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或者就是姬云裳本人?

而杨逸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无论遇到哪一种,自己都绝无逃生的可能。

他的手就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似乎有千万年那么久。他全身都已湿透,也不知是血还是汗。

终于,他还是轻轻一推。门无声无息的开了。

眼前还是一片空寂的黑暗。

隧道的尽头是门,可是门的后边还是隧道。难道这个只是姬云裳对他开的一个玩笑?

从绝望中给你一个莫大的希望,让你有了拼命的勇气。然而当你把生命都当作赌注押了下去之后,猛然发现那个希望实际上不过是个敌人故意设下的泡影,你的勇气也就成了自作多情。这是一种莫大的嘲弄,也是对人意志的莫大的摧残。

杨逸之阖上眼睛,他似乎能像想到姬云裳就在不远处讥诮的望着他。

然而他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向前迈了三步。

身后传来一种极其轻微的响动,杨逸之心中一凛。他猛地转身,一伸手,却发现刚才的门竟然已经合上了。

他用手在四壁,门缝,头顶,脚下迅速摸索了一遍,然后默然站在原地。

他所在之处,竟然是一座一丈见方的密室。而这座密室八面竟然有七面由精钢铸成,每一面都足有三尺厚。只有那道石门是用整块金刚岩雕成,刚才他迈出的三步,正好是门的阳面到阴面的距离。

更为可怕的是,密室的八面都严密吻合,连一条缝隙都没有,不要说一个人,就连一丝空气也出不去。同样,也就没有空气能进来。

所以,杨逸之或许不用等到饿死,渴死,或者失血过多,单单是窒息就足以致命。

杨逸之知道这座密室他已不可能打开。天下也没有人能打开——就算姬云裳本人被困其中,也只有坐以待毙。

于是杨逸之干脆盘膝坐了下来。

他决定等。

等死对于一个人来说也许是天下最漫长且痛苦的事,但对于想看他死的对手也是一样。他知道对方必定会忍不住打开石门来看一看他究竟死了没有。而他只要能比他的对手更有耐性,他就能看到石门重启的一天。

他估测,若不吃不动,屏气离形,这里的空气还足够他七日之需。

这些都已注定之后,事情的唯一变数就是,他的对手到底能等几天。

这已不是他能改变的。

杨逸之静静的坐在密室里,将呼吸调节到最微弱的频率,仅仅能维系身体存活的需要。一开始他用自己的脉搏来计算时间。大概过了两个时辰之后,他开始想起很多事。

幼年的时候,他根本记不得自己有过游戏玩耍的日子。每天从五更到深夜,他应该做的就是跟着先生读书、练字,直到傍晚才能见到父亲退朝回来。而父亲只不过板着脸,课问他今日所学,然后再留下一道经国济世类的题目,作为晚课,稍不如意,就会家法加身。到后来连先生都忍不住为他隐瞒,于是他的先生也就换得很快。

母亲倒是时常会给他讲一些《左传》、《史记》里的故事,无非是想让他日后忠君报国,解民倒悬。然而他童年时候,唯一可以成为快乐的记忆,就是和妹妹在一起的那段时光。

他十四岁的时候才第一眼见到自己的亲生妹妹杨静。十五岁那一年他就被父亲赶出家门,流浪江湖。他本来想带着杨静一起走的,但终究没有。

十年后他得知了她的死讯。

他在蛮荒瘴疠之地渡过了整个少年时光。嘲笑、冷眼、还有身上的累累伤痕,几乎让他心中的每一寸都僵硬了。他之所以还能活下来,原因只有一个:自己是兵部尚书杨继盛唯一的儿子,决不能死在无人知道的地方。

二十一岁的时候,他终于从充满瘴气蛮荒的曼荼罗阵中逃了出来。几乎一踏足江湖,他就莫名其妙的坐上了武林中万人觊觎的最高位置,然后便置身于最纷繁芜杂的关系网罗之中,再也脱身不出。

实际上,他绝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他深知自己出任武林盟主实在是个阴谋,背后牵扯到武林各派极其复杂的利益纠葛,他并非看不透,而是不愿意去理。因为他知道自己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而要做成一件事,自己必须具备一定的实力。所以无论最初各大派元老们的意愿怎样,这个年轻人还是一步一步的将事情笼络在自己手中。

或许他的风头远不如华音阁主卓王孙那样盛,但点滴做来,也足以让封住那帮元老的口。

仅此而言,在近几十年的江湖上,他也算得上是传说中的人物了。

白衣如雪,名士风仪,这是江湖中人对他的评价;武林盟主,少年得志,对敌只出一招的不败战绩,更是让武林中每一个年轻人艳羡不已。

谁又能想到,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如今就被囚禁于丈余见方的密室里,眼睁睁的等着死亡降临?

