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角忽然泛起一丝微笑,柔声道:“拓拔大哥,其实在我心底,早在三年前的天帝山上,我就已经嫁给你啦。缚龙神即便不是你娘,也算得上你的祖奶奶了,她答应过的话,又怎能不算?我既是你的妻子,自然为你守身如玉,岂能再嫁给旁人?更何况是嫁给那虚伪狡狯、狠毒无耻的小人?”

拓拔野一震,也不知是惊是喜,难道她早已经瞧出了姬远玄的真面目?

纤纤嘴角冷笑,道:“当日天帝山上,他枉负兄弟之情,这般待你;又趁着大家未及时赶到,把你封镇于九嶷山底,明眼人都能瞧出他什么心思。可笑世人自私冷漠,个个心怀鬼胎,看着他春风得意,又极得我娘赏识,便都争相奉承巴结,全然忘了你的好处。就连……就连我娘……”

泪珠忍不住又簌簌滚落,顿了顿,续道:“就连我娘也像是被人蒙住了双眼。在她心里,什么也及不上金族的荣耀来得重要,无论是爹,是她自己,抑或是我,只要能领袖群伦,让金族成为大荒霸主,便什么也不顾了。

“鱿鱼为了给你报仇,和他打了三年的仗,我多么希望鱿鱼能攻入阳虚城,砍下他的头颅给你祭酒,但我知道,只要我娘一日还支持他,苗军就断难打赢这场仗。归根结底,打仗比的是双方的人力物力,是不是?”

拓拔野微感惊讶,想不到她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见识。

眼下苗、龙、蛇联军与大荒盟军的大战虽然互有输赢,九黎战士甚至屡屡以少胜多,气势如虹,但蚩尤在大荒几无巩固的根据地,粮草补给、人力后续都远远不如大荒盟军,拼到最后,必然要被逐回东海。要想击败姬远玄,最关键的便是要得到大荒其他各族、尤其是金族的支持。

纤纤能洞悉这一点,足见目光之深远,不愧是西王母与龙牙侯之后。难怪当日她初次领军单狐山,便能接连大败水族精锐,威镇西北。

纤纤柔声道:“拓拔大哥,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骗九姑,答应嫁给那姓姬的小子了么?横竖你已死了,我也早就不想活啦。我要在洞房花烛之夜,用那情蚕叫他生不如死,再用尖刀剜出他的心肝,为你报仇雪恨……”

拓拔野闻言大震,才知她竟是要冒死行刺姬远玄!

第十九章 蓝田花媒

心神一分,那四只梦蚕立即又发狂地咬噬起来,剧疼之下,拓拔野真气登时蓬然鼓放,“嗤嗤”连声,蛊蚕冻僵震碎,橱门也应声撞震开来。

眼见橱门陡开,坐着一个浑身冰雪的怪人,纤纤花容骤变,下意识地便往门口冲去,叫道:“有刺……”

话音方起,拓拔野已闪电似的冲跃而出,一把将她抱住,捂住口鼻,传音道:“妹子,是我!”体内真气兀自如极地狂风,横冲直撞,冻得牙关格格乱撞,寒气呵在她脸上,瞬间结起一重白霜。

纤纤又惊又怒,未曾听清,奋力挣扎。那熟悉的少女体香丝丝穿入鼻息,拓拔野又想起从前被她缠抱着嬉笑打闹的情景,心中一酸,低声道:“好妹子,是我。”将脸上的人皮面罩扯了下来。

烛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冰霜点点,俊秀如昔。纤纤如被雷电当头劈中,身子陡然僵硬,妙目圆睁,呆呆地望着他,突然只觉得一股热血朝头顶涌将上来,天旋地转,就自朝后垂倒,晕厥不醒。

拓拔野吃了一惊,低声道:“妹子!妹子!”把脉凝察,气息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

软玉温香,咫尺鼻息。她软绵绵地躺在自己怀中,长睫弯弯,双颊晕红,胸脯微微起伏,就象从前沉睡的模样。拓拔野想着她方才的话语,柔情汹涌,百感交织,忍不住伸手轻轻地抚摩着她的脸颜。

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又回荡起当日她含泪哀怜的话语:“拓拔大哥,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只当我是妹子,从来没有一点其他的喜欢?”

