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王孙微笑道:“不速之客,深夜惊扰,还请杨盟主代为致歉。”

那位老者喉头一动,剧烈的咳嗽起来,他身旁的少妇和青年立刻上去轻轻帮他捶背,神色恭敬而关切,似乎是一对孝顺的夫妇。然而相思一想到刚才他们用带刺的树枝猛烈抽打他的尸体,就觉得全身不寒而栗。

那老者咳嗽了片刻,开口道:“多谢这位公子。老朽刚刚睡醒,身体略有不适,失礼之处还望包含。”

他的话音生涩得宛如生锈的铁刀划过瓷片,不知道是太久不谙汉语还是因为不谙人声。相思不由眉头一皱。

老者目光如电,往相思脸弦簧ǎ簧Φ溃骸罢馕还媚锟墒怯惺裁匆晌剩俊?/span>

相思怔了片刻,嗫嚅道:“我…”她掩饰着心中的慌乱,强笑道:“我只是想问老人家高寿?”

老人笑道:“不知道姑娘问的是我的前生还是今世?”

相思道:“前生?今世?”

老人笑道:“若没有记错,两年前我死的时候正好七十八岁,如果问的是今世——我刚刚从土中出生,不到一个时辰。”

没想到这老人如此坦言,相思顿时哑口,她当然不相信死而复生的鬼话,或许天下真的有一种异术,能让人假死两年之后,再借机复苏,佛门枯禅大法,西域龟息神功莫不如此,只是不能深埋地下而已。

卓王孙笑道:“《山海经》中有无綮之国,其人穴居食土,死即埋之,其心不朽,死百廿岁乃复更生。老人家能够两岁复生,亦是远胜古人了。”

老人似乎非常高兴,大笑道:“几位远道而来,当为本族上宾,让墁俊带领几个村丁去打些山食野味,墁彝做几道小菜,为几位一洗风尘。”

卓王孙也不多谢,几人一起下到洞屋中。进了屋内才发现这种地下洞屋并非想象中那么阴暗潮湿,整个屋里都铺着厚厚的干土,土质细腻柔软,比普通的地毯都要舒服很多。土墙上还有几个通道,上下各装着一面铜镜,可以将地面上的光线景物反射到洞屋之中,也可算作一种别致的窗户。洞屋略显狭小,但其中家具均用土烧制,异常低矮精巧,仿佛将一座厅堂缩小而成,倒也不觉局促。几人就在土桌前席地而座。

闲聊之中,几人得知老人一族世代生活在丛林之中,从他能记事起,本族就能在死后“复活”。人死之后,亲人就会将尸体用泥土紧裹,放入土丘高处掩埋,每日到土丘上洒水祭奠,两年之后,再由村中祭师用一种独特的仪式唤醒。而此人复活后将日渐回复少年的形态,重新衣食婚嫁,直到再次死去。所以村落中的人根本没有年龄的概念,所谓年老年长,只不过是他们生命中循环而现的不同阶段。

相思突然想到了什么,道:“那么刚才我们看见的两人不是你的儿子儿媳?”

老人大笑道:“我倒是想有个儿子,不过不可能了,”他脸上的神色有些阴晴不定:“我曾祖父在一个特殊的机缘中领悟了不死的奥秘,成了全族历史上的英雄。然而,也从那一刻起,我们也全部失去了延续后代的能力。”他轻轻叹息了一声:“至于那两个人,按照族谱来看,他们是我的太曾祖父和曾祖母。”

步小鸾突然插言道:“如果不能生小孩,为什么还要婚嫁呢?”

老人一愣,继而笑道:“也许只是因为我们都很寂寞。”语意中似乎显得有些凄凉。

步小鸾又问道:“那么你的妻子呢?你也应该有个妻子吧?”

老人声音一沉:“很多年之前有一个,但是她死了,就葬在村北芙蓉泽之中。”

步小鸾道:“那为什么不把她埋起来重新复活?”

卓王孙沉声道:“小鸾——”

老人神色一恸,摇头道:“活不过来了。她…”他突然又咳嗽起来,佝偻的身体几乎缩成了一团。

相思歉然道:“小鸾还小,有所冒犯之处…”

老人轻声道“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不少村民在门外失声大哭。

老人脸色一变,急急道了声失陪,出了房门。几人透过洞屋墙上的“小窗”,看到一个人浑身鲜血伏在地上,不住抽搐。祭师努力想用草药堵住他的伤口,但却徒劳无功,因为那人几乎被人用利刃从当中劈开,只剩下一手一足和大半个身体。他竟然用这样一具残躯爬回了村子。

