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纤将那熊熊燃烧的卷轴抛弹在地,高声道:“罪在其行,不在其心。纵然这名册之中,真有存心结交姬远玄者,只要他迄今并未有谋反之举,便算不得叛族投敌。这名册我也罢,拓拔太子也罢,都未曾展开看过,从今以后也不许任何人再提起此事……”
顿了顿,目光突然变得说不出的凌厉冰冷,一字字地道:“但是族难当头,绝不容得半点贰心。今日开始,若有人再敢与敌寇相通,哪怕只是送一根鸿毛、传半句消息,我也要叫他后悔生于此世。”
众人心下森寒,虽然如释重负,背脊上却凉飕飕的尽是冷汗,纷纷连称圣明,山呼万岁。
廖威知死里逃生,怒火与勇气也早已烟消云散,当下伏身拜倒,道:“多谢陛下,圣女不杀之恩!”
纤纤淡淡道:“廖将并未谋反,我不治罪理所当然。但你咆哮朝殿,对陛下与孤家公然挑衅,那便是犯了‘藐圣欺上’之罪。若不罚你,何以服众?来人,将他廷杖二十,囚入青沙崖思过十日。”
众人脸色齐变,所谓“廷杖”,便是在朝殿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将罪臣除衣杖责,虽不致命,却足可令其颜面扫地。西王母在位三十多年,也不过廷杖了两次,想不到新圣女方甫上任,便动用此刑。
反倒是廖威知心服口服,戾气尽收,伏身道:“微臣知罪,愿受刑责。”四名甲卫执杖上前,除去他的衣裳,“乒乒乓乓”打得他血痕道道,瘀紫遍布,又套上脚镣,扶下殿去。
殿内一片寂然,纤纤道:“该罚的孤家都已罚过,现在当请陛下论功行赏了。”
少昊微微一笑,又唤人取出一轴名册,将三日来与叛军斡旋激战的各地城主、将领一一宣示,各施奖励,包括刚被刑罚的廖威知,也因其部众坚守奋战,而被赐以厚赏。
眼见新帝、圣女如此公正严明,雷厉风行,众人无不凛然,再不敢有半点轻视之心,当下纷纷领旨谢恩。
半日朝议倏然而逝,纤纤、少昊从容不迫,赏罚并施。虽然谈吐问答时偶尔还有些生涩,所作决定却亦无不令人信服。群臣对那“酒色太子”纷纷刮目相看,几日来的惶惑疑虑渐渐荡然无存。
大风吹来,檐角风铃叮当摇舞,殿外云开雾散,露出澄碧蓝天,阳光如万千金柱,破云而出,照耀着山峰下的滚滚云海,雪鹫欢鸣飞掠,令人心情为之一振。拓拔野、蚩尤相视而笑,心中阴霾也随之一扫而光。
四周人群喧沸,科汗淮远远地站在殿角,凝望着高座上的女儿。想起从前她绕膝撒娇、刁蛮使性的情景,怅然如梦,悲喜交迭。
一入昆仑深似海,半山风雪半山晴。对于她来说,这究竟意味着幸福,还是痛苦?星移斗转,世事更替,命运却为何总在相似的轨迹中轮回?
他的心底一阵刀剜剑绞似地剧痛。她的举止神态多么象她呵,就连挑眉的样子也如出一辙。
恍惚中,纤纤的脸容又如水波幻化,与西王母的容颜渐渐地重叠契合,融而为一,再难分清彼此了。
※※※
这日朝议之后,金族正式确立了联合龙、火、苗、蛇、木各族,协力剿灭叛逆,讨伐帝鸿、天吴的大计。纤纤更取号为“素女”,以示与“九天玄女”针锋相对、势不两立的决心。
纤纤既往不咎,赦免黑木铜,自是使得原本与姬远玄有过来往的金族群雄心中大定,不再思变谋逆;其赏罚严明,对廖威知恩威并施之举,更令众将团结一心,士气大振。
到了午后,东北边境果然捷报连传,貜如、凫奚、敏牛三大叛将被部众所杀,皋涂山、鹿台山、黄山尽皆收复。
翌日清晨,青鸟传信,三身国、奇肱国又因与帝鸿通好,被金门山神天犬黄姖率军攻破,斩杀国主,新立酋首。
此后三日,日日都有嘉报,昆仑山上自是欢腾一片。那些未来上朝的长老、权贵闻讯无不震动,想不到纤纤反应竟如此神速,深沉狠绝,一如其母,从此对她不敢再有丝毫怠慢。
西荒各蛮族更是大为惊异懊悔,纷纷遣使赶往玉螺宫请罪,大表忠心;同时调集大军,以供素女差遣。
虽然境内叛乱犹在,土族大军也正经由符禺山一带侵入,但金族人心大定,同仇敌忾,比之几日前的彷徨无主、一盘散沙,又有如云泥之别了。
第三日傍晚,昆仑又下起大雪,蚩尤、烈炎等各族群雄计议已定,纷纷辞行,打算尽快赶回属地,整顿大军,诛讨帝鸿。少昊在瑶池设宴送行,众人狂歌痛饮,大醉了一场。
酒过三巡,少昊醉意醺然,拍着拓拔野的肩膀,摇头笑道:“可惜圣女丧期未过,否则趁着这么多好朋友在,今夜就当连着你小子的喜酒一起喝了!”