霎时间,胸膺象被什么堵住了。狂风呼啸,珠帘乱舞。她的发丝纷乱地拂过他的脸颊,麻痒难耐,却又刺疼如针扎。

她是这世上,真正爱他念他、甘为他付出一切的寥寥数人之一,虽然她爱的方式是那么的霸道而自私。

而在自己的心底,她又究竟占着什么样的位置呢?他可以为了她不顾一切,舍生忘死,这种感情当真只是兄妹的情感么?他所抗拒的到底是她,还是自己对龙女的不忠的念想呢?这个问题他从前曾经想过很多次,然而想得越久,便越是糊涂,越是揪心的痛楚。

正自心乱如麻,忽见窗外碧光冲天,惊呼迭起:“有刺客!有刺客!保护公主!”门外殿廊上响起凌乱的脚步声,狂奔而至。

拓拔野一凛,不及多想,抱着纤纤翻身跃上床,盖好被子,隐身藏匿其侧。“当”地一声,铜门被撞开了,数十名卫士、宫女冲涌而入,当先一人正是辛九姑。

眼见纤纤安然睡在床上,好梦正酣,众人神色稍定,辛九姑低声喝道:“快去窗外巡视,公主若伤根寒毛,唯你们是问!”

众卫士点头应诺,接二连三地冲出窗外,火炬闪耀,叱喝声此起彼伏。

辛九姑关紧窗子,转身朝一个银发宫女轻声道:“你留下伺候公主,其他人随我到廊上戒备。”诸女行礼应诺,徐徐退出,只留下那银发宫女。

那宫女转过身来,从脸上揭下一层薄如蚕翼的面具。拓拔野陡然一震,失声道:“娘!”

那宫女银发高挽,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秋波流转,唇角一颗红色的美人痣,倍添娇媚,竟然是缚南仙乔化而成。

听见他的声音,缚南仙亦是大感意外,转头扫望,低声笑道:“臭小子,你倒是好快的手脚!还不快滚出来?”

拓拔野现身跃起,奇道:“娘,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你的蛊毒呢……”话一出口,想起她的人皮面具,立时猜到大概。

果听缚南仙格格笑道:“我在山下遇见九尾狐啦。蛊毒虽未肃清,却也已暂时镇住。找不着你个臭小子,大家都猜你定是上山找新娘去了,老娘牵挂我的乖媳妇儿,自然要找那辛九姑开开后门,浑水摸鱼了。”

拓拔野脸上一烫,微微有些发窘,无暇解释,道:“科大侠他们呢?”

缚南仙道:“他早就上山啦。没听见先前山上的动响么?就是那八个双头树怪放的火,声东击西,好让科小子乘隙钻入王母宫,找那西王……找我亲家母叙旧。”眉毛一挑,“呸”道:“紧要关头,也不知是哪个讨厌鬼横插一杠,行刺我亲家母,搅得他连面也没见着,就退出来啦。也不知现在遇见了没?”

拓拔野一愕,突然记起自己追踪广成子兄弟时的那一声大喝,原本只是想引来金族巡兵,迫使他们现形,想不到阴差阳错,竟坏了科汗淮的计划。科汗淮去找西王母,自是为了拆穿姬远玄的帝鸿假面,阻止纤纤的婚礼。隐隐之中,觉得此举似有不妥,但一时又想不出其症结所在。

缚南仙走到床沿,轻轻地抚摩着纤纤,嘴角微笑,悲喜怅惘,低声道:“几年不见,我的乖媳妇儿长大啦……”

话音未落,纤纤突然扣住她手腕,翻身跃起,右手尖刀闪电似的抵住她的咽喉,妙目怒火灼灼地盯着拓拔野,咬牙低叱道:“你们是谁?为何假扮缚龙神与拓拔太子?”

