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夷一愣,蹙眉冷冷道:“你到底是谁?如何知道?”

“姬远玄?”蚩尤、晏紫苏脸色齐变,比听到她是乌丝兰玛的女儿更为震骇惊异。在世人眼中,这三人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处,想不到竟是血肉至亲!

拓拔野微微一笑,也不回答,道:“那‘伏羲石谶’是你娘伪造的,姬远玄当年送黄帝残尸上灵山之时,便已经悄悄埋在长生树下了,是也不是?”

冰夷脸色微变,冷笑不答。

拓拔野又道:“你娘以知道公孙青阳下落为饵,骗取汁玄青母子相助,一则是为了解开鲲鱼封印,驭为已用;二则是契合‘伏羲石谶’,让你和你哥摇身变作‘女娲’、‘伏羲’转世;再则便是为了解印混沌兽,用它来修炼你哥哥的帝鸿之身,是也不是?”

冰夷越听脸色越白,虽不回答,但瞧其神情,无疑是默认了。

蚩尤惊怒交集,喃喃道:“帝鸿?姬小子就是帝鸿?”虽对姬远玄浑无好感,却丝毫未曾料到他竟会是鬼国的元凶帝酋。

饶是晏紫苏聪慧绝伦,亦想不到此中关联。听着拓拔野抽丝剥茧似的层层盘问,心中寒意森森,才知这母子三人布局深远,早在五年、甚至二十多年前,便已筹谋好了所有一切!

拓拔野淡淡道:“只可惜你娘千算万算,却还是算不过老天。你们想要将我和龙妃害死在皮母地丘,却偏偏阴差阳错,将我们送到了北海平丘。否则真让你们狡计得逞,分别当上‘伏羲’、‘女娲’转世,神帝之位,还逃得出你们兄妹的手心么?”

冰夷一震,脸上再无半点血色,喝道:“拓拔野!你是拓拔野!你没死……你……你竟然没死……”又是惊讶又是恼怒又是恐惧,混金锁链随着周身颤抖而叮当乱响。突然又仰头格格大笑起来,泪水交流,似是觉得世事荒唐滑稽,可笑绝伦。

落日西沉,映照在她脸上的霞光倏然黯淡了,她身子微微一晃,软绵绵地垂卧在地,笑声随之断绝,泪珠也仿佛凝结在了笑容上,再不动弹。

拓拔野一凛。蚩尤失声道:“冰夷姑娘!冰夷姑娘!”抢身抓住她的脉门,将真气绵绵输入,终已迟了一步,心跳、呼吸俱止,已经玉殒香消。

狂风鼓舞,拂动着她雪白的长发,锁链叮叮脆响。

蚩尤呆呆地握着她冰冷的手腕,胸膺郁堵,难受已极。突然想起多年前,第一次在日华城的驿站与她相见的情景。想起那一刻,杨花飘舞,从她四周掠过,她低头轻轻地吹掉粘在衣袖上的一丝杨花,雪白的长发徐徐在空中划过一个优美的圆弧。想起那三十六只银环突然飞散,随着如波浪般鼓舞的长发,在风中回旋环舞,忽聚忽散……

命运冥冥难测,就象那三十六只变化无形的银环,在风中聚散无常,在每一个交错的刹那,变幻出诡谲的图案。

那一刻,无论是他,抑或是她,又岂能料到彼此之间竟会发生这样难解难分的孽缘呢?

※※※

又是黄昏,落日熔金,半天蓝穹半天云海,雪岭如金山,在霞云中若隐若现。

山岭下是连绵不绝的碧翠森林,夹杂着大片的鲜绿草野,以及艳红如云霞的漫漫杜鹃花。

山岭上融化地冰雪汇作清澈小溪,潺潺地穿过树林,流过山脚,宛如玉带蜿蜒。野鹿、羚羊成群结队地在溪边低头饮水,一阵狂风刮来,林涛呼啸,它们又纷纷受惊奔走。

拓拔野骑在龙马之上,仰头眺望。那巍巍雪峰宛如金剑,高耸破空。心中悲喜交织。相隔数年,终于又见到了这至为雄伟壮丽的昆仑山。只是山河依旧,人物全非,当然蟋桃会时的盛景如今再也看不到了。

晏紫苏乘马徐行,传音道:“后天便是西陵公主出阁之日,各族派了许多贵候、使臣,前来贺喜,暂时都住宿在那‘七星驿站’内。等到明日清晨,众人来齐之后,方才凭借请柬,一齐上山。”纤手指处,远处山林碧野之中,几座石楼参差而立,颇为醒目。

蚩尤“哼”了一声,扬眉冷笑道:“西王母生怕我们搅了她招赘女婿的好事,我偏要闹他个天翻地覆!驾!”猛地扬鞭纵马,当先冲过溪流,惊散鹿群,朝那驿站飞驰而去。

晏紫苏抿嘴微微一笑,策马疾奔,远远地传音笑道:“拓拔太子,当日你与龙妃大婚之日,姬小子派公孙婴候前来捣乱,此番你可要以牙还牙,也抢他一回新娘了!”

