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逸之望着她,似乎明白她的心思,低声道:“师父本是神仙中人,又何苦久久挂怀于前尘?”他犹豫了片刻,还是道:“何况世宁他…”

“住口!”姬云裳厉声喝道,整个大殿似乎都为她这一喝而瑟瑟颤抖。

姬云裳目光又已变得冰冷,一字字道:“再提他的名字,我立刻杀了你!”

杨逸之看着她,目光中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有的只是深深的悲悯。

原来,情缘真是每个人都无法勘破的苦,就连师父这样超卓一世的人也一样。

四下寂然,尘埃飞扬,一切奔涌冲突之力都已凝滞,空旷的大殿中,只有师徒两人隔着一道狰狞的面具,默默相对。

突然,一块白色的碎石仿佛受了她这一喝的震动,轻轻跌落下来。两人周围的时空,宛如平静的湖波,被击起一道细小的涟漪,却瞬间蔓延开去,无处不在。

杨逸之还在诧异,姬云裳已皱眉道:“不好。”她豁然抬头,向杨逸之身后的石像看去。

石像身上的裂纹悉簌颤抖,缓缓延伸开去,蔓延到整个地宫。梵天石像、地宫穹顶、四壁石柱都开始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轰然坍塌!

姬云裳望着四周不住震颤的岩石,对杨逸之冷冷道:“你斩断了我与曼荼罗阵的因缘,也导致曼荼罗法阵运转的紊乱。整个曼荼罗阵,马上就要崩塌,方圆数里,尽归尘土。”

杨逸之一怔。

姬云裳眼波更冷,突然抄起那柄浴血的长剑,向那尊欲塌未塌的神像迎了过去。

杨逸之忽然明白,她是要用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曼荼罗大阵的反噬!他不禁伸出手去,想要拉住她,但他才一动,已被姬云裳一掌击在肩头,整个人飞,跌到地宫一角的帷幔中。

杨逸之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全身的筋脉却宛如断裂一般,完全不能聚力。

山峦崩裂的巨响隆隆不绝,碎石乱飞,光明与黑暗的纽带仿佛被完全斩断,破碎的交织在一起,发出惨烈的嘶吼,一切都仿佛沦入创世前的混沌中去!

只有姬云裳身上仿佛散发着丝丝的光芒。

她站立在这扭曲的光暗之前,天地之威在她面前肆虐着,她深深知道,这一切,绝非人力可能抗衡,但她却了无畏惧。

我已卓出尘外,天地之威又若何?

她的身形宛如一片墨云一般飞起,长剑挽出万朵剑华,如祥云璎珞般环绕在她身旁,墨黑的云裳绽放如花,只听她朗声徐吟道:“日月虚藏,天撄地成,住!”贯彻天地的剑光与纷飞的玄裳合而为一,向那正在坍塌的石像上撞去!

轰然一声巨响,一道极亮的光柱洞穿黑暗,仿佛要将这亘古已然的黑夜完全驱散!

杨逸之禁不住闭上了双眼。

耳畔嘶啸之声连连不绝,整个大地都在不住颤动。世界仿佛在这一刻,灭绝了又重生,再灭绝,再重生…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切聚集的力量都在消解,万物众生都臣服在这光芒的威严中,缓缓消散,如春潭冰释。

光线洞悉着四周,大殿的穹顶竟已被穿开一个大洞。

夺目的阳光投照而下,这座地宫大殿竟然比曼荼罗山上的神殿还要恢弘壮丽。每一面石壁上都精心雕刻着梵天本生故事和梵文典籍。

只是那座十丈高的梵天神像,却已化为灰飞烟灭。

姬云裳静静的站在倒塌的石像碎屑中,她手中的长剑深深刺入脚下残缺的莲花石座,人和剑都被一道夺目的光柱笼罩,让人分不清那到底是透入地宫的阳光,还是她剑上的光华。

光柱直透穹顶,宛如定海的神针,支撑起就要坍塌的大殿。

她就隔着那道光柱,默默注视着杨逸之,眼神中竟然有一种清空微漠的笑意。

良久,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叹息道:“曼荼罗阵…曼荼罗阵…终究还是破了!”这叹息有些凄伤,也有些欣然。然后,她再也站立不住,倒了下去。