早知如此,或许还不如在大威天朝号的时候,就与卓王孙提前决战于海上。

热血染尽碧波,也比在这里缓缓流干要好。

到了第二天的时候,这种懊恼和沮丧几乎化为了愤怒。在一片毫无希望的黑暗中,默默数着自己的脉搏来计算死亡的来临,未尝不是一种奇耻大辱。杨逸之有几次都忍不住想跳起来和这件密室拼个鱼死网破,或者干脆一剑洞穿自己的心脏,但是他始终一动也没有动过。他知道,忍耐如今已是他唯一的武器。

第四天,杨逸之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支撑,全身宛如虚脱一般,每一处神经都在急遽衰竭。死亡的恐惧已化为实体,沉沉压在眉睫之间。他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前一刻就已经死去了,那微弱的脉搏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或者是生前的回响,然而他还是没有动过。因为在一切倚仗都失去的时候,他应该做的,就是彻底抛弃这些,更倚重自己本身。

第五天,痛苦竟然渐渐退去,一种虚幻的喜悦反而涌上心头。他开始幻想对手打开石门的一瞬间。他足足想了七百多种可能,三千多种变化,以及在这些变化中,自己如何能够一击而中,冲出密室。在这过程中,他似乎能听到自己衰竭的心脏突然变得异常兴奋,似乎就要从胸腔内跃出。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因为这种激动导致的结果就是,他可能撑不到第七天。如今,每一分的时间都是无比宝贵。

第六天他的身体起了一种微妙的变化,也就是说,他可以在完全的黑暗中看到、或者说感到一些东西。一开始虽然极为模糊,后来就慢慢清晰。密室的高度、宽度,石门的颜色、花纹,甚至自己此刻的坐姿、神态他都能清楚感知。他一开始因此而惊喜,但后来又慢慢恢复了常态,将这个当作是自己早已有之的力量,只是以前都被忘记了。

因他失之又因他而得之,何喜之有?

第七天他什么也不想了。一切眼耳鼻舌心身之感,心中喜怒哀乐之念都宛如潮汐一般退去,来既无觉,去亦无知,只留下一片最为空灵的月色。

一切潜神内照,反诸空虚。同时他也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

就在这个时候,门终于开了。

杨逸之能感到毗沙门缓缓推门、迈步、抬脚,然后一只脚猛然停在了离地三寸之处,连他脚下那一层青色的灰土,都纤毫毕显。

杨逸之甚至能感到毗沙门的脑海中正飞旋着无数中念头——发现对手还活着、惊讶、诧异、瞬时又已冷静,以最快的速度思索一招击毙对手的办法。

虽然这些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但在杨逸之心中已可解为层层分明的片断。

杨逸之的心念也在飞速运转,那些早已思索过千余次的逃生方案猛的同时涌上脑海。然而他始终一动也没有动过。

就在这一刹那,毗沙门右腕一抖,手上已绽开一团巨大的阴影,簌簌旋转。凌厉的劲风将周围的空气都撕开了一个漩涡。

那是一柄乌金打制的降魔伞。

这伞一旦打开,就会在主人内力的催动下飞速旋转,伞的边缘比刀刃还要锋利,传说连魔王头顶的犄角都能切开。

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更可怕的是当伞转到最快的时候,伞骨中暗藏的血影神针就会蓬然射出。据说每一颗都如天女散花,化身千亿,无处不在。

没有人知道,它算不算天下最强的暗器,但是却流传着一个离奇的传说——那暗器发出瞬间,眼前会爆出一蓬虹霓般妖艳夺目的光泽。仅仅这光泽,就足以让任何人放弃反抗,心甘情愿死在这炫目的华光的拥抱之中。

然而,时间已经过去,黑暗中还是没有光,也没有声音。

毗沙门的手还紧紧握住伞柄,指间的关节都已苍白。

降魔伞已停止了旋转,森然张开在半空中。无比强横的霸气,还有那道传说中的神异之光,似乎也被同时凝固在那一瞬间。

杨逸之的手已轻轻指在毗沙门的咽喉上。

毗沙门似乎到现在仍然不肯相信,杨逸之出手居然会这么快,这么准。

或者说并不是太快,他已经看清了杨逸之的手势,但依旧无法躲开。

毗沙门惊惧的看着杨逸之毫无血色的脸,一字字道:“不可能…”

杨逸之淡淡道:“七天前的确不可能。”

毗沙门喃喃道:“难道这七天…”

杨逸之叹道:“如果你能如我一样,七天内不吃不动,一无所有,所有的回忆、情绪都从脑中经过,必定也能想明白很多事。”

毗沙门默然了片刻,又道:“我如果多等三天呢?”

杨逸之摇头道:“不必,再一天,我就死。”

再等三天,就算杨逸之在里边如何洞照空明,返本归虚,也还是逃不脱一死。对于一堆密室中的朽骨而言,无论他生前领悟了什么,是不是天下第一的高手,也再无用处。这个道理实际上再简单不过,然而毗沙门却偏偏不懂。或许就算懂了,也还是忍不住要去开这道门。

毗沙门注视着他,眼神渐渐冷淡下来,道:“我的确该死…。”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就仿佛已经死了,碧绿的眸子黯淡无光,宛如蒙上了一层死灰。毗沙门顿了良久,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动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