拓拔野莞尔失笑,想起纤纤,心头一暖,热血如沸,暗想:“好妹子,我绝不会让你嫁与这人面兽心的妖魔!”双腿一夹,纵马紧随其后。

昨日冰夷死后,三人将她埋葬在凤冠山顶,而后又回到谷中,彻夜倾谈,互相述说了这几年间发生之事,说到快慰处,齐声大笑;说到愤懑时,纵声啸呼。人生有知己相慰,无论悲喜怒恨,都倍觉痛快淋漓。数年未见,彼此间不但没有半点生疏拘谨,反倒更觉亲密无间。

听说流沙仙子、淳于昱尽被九天玄女掳去,蚩尤的担忧反倒稍有消减,水圣女即便再过歹恶,终究虎毒不食子,“阴阳圣童”若是落入她的手中,至少不会有性命之虞。

三人议论半夜,认定九天玄女乃鬼国之枢纽。姬远玄近日大婚,乌丝兰玛必会赶往昆仑庆驾,与其盲目地四处寻找其下落,倒不如守株待兔,结网候鱼。只要能擒伏水圣女,不但可救出流沙与“阴阳圣童”,还有望揭穿帝鸿身份,阻止纤纤婚礼。于是乔装化容,全速赶来。

三骑风驰电掣,很快便掠过草野,到了那驿站之外。

远远望去,旌族林立,炊烟袅袅,兽骑星罗棋布,到处都是穿行不绝的各族使者,人声鼎沸,笑语不绝。

三人翻身落马,将缰绳绑在树干上,径直朝驿站内走去。触目所及,周围群豪大半都是当年蟋桃会上见过的权贵,有的虽然说不出名字。却也颇为眼熟。反倒是他们乔化作南荒蛮族,无一人认得。

蚩尤与其中不少人在疆场上交过手,此刻此地相逢,感觉殊为奇怪。当下谁也不理,昂然朝里走去。他虽然容貌全非,但那卓然不群的桀骜气势仍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微觉奇怪。

忽听南边鸟啼如潮,众人拍手笑道:“新朗的使者来啦!”欢声雷动,竞相蜂拥而去。

拓拔野转头望去,只见一行鹰骑从天而降,数十名土族贵候翻身跃落,与群雄说笑问好。其中除了涉驮、计蒙、包正仪、姬萧衣等旧识之外,还有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长得与姬远玄颇有几分相似。

晏紫苏传音冷笑道:“姬小子倒是将七姑八婆全都叫来啦。”知道拓拔野被封地渊三年,对大荒新晋人物大多不识,于是稍加解释。

原来那与姬远玄有几分相象的国子原来是其堂弟,叫作姬孟杰,是土族长老会中最为年轻的一个,为人倒也算公正坦直,颇受众长老器重。传闻姬远玄有意将他栽培为大长老,所以族中溜须逢迎之辈对他更加热中。

拓拔野心中一动,突然想到了一个极为大胆的计划。正待传音蚩尤二人,忽然又听“轰轰”连声,几道绚光从石楼上冲天飞起,当空炸散,化作缤纷彩纸,徐徐飘落。

遥遥望去,正好形成一行大字:“金土相生,五行天定,阴阳共济,四海太平”。群雄仰头喝彩,笑声、起哄声不绝于耳。

土族众人笑容满面,颇为得意。站在各族宾客中央,倒象是主人一般。

蚩尤冷眼相望,紧攥的拳头青筋爆起。这几日听拓拔野说了姬远玄之事,早已气恨难平,此刻瞧见这等场景,更是怒火如焚。

但他统领万军,历经百战,早非当日那莽勇刚烈的桀骜少年,知道要想击败帝鸿,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出其不意,当着天下英雄之面,以如山铁证拆穿其假面。是以再过愤怒,眼下也只有强忍心中。

※※※

钟鼓齐鸣,丝竹大作,当日的迎宾晚宴正式开始了。

拓拔野三人随着人流进了七星驿站,名为驿站,实则却是七座形如北斗、气势恢弘的双层石楼组接而成。楼上是客房,楼下则是宴宾大殿。殿内富丽堂皇,张灯结彩,四处喜气洋洋。

数百张长案绕着大殿摆开,案上美酒佳肴,琳琅满目。众人在使女引领下一一入座,还不等坐定,一行霓裳舞女已翩翩而入,载歌载舞,为群雄助起兴来。一时喝彩欢呼声此起彼伏。

这几年干弋不断,各族贵候或疲于征战,或忙于民生,都少有闲暇饮酒作乐,此时欢聚一堂,歌舞升平,都不由想起从前热闹繁华的好时光来,百感交集。

拓拔野三人坐在大殿西角,与各南荒、西荒的蛮族酋首混杂交错,瞧见不少熟悉的面孔。

蚩尤突然轻轻捅了他一下,嘿然笑道:“乌贼,你看那是谁?”

