,你可曾知道?十年来,你为何不长进一些呢?”

“去他妈的家族大局!长进?”南宫陌忽然冷笑起来,看陌生人般看着面前的叶天征,“长进到像你那样扔掉小叶子,然后玩这种见不得人的把戏?”

叶天征苍白的脸陡然变成惨白,仿佛被刺了一刀般弯下腰、微微咳嗽起来。然而回头瞥见南宫陌扬头转身而出,立刻喝止:“南宫,你去哪里?”

“我去找小叶子,”南宫陌长长吸了一口气,冷笑着看了一眼身边的挚友,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的玉箫,点头,“好,你要她,不要小叶子——可我还是要的。”

“再也没有小叶子了!没有!”雪亮的剑光在他踏出试剑阁前掠起,拦住他的去路,那是他再也熟悉不过的试剑阁叶家剑法。叶天征忽然出手,将他拦截在大门前,脸色苍白如死:“小叶子在八年前就死了…死在火窟里了。你回头去,找到的只有拜月教主!”

“滚开!”南宫陌毫不退让地拔剑,铮然交击,瞪着面前的挚友,眼里涌动着复杂的表情:愤怒,失望,痛惜和鄙视,“叶天征,你还好意思拦我?!若不是你…若不是你当年为了这个丫鬟、将小叶子扔在火里,她怎么会变成这样?我问你…我问你,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她那样倚赖你这个哥哥,你却——”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这样当面毫不留情地责问,叶天征颓然垂下了剑,脸色苍白,“那时候所有山庄里的人都分头厮杀去了,试剑阁里只有我和天籁…火烧起来了,魔教两位长老截击我…好容易才摆脱,我冒着烟雾冲到天籁房里,拉起她头也不回地跑。一直跑,一直跑,半步都不敢停。着火的房子在倒塌下来…终于,我拉着她跑出来了,可是——!”

长剑从手中坠落地面,叶天征颓然坐倒,用手捂住了脸,忽然哽咽:“可是我一回头,才看到拉出来的人不是天籁!不是天籁!…刚要回头冲进去,试剑阁轰然一声,全部塌了。”

玉箫连忙上去扶住了他,手指也是微微发抖。

二十一

“那之后我大病一场,一连昏迷了几天。我想起冲进去的时候,在火里听到天籁在哭,我急昏了头,根本没注意到拉起人就走的时候、那个哭声还在原地,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叶天征惨白着脸,修长的手指痉挛地抓着自己的头发,那个从来不曾愈合的伤口再度迸裂,“我一夜一夜地睡不着…我想着那时候天籁该有多害怕!——她那样小,还只会倚赖我这个哥哥。四面都是火,而我却拉着别人头也不回的跑了!”

“天征…”南宫陌听得呆住,不由自主放下了手里的灭魂剑。

“那时候我以为天籁在火里死了…后来大劫过去,父亲隐瞒了天籁的死讯,反而将错就错、让被我从火里拉出的玉箫假冒了叶家二小姐…”叶天征抬起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玉箫,眼神深邃而复杂,忽地苦笑了一下,“我想,大约是父亲和南宫家商量过,觉得即使发生了这种事,两家的联姻还是需要完成,干脆就来个李代桃僵。”

“那你…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南宫陌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个假冒的叶二小姐,想起原来在那么多年前小叶子便落入了魔教手里,不由心痛如绞,“我父亲瞒着我,你也瞒着我?你们、你们都当我是什么?”

叶天征嘴角有苦涩的笑意,抬头看着一起长大的朋友:“南宫,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你…你其实很喜欢天籁吧?如果知道天籁死在拜月教手里,你一定不顾一切为她报仇——而我和你父亲商量后,觉得时机未到之前,绝不可再和拜月教开战!而叶家和南宫家的联姻,也必须完成。你若知道了,一定会搅乱我们竭力维持的局面。”

“天征?”南宫陌听得出神,怔怔看着面前白衣如雪的友人,觉得居然完全陌生,他忽然大笑起来,“好,好!原来你们都把我当傻子!那么你为什么不把这个该死的冒牌货嫁过来?是怕我识穿真面目么?”

