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忍不住朝逢蒙的双手望去。尹瑶仔细瞧了几遍,心中一动,脱口道:“是了!手指的骨节!”

敖少贤目中闪过赞许的神色,微笑道:“尹祁公主电眼如炬,可要比在下反应快得多了。箭神公的右手拇指、食指与中指,左手拇指与食指的骨节远比常人大得多,若不是浸淫弓箭之道数十年绝不会如此。最重要的一点在于,这是左撇子神箭手的独有的特征。普天之下,念力真气臻于神、仙级别,又精擅左手箭道的,想来想去,除了箭神公实在找不出第二人了。”

逢蒙微微动容,叹道:“常闻东海炽龙侯温文风雅,智计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龙族有了你,难怪能横行江海,百无禁忌了。”

敖少贤忙道:“箭神公过誉了,‘智计过人’四字敖少贤断不敢当,只是心细一些罢了。巫尹神乎其技,天衣无缝,若不是在下疑心在先,决难看出一丝破绽。”

巫尹面色涨红,想到自己呕心沥血的“得意之作”竟被这小子一眼看穿,又是羞愧又是恼怒,一时心灰意冷,叫道:“罢了罢了!”气呼呼地一屁股坐下。

逢蒙点头道:“不骄不躁,更属难得。季武、商阳,你们退下吧。”那两名黑衣大汉应声而退。

尹瑶眼波流转,微笑道:“那么,敖公子又是如何猜出孤家以及殿下的身份呢?”那少年侯爷也大感兴趣,笑嘻嘻地凝神倾听。

这重伤初愈的少年侯爷正是当今大荒天子帝喾的次子、陶唐侯公孙尧,又名放勋。而这自称巫尹侄女的少女“尹瑶”正是其孪生姐姐尹祁公主濯雪。

帝喾娶姜嫄、简狄、庆都、常仪四妃,育有五男三女。放勋与濯雪系庆都所生,据说出生之时红光满室,异香绕梁,凤凰鸟成群盘旋欢鸣,三日方散,天下人尽称吉祥。

濯雪、放勋自小聪颖智慧,卓然超群,十三岁时,便各自被帝喾封为尹祁公主与陶唐侯,各有属地。两人性情虽颇有不同,但都仁义亲和,极得民心,也颇受帝喾喜爱。

敖少贤恭恭敬敬地道:“在下常年往返江海,自然会听到许多风言风语。陶唐侯与公主的秘密之行,在下也知道一点。既已认出箭神公,自然也不难猜出尹祁公主与陶唐侯了。”

众人大凛,寒意陡生。逢蒙沉声道:“你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又怎么知道陶唐侯与公主的秘密之行?”

敖少贤沉吟道:“在下不敢说。说出来或许便是死罪。”

尹祁公主心中突突一阵乱跳,道:“你说吧,孤家赦你无罪。”

敖少贤道:“是。”踌躇片刻,方道:“在下……在下听说陛下重病在身,已有时日……”

众人面色陡变,放勋更是“啊”地一声,惊讶无已。

敖少贤见势立即凛然不语,但心中却是一沉,知道传言不虚。

舱内一片寂静,尹祁公主螓首低垂,肩头轻颤,眼圈微微地红了,半晌,才低声道:“你还听说什么了?”

见她那悲楚欲绝的神情,敖少贤心中忽地一阵悸动,怜意大起,直想拥她入怀,抚平其创。但立时想起君臣有别,这等念头实属大逆不道。

当下略一定神,道:“近几个月来,共工元神从九蟒泽底逃脱的谣言不胫而走,传得沸沸扬扬。在下听说陛下的病是因受了共工邪灵的诅咒,没有一个巫医可以治愈,除非得到传说中的不死神药。只可惜当年不死国被蛇族所灭后,不死药的药方也随之下落不明。但据说乃药方并未遗失,而是被蛇国公烈定侯藏起来了。只要他交出药方,陛下的病自然便有转机……”

说到此处,敖少贤突然一顿,道:“恕在下直言,大荒十二国中,除了熊、龙两族之外,当属蛇国最为强盛。这些年,蛇国借着剿灭共工叛党,招兵买马,势力更是急剧扩大。陛下病危,蛇国公若起贰心,大荒只怕立即便要大乱……”

逢蒙皱眉道:“蛇国公忠君爱国,绝无贰心,炽龙侯多虑了。”

敖少贤微微一笑道:“在下只是打一假设而已,绝无此意。陛下自然知道蛇国公忠心耿耿,因此才派遣箭神公护送陶唐侯与公主前往炎蛇国。陶唐侯与公主是庆都王后所生,也是蛇国公的甥侄,由他们作为帝使自然再为合适不过。一来可由陶唐候代表陛下嘉赏问候,二来将……将公主下嫁紫蛇侯,联姻结好……”说到最后一句时,忽觉隐隐刺痛,苦涩烦闷,忍不住看了公主一眼。

尹祁公主双靥晕红,眉尖轻蹙,别过头去,心中空茫凄楚,百味交杂。

诚如敖少贤所言,帝喾确是担心蛇国作乱,所以才派遣逢蒙秘密护送放勋姐弟前往蛇国,安抚笼络,同时换取不死神药。她是蛇国公的族甥女,也是帝喾最为喜爱的女儿,两种身份注定了她必将成为此次和亲的主角。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算有司南,往往也只能随波浮沉而已。”见面之初,这个龙族男子的话便如楔子般打入她的心底。

虽然贵为天子之女,却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她和漂浮于这云梦泽上的断苇叶萍又有什么区别呢?只能在茫茫大雾里随波沉浮,流向不知未来的苍茫里去。

众人的面色越来越沉重,想不到自以为密不透风之事,竟连这荒外贵侯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逢蒙缓缓道:“这消息已经传得到处都是了么?”