众人大笑。
纤纤遥遥听见,脸上晕红,微笑不语,被烛灯映照,更显娇媚。拓拔野念及雨师妾,心中一酸,当下仰头将酒饮尽,推案起身,假称不胜酒力,到殿外吹风醒酒。众人只道他害臊,纷纷哄笑不已。
到了曲廊上,狂风扑面,雪花飘舞,瑶池上浮灯万盏,幻丽如极光。
拓拔野又想起与龙女在北极时的种种情状,更是胸膺如堵。霎时间,这些年来苦苦强抑的思念都如春洪决堤,火潮汹涌。眼前耳边,尽是她的如花笑靥、温柔低语。
八合大殿内欢声笑语,丝竹不绝,相隔不过数十丈,却悠遥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怔怔地扶着白玉栏杆,看着湖水荡漾,看着倒影摇曳,突然又记起那年蟠桃会后,他和龙女也是依偎此处,仰望漫天烟花。不知彼情彼景,何时方能再有?又不知龙女生耶死耶?倘若还活着,此时此刻,是不是也正于某处,形只影单地思念着自己?
想到这些,心中更是悲不可抑,泪水夺眶,喃喃道:“好姐姐,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心绪缭乱,被冷风迎面刮吹,酒气上涌,头重脚轻,竟真有了些许醉意。恍恍惚惚地瞥见水面浮灯荡漾,一个倒影从右侧朝他移近,拓拔野心中一紧,转头喜道:“好姐姐,是你么……
那人“嗳”了一声,格格笑道:“小情郎真乖。”细辫飞扬,明眸流盼,霓光映照下,笑靥越发甜美动人,正是流沙仙子。
拓拔野大为失望,道:“洛仙子,是你。”旋即又想,即便龙女未死,受那剧毒所制,也当在几万里之外的终北国,又岂会穿越千山万水,突然到此?
流沙仙子笑道:“不是我是谁?哎呀,难不成拓拔驸马大婚在即,竟偷偷溜出来与哪个‘好姐姐’幽会么?”
拓拔野脸上一热,短短几日之间,他将与金族圣女成婚的消息便已震动四海,众人时有揶揄,但“驸马”二字出自洛姬雅之口,却让他犹觉窘迫。当下顾左右而言他,道:“仙子伤势初愈,为何不在巫舍中休息?”
流沙仙子道:“我要走啦。来这里是和你告别的。”
拓拔野道:“你去哪里?是回流沙山么?”
流沙仙子摇了摇头,道:“我在那里住了二十年,早已住的腻烦了。”妙目闪过一丝黯然凄楚之色,柔声道:“天下之大,总有我想去的地方。那里讨我欢喜,我就在哪里多住上几日。风月常新,那也好得很啊。”
拓拔野心中莫名地一阵酸苦,便欲脱口说出:“故人不再,纵然风物新异又有何用?”终于还是强行忍住。
他与这妖女情意暧昧,象姐弟,象情人,象朋友,虽猜不透她的玲珑心思,却知道神农化羽之后,她已将对他的大半情思萦系在了自己身上。将她从玄女手中换回后,两人彼此默契,只句不提苦情树之事,更无半句感谢之语,仿佛这一切都理所当然,再也寻常不过。
但此时听说她要云游天下,四海为家,拓拔野心底仍是难过无已,又想起数年未见的姑射仙子来,更如块垒郁结,喃喃道:“人生聚散离合,如浮云变幻,宇宙万物,尽皆如此……”
这句话是当年神农临别所语,十年来自己经历了如许多地悲欢离合,却为何始终不能象他一般豁达?