“事隔多年,你又非心思细密之人,倒也不是怕你识穿——其实识穿了又如何?有你父亲和叶家的认可,谁敢说她不是真的天籁?”微微冷笑,然而看到对方眸中的愤怒,叶天征的瞳孔忽然凝聚,抬手打开了南宫陌直指玉箫的手,站了起来,“是玉箫不肯嫁…我也不忍心逼她,因为我心里也不想她离开。这些年来,我已经不能没有她。”

南宫陌看着面前这一对假兄妹,忽然忍不住苦笑——原来是这样…原来外面那些谣传,的确不是空穴来风。多年相依为命支撑着山庄,共同守着这个见不得光的秘密,本该是主仆的两个人、反而建立起了不能为外人言的感情吧?

“你不能怪她——这件事里面,你可以怪所有人,却不该怪玉箫。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八年来,她为了我们叶家过着见不得光的日子,你以为是她愿意的么?”仿佛生怕南宫陌盛怒之下对玉箫下手,叶天征轻轻将她拉到了身后,“她听了我父亲的遗命,去扮演这个二小姐的角色,为了山庄尽心尽力——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玉箫低下了头,没有说话,神色复杂地变幻着,隐隐有一丝羞愧。

“是,是!她什么都没有做错!”看到叶天征下意识地维护那个女子,南宫陌忽然觉得心头怒火直烧上来,大笑,“她什么都没做错,就取代天籁当上了叶家二小姐!——天籁本该有的一切,包括你这个哥哥,全部被人取而代之地占有!她没做错,难道是小叶子做错了?!”

那样的直斥,让叶天征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仿佛有火烫着,他松开了拉着玉箫的手,嘴角浮起了苦笑,将手中那幅断裂的衣襟展开:“是的,她们都没错——唯一错的人,是我。所以当我看到这个信物,知道是天籁要回家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必然恨我。”

那幅展开的衣襟上,小小的血手印赫然在目,南宫陌倒抽了一口冷气:“这衣襟…是从哪里撕下来的?你怎么一看就知道是小叶子要回来复仇?”

缓慢地磨娑着这幅衣襟,叶天征脸色也是浮起淡淡的茫然,摇了摇头:“我并不清楚,家父临死前告诉我说:如果有朝一日看到一个印在衣襟上的血手印,就是天籁回来报仇了——那之前,我一直以为天籁已经死在那场大火里了。并不曾想到、居然是拜月教在火里将她掳走!她是该恨我的…灾祸压顶的时候,我这个做哥哥的、将她遗弃在了火窟里。”

南宫陌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好友,不明白罗浮叶家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甚至这样连父子之间都不曾坦诚相告。

“我派人出去对她说,如果她肯放过试剑山庄,那么我便任由她处置——可是她不肯…她不肯就此罢休!”叶天征将那幅衣襟扔给南宫陌,声音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她非要我亲手杀了玉箫,用人头去换!她甚至把以前山庄里疼爱她的前辈们都变成了僵尸,一个不留!已经完全变了…她现在是拜月教的教主,再也不是以前的天籁。我的心都冷了。”

南宫陌想起来之前再扶风寨里看到的那一幕,想起那个女童拍手笑着看罗百回和史解相互残杀的样子,陡然心里有刺骨的寒流涌起,拿着衣襟的手猛然一颤。

是的,是的…完全变了。

他也记得当年这两位试剑山庄的名剑,是如何疼爱叶天籁,天籁也是喜欢缠着他们,一口一个叔叔伯伯。然而现在,她居然能微笑着拍手看两人在自己操纵下自相残杀!

真的…真的已经完全变了么?那个小叶子,那个当年凤凰花下笑吟吟看着他和叶天征的女童,在八年前那场大火里已死去,现在活着的、是另外一个陌生的邪教教主?