敖少贤苦笑道:“恐怕是的。这艘船上除了各国商贾,还有海外番国的诸多使者,他们带了许多珍宝神物抢在祭神节前赶往九蟒城,为的便是巴结蛇国公和驸马爷。”

顿了顿,又道:“近来云梦泽上风云突变,祸乱横生,区区数日之内便有十余艘船舰被贼军所灭,就连我龙族商船亦接连受到攻击。如今翡翠城也告沦陷,又多出什么妖兽咆哮,共工复活的谣言……这一切只怕都与箭神公此行有关。”

逢蒙面无表情,淡淡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一路上屡屡遭遇叛贼乱党的狙击,我便知走漏了消息。嘿嘿,这些贼军是想劫杀我们,逼死陛下,搅得天下大乱,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

敖少贤沉吟道:“在下以为目前最让人担忧的,倒不是共工叛党,也不是炎蛇国的态度,而是其他诸侯国。”

逢蒙沉声道:“炽龙侯何出此言?”

敖少贤道:“共工叛党盘踞云梦泽,已不是一日半日。这些贼军分为八大股,割据一方,虽然遭到围剿之时会相互援引,协和作战,但一旦帝国军撤退,他们又立即相互内讧,争斗不休。四分五裂,毫不团结,这就是叛党始终未能成大气候的根本原因。只要他们不融合统一,就注定只能龟缩在云梦泽里掀一些小风小浪,不足为惧。在下担心的,倒是陛下病危的消息一旦得以确认,大荒十二国会步叛军后尘,分裂割据,内战不休。”

众人耸然动容,尹祁公主心中一颤,转头凝视着他道:“愿闻其详。”

敖少贤精神一振,道:“在下实话实说,言语之间如有得罪,还请公主、侯爷、箭神公原谅则个。大荒十二国之中,熊族是中央之地,天子之国,向来自恃高人一等。鹰族、兔族、马族、牛族都是皇族旁亲,势力显赫,彼此之间却也互不低头。我龙族处于荒外,虽极少插手大荒之事,但素有桀骜难驯的声名,除了天子,龙神只怕是谁也不服。蛇族现在如日中天,称雄西南,自视颇高,要让他臣服别族,恐怕也难得很。狼族、虎族、羊族、猴族、象族虽然各有攀附,但也不是绝对不变,一旦形势发生变化,他们多半立刻转投强者。”

众人听他侃侃而谈剖析各国态势,均觉在理,凝神倾听。

敖少贤道:“十二国之所以相安无事,全赖陛下在位,势力均衡。如今陛下病危,却将公主下嫁紫蛇侯,又让陶唐侯对蛇国公大加封赏,如此偏爱,难保一些其他侯国没有不满之心。如果陛下服用不死药,顺利康复,各侯国即使不服,也只能窝藏在心底。即便如此,也有极大隐患,一旦陛下百年之后,谁敢保证各诸侯国不会隐忍吞声,不对蛇国发难呢?”

他顿了顿,叹道:“但倘若……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倘若箭神公行程受叛军所阻,又或者蛇国公拿不出不死药方,再或者不死药失效……令陛下不幸化羽登仙,炎蛇国只怕立即成为众矢之的,孤立无援。天下无主,大乱立起,共工叛党若在此时乘乱进攻蛇国,必奏奇功。那时大荒分裂之势再难挽回了。所以窃以为,陛下将公主下嫁紫蛇侯,不是对蛇国恩宠,而是将蛇国公推到风尖浪口,对于安定大局并无好处……”

逢蒙越听脸色越是难看,听到此处,再也按捺不住,蓦地一拍桌子,铁石迸炸如齑粉,喝道:“放肆!既知大逆不道,还敢胡言乱语!陛下苦心孤诣,目光长远,岂是你这等黄毛小子所能体恤?”

众人霍然一惊,逢蒙素来沉稳缄默,极少大发雷霆,此次拍案而起,实是愤怒已极。

敖少贤似是早有所料,微微一笑,缄口不言。

逢蒙灰眉跳动,胸膛起伏,强捺怒气,冷冷道:“少年狂妄,自以为是。阁下以为天下英雄都不如你?就连陛下作什么事还需要你来指摘驳斥么?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大荒诸侯都象你一般狭隘不识大体……”

尹祁公主眉尖一蹙,淡淡道:“神公,炽龙侯一片赤诚之心,才敢冒大不韪而直言相谏,你也别太过怪责了。”

秋波一转,凝视着敖少贤道:“敖公子,既然你认为此事不妥,不知有什么建议么?”

敖少贤心下暗叹一口气,正要说话,突听“轰”地一声,船身剧震,众人猝不及防,险些跌倒在地。巫尹“啊”地大叫一声,圆球似的“骨碌碌”翻滚撞墙,狼狈已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