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石壁上那些让她脸红耳热、装作永远也瞧不见的图画;想起阴阳双修;想起每个睡不着的夜晚,她数着他的鼾声,却恍然如梦;想起梦醒了,她看见他们十指交缠,脉脉相望;想起当他奋不顾身地挡在她的身前,那椎心彻骨的痛楚与幸福,让她突然忘记了一切悲欢、生死、骄傲和矜持……

呵,短短十日,却像是走过了漫漫一生。

她的心又开始剧烈地收缩,疼痛如绞。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多么想记起那些爱的、恨的、甜的、酸的、痛的……所有的、五味鲜明的往事,哪怕那是柔肠寸断,生不如死。

“轰!”又是一道火浪冲撞在她的身旁,惊呼迭起,只听蚩尤嘿然苦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天道轮转,我们又回到火山口啦!”

她心中一震,抬头望天,见霓云滚滚,天火飞泻,其势越来越猛,整个天空果然便像是一个倒悬着的火山口一般,突然依稀想起当日跃入赤炎火山的情景来。

那时有南阳元神附体,情火、三味紫火,再加上她体内的天生火灵,使得那滚沸岩浆非但没能伤得了她分毫,反被她汲取了大量的火灵真元,沉潜体内。虽非有意为之,却隐隐契合了三天子心法“因时修脉,天人合一,汲取天地间的五行真气”的真谛。

眼下情景仿佛,正值火属经脉旺盛之时,雷霆天火又这般炽烈,若能施法将其导入督脉,化作火属真气,或许便能断开这两仪八卦链了!又惊又喜,凝视着他,低声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命一搏。乔少城主可敢引火烧身么?”将计划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

蚩尤精神大振,扬眉道:“八郡主,你是火灵之身,我又吞了辟火珠,还怕这天火作甚?大不了一死,一试便知!”当下意守辟火珠,右手指间与她指间相抵,真气滔滔流入督脉。

烈烟石嫣然一笑,惧意全无。闭上眼,默念“天雷裂地诀”,凝神感应漫天雷火,朝自己“命门穴”的气旋引去……

太阳乌昂然立在两人身前,挥翼横扫,炎风鼓舞,将他们紧紧护住。九黎军方一冲近,立刻被它拍得惨叫翻飞。但毕竟势孤力单,在蛮军狂潮的冲击下,不过片刻,它已被射中了数十支箭矢,鲜血长留,嗷傲大叫,却始终如急流磐石,岿然不动。

晏紫苏惊怒恼急,火风瓶被林雪宜抢走,蛊毒全无,苗刀又不知被二八神人藏到何处,否则将十日鸟尽数解印而出,或者还可保护周全。既然不能力敌,唯有智取了,思绪急转,用古语大声叫道:“天梯虽断,却还有法子离开此地。你们想不想救出自己的父老乡亲?想不想重回大荒,做自由的子民?”

她毕集真气,将声音在隆隆轰鸣中远远地传了出去,这几句话虽然至为简短,但九黎群雄听在心头,每一句却都重逾万钧,围攻之势稍缓,怒吼道:“尔等乃女娲、伏羲转世,害我九族受囚数千年,如今又施奇毒,断天梯、倾天火……吾等岂敢再信汝乎?”

晏紫苏咯咯大笑道:“我们若真是女娲、伏羲转世,怎么会被那不死妖女和二八神人所困?又怎会被自己炼制的神链束缚不得出?事已至此,我也就不再隐瞒啦,女娲、伏羲的确已转世重生,伏羲帝眼下更已一统蛇族,正是他派遣我们来此赦免九族之罪,否则以我们这些外人,又怎会知道进入这苍梧之野?”

众人将信将疑,纷纷指着不远处那缩成一团的延维,七嘴八舌地喝道:“既是如此,延维又焉敢忤逆圣旨,构陷尔等?”

晏紫苏大声道:“这狗贼被女帝囚禁数千年,积怨极深,又觊觎盘古九碑和三天子心法,一心想拉你们下水。枉我们奉伏羲帝之旨,将他从不死山中放出,却反被其所诬,尔等小人言语,你们也敢相信么?”

