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成子凌空凝立,衣袂鼓舞,十指变幻出奇怪指诀,念念有辞,又听远处一阵轰然闷响,十余里外的山岭猛烈震动,峭壁上陡然迸开一道裂缝,山石滚滚崩落,“嘭嘭”连声,烟尘滚舞,那座尖峰生生断裂腾空,徐徐朝此处移来。
姑射仙子妙目圆睁,惊愕不已,想不到天下竟真有人有如此神通。就连青帝亦凛然震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拓拔野惊怒交加,想起“五行谱”上曾记载金族一种至高法术,可以截岭成峰,移山填海,自古以来修成此术的人寥寥无几,当今天下,据说只有金神石夷勉强达到此境。想不到这广成子竟能在这短短时间内,将三座高峭险峻的山峰转移到翻天印上!
两仪钟虽然颇具神力,但至多也只能顶住翻天印的压力,若此人真将附近山岳一座座地移来,他们迟早要连同神钟,被压成酱泥。
三人面面相觑,寒意大起。空桑仙子忽然“嘤咛”一声,悠悠醒转,瞧见青帝,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微笑,低声道:“这是在哪里?”
青帝大喜,道:“你别说话,凝神调息。”顾不得其他,重新将双掌抵在她任脉上,绵绵输气。
轰然连震,气浪奔涌,石印朝下接连沉落,竟冲了半尺有余。两仪钟边缘已深深嵌入地底,石印底部距离众人头顶已不过六尺的距离了,呼吸窒堵。衣裳猎猎卷舞,贴着大地波浪起伏。
拓拔野心中一动,失声道:“有了!”传音道:“我们不能上,却未必不能下!大家齐心合力,真气相加,以天元逆刃破土而下,再借助这翻天印的压力,必可遁地离开这里。”
众人精神大振,当下环绕铜钟凝神盘坐,青帝将手掌抵在姑射仙子后心,姑射仙子则将双掌抵在拓拔野的后背,次第将真气传入他体内。
拓拔野依循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的顺序,将二人输入的真气在经脉内循环相激相生,化作强沛无比的白金真气,滚滚冲入天元逆刃中。低喝一声,蓦地一式“裂地诀”疾刺而下。
“砰!”
神兵没柄,石地陡然龟裂,被上方石印气浪一压,更是四炸迸飞开来,现出一个大坑,两仪钟连带四人朝下一沉,陷落了半丈有余。
广成子“咦”了一声,笑道:“想遁地逃跑?哪有这般容易!拓拔小子,你那姓姬的好兄弟当日在皮母地丘没能用息壤将你封死,今日我便让你再尝尝这‘混沌天土’的威力!”
话音未落,黑光冲涌,轰隆连声,一蓬泥土簌簌纷落,被狂风兜卷,陡然膨胀迸鼓,瞬息间便涨大了千万倍,沿着石印边缘缝隙,飞瀑流沙似地冲涌而下!
众人大骇,这厮究竟从哪盗得的“息壤”?一旦息壤漫过石印底部,迎风凝结,势必将他们生生活埋!
拓拔野思绪飞转,喝道:“都藏到钟里去!”奋起神力,天元逆刃银光爆舞,在两仪钟边缘轰然劈开一道裂缝,拽着姑射仙子翻身滚入。青帝亦抱紧空桑仙子,贴地冲入铜钟。
“当!”“当!”“当!”