二十二

“我死不足惜;玉箫没有错,不该怪到她头上,”看到南宫陌沉吟的神色,叶天征走上前去,苦笑着将佩剑拿起,“然而即使我一死谢罪,她也不会如约放过试剑山庄!她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天籁了,南宫。幸亏她还放过了你…现在,或许只有你能拯救整个试剑山庄。”

“我?”南宫陌的手猛然一颤,冷笑起来,“难道你要我去杀了小叶子?”

“如果杀了天籁,能遏止拜月教扩张的势头,那么也只有下手!”叶天征眼色却是冷厉的,半分玩笑意味也无,“如果试剑山庄落到了拜月教手里,整个南疆就全被邪教控制了!——然后呢?然后你以为中原武林能置身于外?你们南宫世家和我们罗浮叶家相交多年,早就订立了攻守同盟。罗浮叶家本来是遏止拜月教北扩的屏障,此刻叶家一倒,南宫世家领袖中原武林,必然要直面魔教!到时候你作为长子,能推卸这个责任么?”

他向来不大关心武林各方势力的角逐,然而此刻听到好友厉声分析将来趋势,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泼下,让南宫陌寒到了骨髓里。

他虽素行不羁,但也知道武林中正邪不两立,而和西域大光明宫并称的苗疆拜月教,更是被中原武林视为天下两大邪教之一。多年来,双方的相互攻击从未停止,每当拜月教意图北扩,来犯试剑山庄,坐镇鼎剑阁的父亲就会派出人马支援,同气联枝,并肩抵御。

而如今…当了拜月教教主的,居然是小叶子?

那么就是说,全武林,包括试剑山庄、也包括鼎剑阁,甚至包括他父亲和他,都必须完全站到小叶子的对面去,非相互置对方于死地才罢休?

——“你若此刻转身就当没有来过,那接下来我和罗浮叶家的事情、就和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如果你再往前走一步,那么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隐约间,他记起了扶风寨里女童冰冷的话,终于明白她不欲自己卷入其中的原因。

是的,没有回头路可走…面对这样非生即死的局面,他必须要作出站到哪一边的选择,无可逃避。他是江湖人,他活在这个罗网重重的江湖。

“今夜便是最后期限,到时候天籁…不,拜月教主将驱赶她的僵尸来到这里,将所有摧毁。山庄原本的人手在过去三个月中折损大半,连四大名剑都只剩下了一个孙冯。南宫,能与我并肩战斗的,目下只有你了。”叶天征的语调一直是冷定的,转头看着发愣的南宫陌,“如果我假称献上玉箫人头,便能进到她身周三丈——那时候我们两人联手,用以前练习过的剑法双剑合璧。我舍了性命不要替你挡住那些僵尸,你应该可以有机会杀了她!——那也是唯一的机会。”

“住口…住口!”那样冷酷镇定的谋划传入耳中,南宫陌终于无法忍受地叫了起来,“你要我和你联手杀小叶子?你疯了?你疯了?”

“不是小叶子!早已经不是她了!我们现在要杀的,是拜月教主!”叶天征脸色苍白而冷厉,一掌打在南宫陌胸口,“你知道我求了她多少次,向她解释当年我是无心才拉错了人,求她放过试剑山庄,可她听了么?!她要把这里全部人都变成僵尸!连罗百回和史解都不放过…连一个都不放过!你能找到别的法子么?明日日出之前,我们若找不到阻止她的法子,这山庄里所有人都要变成僵尸!”

猝及不妨被兄弟狠狠打了一掌,南宫陌陡然愣住,看着叶天征因为绝望而变得有些狰狞的脸,那样俊秀而淡定的眼眸,此刻只是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杀气和悲痛。

“你疯了…我可不陪你一起疯。”南宫陌和叶天征对视了片刻,忽然扔下了一句话,愤然转头,“那是小叶子…那是小叶子啊!你居然要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