流沙仙子眼圈微微一红,抬头望着天上的彤云,柔声道:“浮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我们终会有相逢的时候。更何况……”秋波流转,凝视着他,嫣然一笑:“更何况你还欠我一个宝物,等我想要你还的时候,就算你躲到天涯海角,姐姐我一样将你揪了出来。”
拓拔野微微一怔,蓦地想起当日灵山之上,自己曾答应用某物与她交换伏羲牙。不由莞尔,笑道:“仙子找我,欢喜还来不及,何必躲藏?不管天涯海角。我也召之即来……”
突然想起当日不死树下,自己误回八百年前,对龙女前生所说的那句话:“好姐姐,从今往后,我便是你收服的怪兽。只听你一人之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心中登时大痛,剩下的半句话再说不出口。
流沙仙子“呸”了一声,笑道:“你当你是那歧兽么?它可比你可爱得多啦。”拿起玉兕角,低声轻吹。
狂风鼓荡,那巨大的绿色甲虫登时振翅跃了出来,笨拙地扑倒在地,瞪大碧眼,木楞楞地望着拓跋野,忽然摇头晃脑地靠上前去,拿那三只尖角拱了拱他,也不知是示威,还是讨好。
流沙仙子脸上晕红,踢了那歧兽一脚,翻身跃上其背,心中悲喜交迭,低声道:“苍生涂炭与否,和我毫不相干。但你还欠我一物,所以定要好好活着。”凝视着他,想要微笑,泪水却突然涌了出来,猛的一夹那歧,冲天飞起,遥遥叫道:“若要找新娘,速速入洞房。臭小子,我若是你,就回到那北极故地找你的‘好姐姐’去!”
洞房?拓拔野心中一震,灵光电闪,失声道:“鲲鱼!”
当日他从终北国到南望崖,寻便了数千里北海,却独独忘记了鲲鱼腹洞。彼处气温极寒,可制热毒,又冰封了许多鱼兽,安全隐秘,对于龙女来说,还有什么地方比之更为合适?更毋论他们在那里度过三个多月的幸福时光!
越想越是惊喜激动,指尖发抖,恨不得现在便立即插翅飞去。抬头想要感谢流沙仙子提醒,却见瑶池霓波浩荡,雪花飘扬,早已不见了她的踪影。
热血如沸,酒意全消,转身正欲返回八合大殿,又听西南回廊里一人叫道:“拓拔大哥!”转眸望去,素颜如雪,白衣翩然,正是纤纤。
他适才思念龙女,心乱如麻,竟未曾察觉到她何时已随行到了长廊角落。想到方才与洛姬雅的对话都已落入其耳,脸上一烫,正欲说话,又听纤纤道:“龙神和我爹一起走啦,她有份礼物,叫我转呈于你。”
长袖一卷,一个赤红的珊瑚匣子凌空飞到他手中。拓拔野打开一看,匣内空空如也,只有一只金色蜜蜂嗡嗡飞舞,扑面而出。他微微一怔,旋即明白其意,耳根更是热辣辣的一阵烧烫。
他何尝不知敖语真之苦心?只是此次向西陵求亲,一则是因为受蓝田花媒所累,与她已有了夫妻之实,断难推卸其责;二则是将计就计,利用姬远玄捏造的“女娲神谶”,救纤纤出虎口,与金族联姻,赢得西王母支持。如今王母既死,局势凶险莫测,纤纤更需自己相护,纵然自己心中只装得下龙女一人,也决不能有半点反悔之意。当下收敛心神,道:“科大侠也已走了?”
纤纤点了点头,低声道:“娘已死了,昆仑也罢,大荒也罢,他都再没半点眷恋之意,只想扁舟散发,隐居东海。他说我已经长大了,有你助我,天下可定,他也就放心了。”
拓拔野微觉失望,原本还期冀龙牙侯领军北伐,征讨天吴,现在显是不可能了。转念又想,以科汗淮重情讲义的性子,虽然叛出水族,又怎忍心自相残杀,连累族中百姓?对他而言,超然局外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和归宿了。
知她牵念父亲,心中必自难过,走上前,握住她的手,温言道:“妹子,科大侠若非牵挂你的安危,又怎会破誓重入大荒?看到你如此能干,短短几日便团结群臣、安定民心,他也足感欣慰了。帝鸿妖军再过猖狂,只要我们大家齐心协力,又有何惧?”