拓拔野目光转处,微微一震,又惊又喜,但见一个华服少女低头端坐,脸容秀丽,肌肤胜雪,赫然正是寒荒国主楚芙丽叶!许久未见,她似乎清瘦了一些,神容更为端庄宁静。不管四周喧哗,眉睫低垂,淡蓝色的眼波始终凝视着手中的酒樽,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旁边分别坐着一个身着虎皮大衣的岸男子,和一个穿着豹皮斜襟长衣的瘦削少年,神色凝肃,一言不发。正是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拔祀汉与天箭。

楚芙丽叶似是察觉到他炽热的目光,抬头朝他望来。四目相交,她眉头轻蹙,转过头去,旋即微微一颤,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又重新转回头来,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

拓拔野心中嘭嘭大跳,极想开口与她招呼,但又不能泄露了行踪,当下微微一笑,朝她遥遥举杯致意。

楚芙丽叶双颊晕红泛起,再度转过头去,但睫毛轻颤,秋波流转,仍在不时地暗自打量着他,仿佛觉得他似曾相识,却又难以评断。

过不片刻,来宾越来越多,陆续入席。木族“青帝”当康亲自率众拜贺,一行浩浩荡荡近百人,声势颇为洗大。天吴虽然没来,却也派了至为心腹的科沙度等人前来驾喜。

酒过三巡,才听到有人高声叫道:“火族炎帝陛下到!”只见烈炎昂身大步走入,紫衣鼓舞,虬髯如火,朝喧沸的群雄拱手行礼,微笑示意。身后跟随着祝融、刑天等火族大将。

晏紫苏嫣然传音道:“炎帝借着婚礼之帖,把刑战神、祝火神全都带来了,摆明了不想在东南与我们交战,姬小贼看到,非气歪了嘴不可。”

拓拔野、蚩尤相顾而笑,心下温暖,若非这些年烈炎在南荒网开一面,苗军与夸父古田军势必三面受敌,局势堪忧。虽然双方名为敌我,但彼此的兄弟之情却一直存于心底。

又听殿外一人哈哈大笑道:“妹子大婚,作兄长的岂能不来道驾?”惊哗四起,有人喝道:“拿下逆贼少昊!”

话音未落,“哎呀”连声,几个卫士翻身倒撞入殿,压倒了几张长案,杯盘狼藉。舞女惊呼奔走,众人哄然,纷纷起身。

但见少昊牵着若草花,大剌剌地步入殿中,顾盼自雄。英招等人随行左右,却不见龙神、科汗淮与林雪宜、二八神人。

拓拔野一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小子怎地不按原计划行事,就这般大摇大摆地闯进来了?

金族众卫士脸色齐变,纷纷拔刀冲涌上前,将他们团团围住。

少昊熟视无睹,朝着群雄挥手笑道:“各位别来无恙?坐坐坐,四海之内皆兄弟,不用这般客气。”若无其事地拉着若草花入席而坐,径直喝酒吃肉,大快朵颐,眉飞色舞。

金族众卫士面面相觑,他虽是重囚要犯,但毕竟是本族太子,当着各族宾客之面,没有王母之命,谁也不敢妄自上前将他拿下。

各族宾客微觉尴尬,重又纷纷入座,只当没有瞧见。

※※※

丝竹声声,歌舞方起,殿外忽然又传来“轰”地一声爆响,梁柱俱震,有人惊呼道:“走水了,瑶池宫走水了!”

众人大凛,纷纷奔出殿去,只见那高巍的雪山顶上浓烟滚滚,红光吞吐,不断有雪石崩塌倾泄。

拓拔野又惊又奇,是谁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在昆仑山瑶池宫放火?还不及细想,又听山顶号角高吹,有人遥遥叫道:“有刺客!有刺客!驸马爷遇刺啦!”半空飞骑盘旋,接二连三地冲天飞去。

众人大哗,涉驮、计蒙等土族群雄面色齐变,顾不得婚礼前夕的谢客令,纷纷御风高掠,朝玉山顶上飞去。

片刻之间,昆仑山上下乱作一团,众宾客七嘴八舌,声如鼎沸,都在猜测究竟是谁胆大包天,竟敢纵火昆仑,行刺驸马。

惟有少昊哈哈笑道:“大吉大利!大吉大利!咱们金族招了个好女婿!”见他满脸得意,英招等人则摇头苦笑,不安中又似有些懊悔,拓拔野登即恍然,明白多半是这小子惟恐天下不乱,搅得这场好局。

啼笑皆非,正想传音询问究竟,又见人潮分涌,姬孟杰逆向而行,独自一人朝殿后无人处走去。心中一动,和蚩尤、晏紫苏低声道:“你们去和少昊会合,我去去就来。”转身拨开人群,随行其后。

姬孟杰穿过殿廊,绕过偏屋,朝驿站后的树林走去。

拓拔野隐身悄然随行,只等到了林中,立即种神到他体内。如此一来,明日婚礼时便可当着各族群雄之面,以牙还牙,以“姬孟杰”的身份,痛斥姬远玄的帝鸿奸谋,搅得他方寸大乱,无所遁形。

然而方入林中,立觉不妙,一股极为强猛地念力如狂潮汹涌,迫面而来。拓拔野闭气敛息,凝神望去,但见一个白衣人遥遥站在大树之下,衣袂翻舞。赫然竟是广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