拓拔野正自沉思,亦未曾想到她早已醒转,假寐偷袭,一时救之不及。

缚南仙身中“万仙蛊”,又被应龙重伤,体内当无半点真气,被她这般瞬间反制,更是动弹不得;非但不生气,反倒喜笑颜开,嫣然道:“这才是我的乖儿媳妇儿,随机应变,聪明伶俐。臭小子娶了你,将来必不会吃亏啦。”

拓拔野啼笑皆非,也不应答,径直凌空抄手,将那七窍海螺抓了过来,悠扬吹奏。螺声轻柔婉转,如风吹揶树,海浪低摇。正是他从前常吹之曲。

纤纤身子一晃,“当”地一声,尖刀登时掉落在地,俏脸苍白如雪,低声道:“拓拔大哥,真的是你!”泪水如春洪决堤,瞬间模糊了视线。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突然不顾一切地飞奔上前,将他紧紧抱住。

她抱得那么紧,仿佛要将自己箍入他的身体,合而为一。泪水洇入他胸前的衣裳,滚烫如火,两颊、耳根突然烧烫起来了,既而周身从里到外层层剥裂,仿佛被炽热的熔岩炸成了万千碎片,冲上了云霄。那么悲伤,那么痛楚,却又那么喜悦……

良久,才幽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拓拔大哥,我一定又在做梦了,是不是?”

拓拔野心中刺痛,抚摩着她的发丝,正不知当说些什么,缚南仙已格格笑道:“傻丫头,你拓拔大哥活生生便在眼前,又怎会是梦?他和我此番上山,便是要明媒正娶,讨你过门的……”

纤纤周身一颤,满脸红霞飞涌,旋即知道断无可能。抬头凝视着拓拔野,悲喜交集,方才的激动欢悦渐渐平复为温柔酸楚,摇了摇头,嫣然道:“娘,我已经不是从前的傻丫头了。只要他还活着,有几分惦念我,我就心满意足啦。”

被她这般一说,拓拔野心中反倒更加难过,低声道:“妹子……”

纤纤微微一挣,从他怀中退了出来,在几步外站定,牵起缚南仙的手,微笑道:“娘,你怎会和拓拔大哥到这里来的?他这些年藏在哪里?为何没半点消息?”片刻之间,她又恢复了从容淡定之态,再也没有从前俏皮脱跳的影子,而隐隐有些西王母的风姿。

拓拔野心中一酸,微觉怅然。

缚南仙听她喊自己“娘”,却是眉开眼笑,心花怒放,拉着她坐到床边,道:“傻丫头,这小子可不是故意不来找你,只是被姓姬的小贼坑害,在地底足足困了三年……”

当下将姬远玄如何变身帝鸿,与女魃、风后合力偷袭拓拔野,他又如何困陷苍梧之渊,经由东海大壑逃脱而出,而后又救出少昊,施援龙族,带领群雄前来昆仓拆穿帝鸿面目……等等来龙去脉,简要地述说了一遍。

其中自不免胡编了许多拓拔野如何备受煎熬、思念纤纤的情节,更将他此行的目的改为向她提亲,拓拔野脸上热辣辣地阵阵烧烫,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惟有苦笑而已。

纤纤听得惊心动魄,虽知姬远玄野心勃勃,觊觎金族驸马之位不过是为了谋求娘亲的支持,但仍未料到他居然就是鬼国帝鸿,更未曾想到他竟如此丧心病狂,不惜刺杀白帝,嫁祸少昊。

想起他当日贼喊捉贼,栽赃拓拔野,更是恼恨。但无论心底如何震骇,脸上却始终沉静微笑,直听到龙牙侯去找西王母,神色方微微一变,失声道:“糟了!”