被他这般一说,纤纤泪珠反而扑籁籁地掉了下来,摇头凄然道:“拓拔大哥,我哪有这等翻天覆地的本事?那些安邦抚民的连环妙计,是娘三个月前便已布设好的……”
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递与拓拔野,哽咽道:“娘亲神机妙算,早已筹划好了一切,就连……就连她自己的死,也是预先算定的。这卷遗书便是她托付金神,在她死后再转交于我。我不过是照着遗书上的预设去做罢了。”
拓拔野展开一看,心下又奇又佩。
西王母果然早已料定姬远玄便是帝鸿,将于婚礼之后刺杀自己;也已算准了她死之后,貜如、凫奚等将领必会叛乱;甚至还详细地列出了金族群臣哪些人可能跟风动摇,哪些人可以完全信赖。并逐一列出对策,安排妥当。
其推算之准、布局之妙,实在让人叹为观止。难怪当年烛龙对她如此推崇,视为平生第一大敌。
但她既已料敌在先,为何步步险招,甘心赴难?又为何转托金神留下遗嘱,字里行间竟似死志已决?
是因为失贞丑闻天下皆知,不愿让金族百姓为之蒙羞,以死明志?还是因为科汗淮携手龙神,让她伤心欲绝?是耻于为妖魔所用,宁可玉石俱焚,也不愿苟活于世?还是早已参透了世事沧桑,超然生死?
饶是他聪明绝顶,也无法猜透这大荒第一奇女子的心思。但无论如何,科汗淮心中必定已历历分明,否则也不会面对永诀,如此从容淡定,在王母陵宫墓外,没掉一滴眼泪,只是祭以半捧白菊、数支笛曲。
雪花缤纷,落英似地卷过纤纤翻飞的衣袂,她斜斜地倚坐在玉栏上,拭去泪痕,轻声道:“这几年来,我常常怨恨娘亲,当初为何不和爹一起远走高飞,一家三人找一小岛居住,岂不其乐融融?但直到前几日,我才突然明白娘亲的苦衷。身为圣女,要担负全族百姓的命运,又岂能事事随心顺意?
“她不是成心负爹,对爹的思念和牵挂,更未见得在龙神之下。只是有时喜欢一个人,注定只能深藏心底。就象蟠桃可以在枝头累累悬挂,而人参却只能长埋地里,两者之间又何曾有什么优劣差别?不过是因为立场不同,导致彼此的方式不同罢了。”
顿了顿,仰起头凝视着他,眼中泪光滢动,柔声道:“拓拔大哥,又好比从前我喜欢你,可以为你生,为你死,为你做世间一切事,但现在却不能了。不是因为对你的喜欢不如以往,而是因为我现在做了金族的圣女,不能再单只考虑自己,还要考虑千千万万的臣民百姓……”
拓跋野心中一震,想不到她竟会说出这番话来,叹了口气,慨然道:“好妹子,你……你真是长大啦!”
纤纤嫣然一笑,秋波中却是说不出的凄婉悲伤,低声道:“长大了又有什么好?这些年我午夜梦回,全是当年在古浪屿上的景象,梦见我骑着白龙鹿,和你无忧无虑地在浪花里翻腾嬉闹……”眼圈又是一红,摇头道:“可惜时光不能倒流,那样的日子永远不会再有了!”
拓拔野咽喉如堵,酸甜交掺。他又何尝不想念那单纯快乐的少年时光!这一生之中,除了在鲲鱼腹内与龙女朝夕共处的三个来月,最为快活的便属在蜃楼城及古浪屿上度过的日子了。
又听纤纤低低地叹了口气,道:“拓拔大哥,我总是在想,从前你那般疼我呵护我,难道就没半点是因为喜欢我么?你嘴上不承认,心底里难道就没丝毫动摇?若真的只是把我当作妹子,又怎会几次三番不顾一切地赶来救我?那日又怎会不怕天下人嘲笑,化身公孙轩辕,娶我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