息壤如狂潮怒浪,四面八方围涌掀卷而来,次第猛撞在铜钟上,震得四人气血如炸,头晕目眩。
神土涌入铜钟边缘缝隙,朝内轰然鼓涌。拓拔野不敢有丝毫怠慢,双掌朝下一压,狂风怒舞,气浪奔腾,“仆仆”连声,息壤刹那间便凝结为黑油油的坚岩,将四人牢牢密封于两仪钟内。
四人挤在钟内,肌肤相贴,惊魂甫定,只听广成子的声音细如游丝地从钟外传来:“同棺共穴,送‘钟’合葬。妙极妙极!铜钟内的空气至多只够你们活上半个时辰,时日无多,可别贻误了这大好春光……”
声音越来越细,终于什么也听不见了。四人凝神聆听,除了彼此的心跳与呼吸,别无可闻。四周尽是死一般的黑暗与沉寂。
青帝惊怒恼恨,大喝一声,极光气刀朝着下方雷霆电斩,绚光激爆,轰然巨震,反弹的气浪震得众人肌肤如烧,剧疼难忍,下方的息壤凝土却仍纹丝不动。
这神土一旦凝结,果然比玄冰铁还要钢硬,以他这霸烈无双的天下第一气刀,竟也不能凿出丝毫缝隙。
空桑仙子突然格格轻笑起来,低声道:“我六岁之时,生平第一次想到死,心底好生害怕。从那时起,每夜临睡之时,就总难免会想,将来我究竟会死在何处,怎生死法。想不到竟是……竟是如此……”说到最后一句时,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喉中腥甜温热,似是喷出了许多鲜血。
姑射仙子失声道:“姑姑!”
青帝心中剧痛如绞,咬牙道:“你不会死!我决不会让你死!”扣住她的脉门,重又将真气丝丝输入。
空桑仙子嫣然一笑,柔声道:“傻瓜,普天之下又有谁会长生不死?我活了两百多岁,也早该够啦。”顿了顿,又叹道:“时间过得真快,两百多年却不过是……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青帝胸膺象被巨石堵住,想要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眼眶温热,想要看清楚她的脸颜,却是迷蒙一片。
黑暗中,只听她的声音梦呓似地低低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初次相见的光景?那时也是春天,我听说他将参加族里的迎春大会,便悄悄地骑着雪羽鹤来到玉屏山顶,想与他偷偷见上一面……”
青帝心中又是一阵刀扎似的刺疼,知道她所说的“他”乃是神农。空桑仙子柔声道:“那时我和他刚刚……刚刚好上不久,生怕被人发觉。可是日里、夜里想的又全是他的音容笑貌,就像着了魔一般。我知道他每次到玉屏山,都会在天湖的竹亭里睡觉,于是趁着众长者未到,就径直赶往天湖……”
拓拔野心想:“原来我和仙子姐姐初次相见的地方,便是神帝与她幽会的所在。难怪那一夜仙子姐姐听我用笛子吹奏‘刹那芳华曲’时,竟会那般吃惊了。”
空桑仙子柔声道:“雨季才过,艳阳高照,竹林绿洲沉沉地压着亭子。隔着枝叶,我瞧见一个青衣人侧卧在亭子里,地上丢了一个葫芦,酒香四溢,只当他不听我劝,又独自喝得酩酊大醉,心下大为着恼。于是抓起一根竹子,狠狠地朝他臀部抽去,口中还呵斥:‘瞧你还敢不敢不听姐姐的话!’”
青帝微微一笑,热泪却夺眶涌出,心想:“那是你我初见时,你说的第一句话,我这一生之中,又何曾有片刻敢忘?如果我是他,或者你也那般待我,我又怎敢不听你的话?”
空桑仙子微笑道:“你跳了起来,一把夺过竹子,剑光倏然已刺到我的咽喉,突然顿住了,呆呆地看着我。我这才知道自己认错人了,又是窘迫又是惊诧,心想,天下竟有这么快的剑法!就在那一天,你初次参加春会,便一鸣惊人,将四大城主接连打败……”
听她出神地回忆往事,青帝心潮汹涌,酸苦交杂,暗想:“那日我每打败一个对手,便要转头朝你望上一望,每次却总瞧见你情意绵绵偷偷看他的目光。山顶千百人中,只有我,只有我第一次见面,便看出了你们之间的秘密。从那一刻开始,我便发誓,终有一日要将他彻底打败,要让你也用那种眼神看我……”
空桑仙子忽然握紧他的手,柔声道:“我知道你早就洞悉了我和他的秘密啦,可是让你知道,我却一点也不在意……不知道为什么,和你相识不久,却像是极有默契的老朋友。不管你变得多么厉害,多么让人畏惧,在我心底,你始终是那个沉默听话的好弟弟。”
拓拔野蓦地想起当日在雁门山下,姑射仙子说过:“这些天和你同行,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在我心里,公子就像是……就像是我的弟弟一样……”心底一阵酸甜凄楚,恍如隔世。
忍不住转眸回望,只见漆黑之中,她那双妙目亦正瞬也不瞬地凝视着自己。两人脸上齐齐一热,急忙转开头去。
空桑仙子子低声道:“后来你和他的每次比斗,我都是说不出的害怕担忧,生怕你们之中有任何一个被对方错手所伤。每斗过一次,他对你的赏识、欢喜便增多一分。而我知道,你虽然嘴上不承认,心里却对他越来越加敬佩,把他当成了天下唯一的知己。但即使如此,每次你们相斗,我总要将自己随身佩带的碧玉悄悄地放到你们身上,祈天祷告你们平安……”
微微一笑,柔声道:“想不到时光流转,场景依然。蕾伊丽雅,你将我们家传的‘洗心玉’也送给了拓拔太子,是不是也生怕他被陛下伤了分毫?放心吧,陛下总是这般刀子嘴,豆腐心,真要他下手,他只怕还硬不起心肠呢,是不是?”