转身笑吟吟地对着延维道:“延维神上,我说的是也不是?”暗念御蛊诀。那条七彩蜈蚣登时在延维心内发狂似的咬噬,疼得他龇牙咧嘴,连连点头应是。

群雄面面相觑,又相信了几分,蛇族两帝积威甚重,他们虽然剽勇无畏,但毕竟还有所忌惮。

惊涛汹涌,火光纵横,数万大军重重叠叠地围在海岛四周,喧声沸腾,正自议论该如何是好,忽然听“呼呼”破风巨响,抬头望去,无不骇然惊呼,狂潮似的朝四周冲散飞逃,什么也顾不得了。

只见高空中霓霞飞转,那汹汹天火如漩涡倒喷,化作一道巨大的螺旋火柱,正破空激吼,朝着蚩尤二人的头顶滚滚猛撞而来!

炎风狂舞,晏紫苏娇躯一晃,俏脸瞬时惨白,蚩尤喝道:“鸟兄,快带她离开!”太阳乌嗷嗷悲鸣,巨翅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似是甚为不舍,蓦地展翅冲起,巨爪一划,拽着她往前疾电飞去。

晏紫苏颤声道:“鱿鱼!鱿鱼!”奋力挣扎,想要甩脱冲下,却被它铁箍似的巨爪紧紧抓住,急怒恐惧,一颗心几欲要爆炸开来了,泪水夺眶,嘶声大叫道:“放开我……”

“轰!”话音未落,那道螺旋火柱已重重地猛撞在两人四周,紫红色的光浪直如菊花怒放,冲炸起数百丈高,震耳欲聋。

乱石狂舞,气浪汹汹,她当胸一窒,剩下的话登时发不出声了,圆睁妙目,脑中空茫,看着滚滚翻腾的蘑菇火云,直如做了一场幻梦一般。十日之间,这是她第二次眼睁睁看着蚩尤被烈火吞噬……

闪电骤起,雷鸣滚滚,那巨大的火柱如赤龙盘舞,怒吼飞腾,灼灼矗立于天海之间。碧空中,无数霞云流光如被漩涡卷溺,四面八方冲涌而来,飞旋着卷入火柱之中;又如螺瀑滔滔奔泻,隆隆狂震声不绝于耳,壮丽无比。

巨石横飞,狂涛冲天。九黎群雄骇然盘旋,鸦雀无声。

四周天火渐稀,都被卷入了那滚滚火柱之中,红云紫光层叠翻腾,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声雄浑狂吼,“轰轰”连震,天摇海动,漫天火光突然朝下疾收!

“蚩尤!”晏紫苏陡然大震,听到那吼声,泪水登时涌了出来。太阳乌也嗷嗷怪叫起来。

“嘭!”火光炸散,两道人影冲天掠起,断链飞扬,虎皮鼓舞。阳光照耀,遍海金光,镀照在他们身上,灿灿如天神,令人不敢逼视。

九黎群雄目瞪口呆,惊疑骇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方才这天火神雷势不可当,就连整个海岛都击成寸寸碎块,普天之下,又有谁能挨得这般轰顶猛击?就连延维亦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晏紫苏骑着太阳乌冲天飞起,也不顾众目睽睽,径直飞身跃入蚩尤的怀中,又哭又笑,泪水涟涟。

大劫余生,蚩尤紧紧地搂着她,旁若无人,恨不能将她勒化一体,笑道:“我又没死,哭什么……”

伸手想要擦她脸上的泪水,却被她狠狠地咬了一口,喝道:“臭鱿鱼,说好了,生死不弃,下次再敢把我抛在一旁,瞧我不……瞧我不……”妙目恨恨地凝视了他片刻,忍不住“扑哧”一声,笑靥如花,轻轻一拧他的耳朵,嗔道:“瞧我不把你不听话的耳朵揪下来!”

数丈开外,烈烟石凝视着蚩尤脸上灿烂的笑容,心中剧痛。低眸望去,身上的两仪八卦链已被天火爆发的狂烈气浪尽数震断了,手腕上箍痕犹在,空空荡荡,重获自由,却又说不出的异样和失落。

他和她之间的牵连,是不是也像这锁链从此断绝,再也不复存在了呢?一念及此,胸膺如堵,心内突然灼烧如熊熊烈火,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她俏脸酡红,深吸一口气,伸手想要抚摩脖梗儿,陡然一震,这才发觉原来素白如冰雪的掌心,赫然竟已红纹遍布、赤艳如珊瑚。指间颤抖,突然觉得一阵尖锐如扎的不安和恐惧。

蚩尤二人喜悦不胜,浑然未察。晏紫苏又转过身,用古语对众人叫道:“你们都瞧见了?除了伏羲使者,又有谁能够阻挡这漫天雷火?他既敢斩断天梯,自然有把握带你们离开此地!”