两人一怔,纤纤摇了摇头,蹙眉道:“爹爹对娘……对王母娘娘的脾性还不了解?这般找她,不但与事无补,反倒要坏了大局。”险些脱口而出,直呼西王母为娘。好在缚南仙一时也未听清,只是对她这话有些愕然不解。

拓拔野心头却是寒意大起,突然明白自己先前听此消息时,为何会惴惴不安了。

西王母虽然睿智冷静,却也是个极为现实重利、甘舍牺牲的女中豪英,只要能让金族称雄天下,让纤纤成为大荒之主,无所不用其极。

而这三年来,金族、土族已紧紧绑在了一处,利益攸关,唇齿相依,如若姬远玄奸谋败露,作为其身后最大的支持者,她势必也会受到牵连。无论是天吴水族,还是烈炎火族,都断不会再惟其马首是瞻,金族在大荒中的超然地位也必定从此一落千丈。

以她刚愎骄傲的性子,要她当着天下群雄之面,承认利令智昏,为奸人蒙蔽,从此激流勇退,拱手让贤,实比杀了她还要难过。

是以即便她知道了姬远玄的野心,也未见得就会断然与他为敌。而多半会将错就错,替姬远玄百般掩饰,甚至会与他联合对付自己,而后再以权谋之术控制姬远玄,迫使他继续为其所用。

越想越是凛然忐忑,与纤纤对望一眼,洞悉彼此心意,都期盼科汗淮今夜不要遇见西王母,说出自己尚在人世、姬远玄的帝鸿身份……等等事由。

缚南仙“哼”了一声,道:“倘若亲家公的话也不管用,那就只好不等下锅,现吃生鱼啦。”

拓拔野一愕,道:“什么?”蓦地明白她言下之意,大觉尴尬。纤纤亦晕生双颊,假装没有听见,心中却是嘭彭大跳。

缚南仙怒道:“可不是么?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西陵公主早在三年前便是我儿媳妇儿了。老公没死,岂有改嫁之理?”

一通歪理,居然也被她说得理直气壮。拓拔野不愿直言回对,刺伤纤纤,空有三寸不烂之舌,惟有苦笑而已。

好在经此三年,纤纤似乎明白了许多事理,黯然之色一闪即过,微笑道:“娘,你别再说啦。拓拔大哥早就娶龙女为妻了。他是我的好大哥,我是他的好妹子,仅此而已……”

忽然想起方才对着七窍海螺吐露心事时,所有的话都已教他听了去,脸上登时滚烫如烧,又是凄婉又是酸楚,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拓拔野生怕缚南仙又说出什么话来,右手凌空一抄,将橱内的淳于昱提到面前,现出真形,道:“娘,我将鬼国的火仇仙子擒来了,待我种神到她体内,看看你所中的蛊毒是不是她所为,解药是什么。”

缚南仙喜怒交集,眯眼望着那气息奄奄的南荒妖女,恨火欲喷,格格笑道:“很好!很好!这才是我的乖孩子。等你娘蛊毒全消了,也让她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此时淳于昱的神识已如枯油风烛,极为虚弱,一旦种神其身,势必魄散魂飞,活不片刻。拓拔野心下虽然不忍,但事关缚南仙与流沙仙子的生死,也顾不得许多了。

当下凝神念诀,魂魄破体冲出,直入她玄窍。

淳于昱身子剧震,妙目圆睁,呆呆地望着上方,突然流下两道泪来,双手颤抖着按住丹田,想要挣扎,却没半点气力。

缚南仙道:“乖儿子,你在里边么?”拓拔野肉身一动不动,声音从淳于昱玄窍中传来:“娘,我进来了。你稍等片刻。”

缚南仙嘴角泛起一丝捉狭的笑意,柔声道:“春宵一刻,贵如千金。娘等得及,你的好媳妇儿可等不及啦。”突然捏开拓拔野的口颊,将一捧花粉倾倒而入。

拓拔野微觉不妙,道:“娘,你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