紫尘飞扬,她的双手支撑着地面,一低头,那青铁面具从中间裂开,锵然落地。阳光洋洋洒洒,落了她满身。

杨逸之投向她的目光不由一怔。

他也曾听卓王孙提起过,姬云裳的美貌曾名动江湖,据说任何人一见之下,都会终身难忘。

杨逸之当时根本没有认真去想这句话的意思。然而现在,他亲眼见到了她,却还是无法想象这句话的意思。

美丽、端庄、妖艳、绝代风华,这些本为形容女子美貌的终焉之词,放到眼前这个人身上,都无疑显得苍白而矫情。她的容貌的确不应该用这些俗语来形容。

也许,在世人的印象中,以为没有女人可以真正完美的和“坚韧”、“强大”“决断”这样的词结合,如果有,那这个女人也必定是个和男人一样的女人。然而若当你看到姬云裳的时候,就会知道自己错了,这些词语,本来就是属于女子的,虽然不只属于她们。

她的脸色极度冷清,然而并不苍白,却透着一种特殊的力量。这种力量柔韧而不激烈,威严而不嗜杀,并不让你瞬时感到颤栗慑服般的压力,却分明有一种天上地下,惟我独尊的傲气。她之所以不让你恐惧,是因为这天下的万物本来就是她的,已不需要证明,不需要压服;之所以不嗜杀,是因为生杀予夺,已在她手中定为规则,平稳运转不休。

就算如今,她那令天地震慑的力量已经耗尽,这种感觉也没有丝毫减弱。

杨逸之隔着夺目的光华,默默凝望着她,心中涌起深深的愧疚。

自从落入梵天地宫以来,是姬云裳一步步几乎残忍的磨练,让他最终领悟了梵天宝卷,得以看出姬云裳和曼荼罗阵的纽带。他本以为,这是自己唯一报答恩师授业之恩的机会,没想到,纽带的斩断竟然引起了整个曼荼罗阵的坍塌,一发不可收拾。

而那一刻,姬云裳独自面对疯狂反噬的曼荼罗阵,用自己横绝一世的力量,支撑住了整个地宫,却将他一掌击开,脱离了大殿力量的核心。

她虽然一直不肯承认自己是他的弟子,但她却一次次救了他,一次次给他磨练,传他最上乘的剑意,还有…

还有,作为绝顶高手的风仪、傲骨、责任、担当…

“你的本质本非绝佳,却偏偏能越炼越粹。”

六年,六剑,粹炼出一个参透了梵天宝卷的绝顶高手。虽然他们相处的时间不过数日,但他这一生的师缘,都被粹炼在这六剑之中!

杨逸之心中一恸,忍不住要冲上去,接过那柄沾染了两人鲜血的长剑,替她分担这万钧之重,然而姬云裳却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这时,殿顶的空洞里沙沙乱响,一些碎屑纷扬而下。上面竟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杨盟主!”

杨逸之猛一抬头,看到的竟然是小晏和千利紫石。

他们在地宫外,等了他七天七夜。

杨逸之还没来得及说话,姬云裳却缓缓道:“过来。”虽然她此刻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然而她的话,竟然还是一如以往,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这话竟然是对小晏说的。

千利紫石犹豫道:“少主人…”

小晏轻轻摇了摇头,衣带缓招,已到了地宫之中。

姬云裳又道:“到我面前来。”

小晏走了过去。

姬云裳缓缓抬头,如今她的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似乎极为艰难,当她抬头时,额边碎发已被冷汗沾湿。

小晏轻轻伸手扶住她,试图用内力帮她缓解痛苦。

姬云裳一拂袖,将他推开。虽然小晏并没有运气抵抗,这一拂袖之力,已足以让姬云裳痛彻骨髓,然而她的神情仍没有丝毫变化。

姬云裳轻轻咳嗽了两声,抬头凝视着小晏良久,轻轻摇头叹道:“你长得并不像你的母亲。”这一声轻叹,竟带着前尘旧梦,杳不可追之感。

小晏一怔,道:“前辈曾见过我母亲?曼陀罗当日那一招,是否为前辈所传?”

姬云裳微微笑道:“那一年,我在曼荼罗山初见清湄的时候,她手中正握着一支水莲,在湖边冥思这一招的变化。我当时从树林中走出来,指出她此招中十三处纰漏,她不信,于是我们以莲为剑,在湖面上对决了两千七百多招,最后两人都精疲力尽,落入水中。可笑的是,她居然不会水…当我跌跌撞撞的将她拖到岸边的时候,她猛地坐起来,挥剑斩落了我的一束头发,然后也割发为誓,约定此后的每一年,都要相约湖上这么比试一次,直到两人白发苍苍,连剑也握不住了为止。”姬云裳的双眸中,竟然也注满了盈盈的笑意,似乎还和当年一样。

清湄,想必就是小晏母亲的闺名。

小晏怔了片刻,道:“如此说来,前辈是我母亲的挚交?”

姬云裳将目光投向远天,微笑道:“本来我以为,我们可以找一处幽静之处,习剑对月,展卷燃香,终此一生。没想到有一天她却不告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