群雄大哗,颇以为然,脸上的惊骇惶恐逐渐转为凛然敬畏。众长老低声议论片刻,星骐骑着天马出阵,高声道:“若他真能救得了九黎百姓,带吾等返回大荒,九族愿奉他为帝,从此唯其马首是瞻!”

晏紫苏大喜,与他凌空击掌为誓,笑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转身告诉蚩尤,蚩尤吃了一惊,既而大喜,笑道:“好苏儿,你知道如何回到大荒了么?”

晏紫苏叹道:“呆子,你想想,盘古九碑何等神物,女娲为何会将它化作九黎山,留在此处?大金鹏鸟能将天柱撞断,又是何等凶鸟,除了盘古九碑,又有什么神器可以将它镇伏?”

蚩尤愕然道:“你是说大金鹏鸟的封印便是盘古九碑?”陡然一凛,失声道:“糟糕!倘若如此,神碑一旦被林雪宜取走,大金鹏鸟岂不就要解印而出?”

晏紫苏嫣然一笑,抬头望着那深不可测的碧虚,一字字道:“‘大金鹏鸟展翅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有了这神鸟,又何须天梯?”

第十九章 大金鹏鸟

万里蓝天,北风狂舞,众人骑着鸟兽朝南飞行,头发、衣裳朝前猎猎鼓卷,快逾闪电,俯瞰疾速倒掠大地,红焰吞吐,浓烟滚滚,触目所及,到处都是一片熊熊火海,一直连绵到极远处那金黄色的沙漠。

右前方十里便是九黎山的白象山了,此山原由一大一小两座银白的山峰组成,左峰险峻雄伟,宛如象身,右峰高峭挺拔,犹如象鼻,两峰之间恰好有巨石横亘相连,远远望去,极似白象。

只是此刻象身山已被横倒的苍梧巨树从中劈开,迸裂出一道直达山脚的深壑,象鼻峰亦被震得坍塌近半,面目全非。山下火光汹涌,烧得半壁焦黑,不断有山崖崩塌陷落,巨石滚滚飞泻。

象族群雄又惊又怒,捶胸悲啸,过不片刻,象身山上青烟滚滚,传来一阵阵同样雄浑悲郁的啸吼声。众人大喜,知道必有幸存者,当下驱兽疾飞。

石崖壁岭迎风峭立,在阳光下晃动着银白的亮光。碧烟腾舞处,乃是一道蜿蜒斜长的壑隙,其中密密麻麻地站满了避难的象族族民,少说有一万余人。瞧见群雄骑鸟飞来,欢呼四起。

象族长老石谷真指着西面山脚,咿哇比划。晏紫苏见彼处火势狂猛,如赤蛇狂舞,转头喝问延维,道:“老蛇囚,你说的‘浩天白金碑’的图铁便藏在这庙中么?”

原来,方才晏紫苏告知众人,要想举族离开苍梧之野,需得尽快助蚩尤找到盘古九碑的封藏地,以便抢在林雪宜之前解印大金鹏鸟。

延维闻言,立刻自告奋勇,说那盘古九碑以上古百金炼成,女娲以九碑封镇大金鹏鸟后,取每块碑上各一块四方铁,刻以地图,只要能将九块四方铁拼接一处,便能知道大金鹏鸟与盘古九碑的所在了。

女娲为免居心叵测者盗取,故意命九黎各造一座神庙,而后将四方铁藏在庙中,由各族神兽镇守。延维当年陷害林雪宜的九黎地图,便是这九块四方铁藏在各自神庙中的方位。

延维凝神细看,只见山脚火海中有一座白石庙殿,已被烧得断壁残垣,大为痛惋,连连摇头叹道:“噫嘻!象族神庙毁矣!九碑之图亡损其一焉。”

晏紫苏“呸”道:“既是上古百金所炼,又怎会被大火烧毁?若真烧毁了,那你也就没用啦,今晚便将你熬成蛇肉羹,救济难民。”吓得他连忙改口道:“仙子之言真乃醍醐灌顶也,吾愿引路以寻之。”