老人分开人群,来到这人面前,俯下身子查看他的伤口,突然,老人发出一声怆然悲鸣,深深跪在地上,身体剧烈颤动,咳嗽不止。周围的土人也随他一起跪下,低声抽泣。

血泊中的那人伸出一只残存的手臂,握住老人的手腕,嘴唇蠕动,似乎在说着什么。老人浊泪纵横,几次就要昏倒。祭师跪行了两步,在老人耳边低声耳语了两句,似在请示。老人脸上显出极其痛苦的表情,看了看伤者,又看了看祭师和村民,伸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不住喘息,似乎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虽然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大家都已猜了个大半,因为只有一种痛苦能如此折磨一个人——那就是他正面临着一项极其为难的选择。

血泊中的伤者的头歪了歪,似乎在鼓励老人。

老人一声重重的悲叹,手在空中停了半晌,终于向下挥了挥。

祭师向老人和伤者跪拜了三次,拿出一瓶淡红的液体,交给老人。

老人的手颤抖不已,但还是接过了,所有的土人都深跪在地上,将脸埋入尘土,静静等候着。

老人将脸转到一旁,瓶中的液体从他手上倾泻而下。

伤者发出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一股腥臭的浓烟从地上升起,片刻之后,伤者所在之地就只剩下一汪血水。老人发出一声呻吟,仰天晕倒在地。几个村丁立刻过去扶起他。祭师将一些粉末撒在那汪血水上,一股火苗窜出,须臾,地上的鲜血都化为了灰烬。

相思紧紧扶住窗棂,脸色苍白异常,她低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杨逸之微叹一声:“那是墁俊,墁彝也死了,不过没能爬得回来。”

相思惊道:“你是说这就是老人的那位亲人?”

杨逸之道:“正是。”

相思嘶声道:“可是他们刚才还在这里!怎么可能就已经死了?”

杨逸之摇头道:“不知道,似乎是在为我们打猎的时候遇到了野兽。”

相思摇头道:“你是说他们因我们而死?”

杨逸之还没有回答,小晏微微冷笑道:“虽然在下对他们的土语并不如盟主熟悉,但也听到墁俊死前反复提到‘倥杜母’。而据在下所知‘倥杜母’绝非是野兽的意思。”

杨逸之默然片刻,道:“的确不是。”

小晏微笑道:“那么不知是杨盟主偶然耳误,还是特意有所避讳?”

杨逸之转身望着窗外,不再回答。

卓王孙道:“杨盟主不肯说,那只有请教殿下这句‘倥杜母’的含义。”

小晏叹息一声,道:“对于墁俊族人,‘倥杜母’一词的确是最可怖的禁忌。它的意义…我希望自己是理解错了,单就字面而译,它是指‘残尸’。”

相思不禁一颤,道:“你是说他们在外出的途中遇到了,遇到了‘残尸’?”

小晏神色有些沉重:“正是如此,然而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相思忍不住浑身一颤,道:“难道还有更可怕的事?”

小晏道:“不知相思姑娘想到没有,既然此族人已经领悟了不死的奥义,为什么村长还要忍痛将墁俊杀死?”

相思喃喃道:“也许他伤得太重,村长不忍看他如此痛苦,,所以才不得已杀了他。”

小晏摇头道:“墁俊虽然伤得极重,但从头到尾都没有呻吟过,然而在药液沾到他身体的一瞬间,他却厉声惨叫,这只能证明,被药液融化的痛苦比身体分离之苦要厉害得多。”

相思怔了怔,似乎想起了什么,道:“他们非常害怕墁俊的身体,他们族人虽然可以复活,但墁俊连身子都已经残缺,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小晏道:“他们的确很恐惧墁俊的残躯,连最后一点血水都要烧为灰烬。然而却不是因为他无法复活。”

相思道:“那是为什么?”

小晏沉声道:“因为墁俊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能重生!”

第三章、五夜霜钟啼破梦

相思愕然抬头,正好看到阶梯上的老人。

他原本佝偻的身体挺得笔直的站在阶梯上,身子的一半笼罩在地面的阳光之中,似乎显得高大了许多,手中握着一只竹矛,被刺枝抽打得满是血孔得脸上涨的通红,他眉头微微抽搐着,似乎在强行克制着痛苦与愤怒。

相思道:“老人家…”

老人怒道:“不必讲了,墁俊与墁彝因为你们的到来而死,老祭师临死前预言终于实现了,外来者给我族带来了灾难。”

相思嗫嚅道:“我不知道怎样说才能表达我们的歉意…”

老人猛地一挥手,高声吼道:“不必了,你们给我马上离开这里!”

相思道:“我们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