晏紫苏也不理他,只管用古语吩咐九黎长老,让各族各挑选九个最为勇猛剽悍的战士,随他们一起去寻找九碑图;其余众人则尽快将幸存的九黎百姓带回苍梧禁地。

又学延维故弄玄虚,说海里的鱼兽都有剧毒,但所幸蚩尤已经施展了妙法,众人只需在吃过鱼肉之后,吞吃一些沙土,便可化解无事云云。见她指挥若定,安排得井井有条,九黎各族心中大定,各自领命。

过不片刻,九黎族便挑选出八十一名至为剽悍的勇士,由虎族的雷波、象族的阿皮、鹰族的风翼轩和牛族的加农为副将,辅佐蚩尤,随他一齐往山脚神庙冲去。

炎风呼啸,黑烟滚滚,火焰冲天乱舞。

神庙夹在石崖、山壁之间,早已瞧不出原先的形状。太阳乌纵声欢呼,一边吞吃火球,一边驮着蚩尤、晏紫苏当先冲入。

众勇士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尾随在后。延维迤逦最后,蛇躯庞长,不时被火焰烧着,惨叫不迭。

“轰!”神庙坍塌,石柱横斜,不断有梁石撞落在地。火焰呼呼怒舞,到处都是浓烟,呛得众人咳嗽连连,眼泪齐流。

蚩尤、烈烟石不畏烟火,率先跃落,气浪横扫,将四周火势荡灭,凝神环顾,四壁崩塌,神兽石像已然倒地碎裂,到处狼藉一片。

晏紫苏叫道:“老蛇囚,图铁在哪儿?找不出来,便将你留在这里。”

延维真气全无,眼睛被熏得酸痛刺麻,什么也瞧不见,心中大骂,口中却还得干笑道:“‘浩天白金碑’之四方铁,藏于第三根横梁耳。仙子仰头数之,必可……”话音未落,“呯”的一声,又是一块梁石坠了下来,正好重重地撞在他头上,他白眼一翻,哼也来不及哼上一声,立即倒地晕厥。

太阳乌振翅睥睨,突然嗷嗷大叫,阔步奔到一个角落,巨翼挥扫,将一柄弯弯曲曲的青铜长刀拔了出来,铜锈斑斑,凹线纵横,赫然正是苗刀!

蚩尤又惊又喜,哈哈大笑道:“鸟兄,多谢你了!想不到八斋树妖竟将它藏在这里。”苗刀插入一块巨石之中,他刚一抽出,那巨石顿时撞落在地,裂成两半。

晏紫苏见那巨石中空,四四方方,像是一个盛物的石盒,底面上凹凸不平,像是刻了什么纹路,心中一动,重重地踢了延维一脚,喝道:“少装死!再不起来,本仙子可就提前用晚膳了。”

延维急忙一骨碌翻起身来,迭声道:“醒矣!醒矣!”

晏紫苏将石盒踢到他面前,道:“你瞧瞧,这是不是用来装四方铁的石梁?”

烟雾弥漫,延维用手摸了片刻,大喜过望,颤声道:“不错!上印神篆,刻有地图,必是石梁常年受四方铁所压而成也!虽无图铁,有此为印,亦可知图耳!”还待反复摩挲,已被她劈手夺过。

蚩尤恍然大悟,那二八神人将他们擒到三天子之都后,必是携苗刀前往九黎山,一则用之对付九大神兽,带回苍梧禁地;二则还可用神刀轻轻巧巧地劈裂石梁,取出四方铁。而此处多半是他们最后一处到达的神庙,故而取出图石后,连苗刀也一并抛留此地。

想到木族第一神器,竟被这帮木精当作劈柴刀来使用,用完后还弃如敝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所幸树妖终究只是树妖,愚钝木讷,只知搜走四方铁,竟也没发觉其上地图已“印”在了石盒底面。这也算是上苍有眼,冥冥相助了。

精神大振,将苗刀“当”地一弹,龙吟不绝,扬眉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待找齐图石,我定要抓住那八个树妖,劈了当柴烧!”驾鸟冲天飞起。

群雄纷纷骑鸟高飞,随他昂首长啸,豪情冲涌。

如此不到一个半时辰,便将九黎山各个神庙尽数逛遍。九块四方铁果然都已被八斋树妖取走,那八块盛装四方铁的梁石都被他们随手抛丢在大殿中央,因此不费多少工夫,便一一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