姑射仙子被他当众说破心事,羞得双颊火热,连耳根也倏然变得滚烫起来,再不敢往拓拔野瞄上一眼。
青帝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拓拔野摸着颈前那温润清凉的碧玉,心中嘭嘭剧跳,指尖一转,又触到雨师妾的泪珠坠,想起二女对自己的情意,一个似绵绵春水,一个如熊熊烈火,心乱如麻,五味交陈,不知今生今世,该如何才能报答?
空桑仙子叹了口气,道:“这一生看了那么多的生离死别,常常为别人的生死伤心难过,可是轮到自己的时候,却一点也不害怕啦。至少我又能见着他了,是不是?”
青帝颤声道:“你不会死,我不让你死,你就绝不会死!”紧紧地握着她的脉门,却发觉她的气息脉象已变得说不出的凌乱微弱,心中一阵从未有过的恐惧害怕,就连指尖也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空桑仙子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语,在黑暗里睁着双眼,嘴角微笑,满心欢悦,轻轻地哼唱那首《刹那芳华曲》,过了片刻,声音越来越低,断断续续,终于再不可闻。
青帝握着她渐转冰凉的手,脑中空茫,宛如作了一场大梦一般,恍惚中,只听见姑射仙子不住地低声呼喊:“姑姑?姑姑?”心想:“她死了,她死了,她真的死了。”
霎时间万念俱灰,王图霸业,恩怨情仇……在这一瞬间竟变得如此虚无缥缈,微不足道。
在这死一般的沉寂的漆黑里,他突然觉得从未有过的孤单,就像又变回了两百多年,那桀骜孤高、内心却寂寞如云的少年。他想起了那年春天天湖竹亭,午梦了无痕。想起她举着竹子,圆睁妙目,错愕窘迫的神情。想起阳光透过竹叶,春风轻拂发梢,她的唇角泛起的那一丝温柔羞怯的微笑……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他仿佛听见无数个银铃似的声音四面八方地逼问自己,想要问答,热泪汹汹地流入唇中,焚烧如火,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第四章 大荒八极
烈火冲天,焦臭扑鼻,蚩尤骑乘太阳乌横冲直撞,大开杀戒。他生性骁勇绝伦,此刻目睹雷神战死,更是怒火汹汹,势如疯魔,每一刀劈出,都有如雷霆咆哮,青龙奔走,血肉横飞四射,所向披靡。
口中所含的“避蛊丹”更是护身宝物,即便是在混战中被尸魔拍中,蛊卵刚入血液,也自行烧融,丝毫不惧蛊虫附体。反倒是那些僵鬼被他热血溅着,青烟直冒,体内蛊虫破体而出。
夸父用布锦遮住双眼,看不见遍地的蛇虫,胆量顿时倍增,骑鸟左冲右突,仅凭听觉、嗅觉,便将四周扑涌上前的尸鬼、凶兽一一拧断脖子,漫天抛飞。战不片刻,已掌握了驾驭太阳乌的窍门,兴高采烈,大呼小叫,不住的数着:“两百一十一,两百一十二……哈哈,臭小子,我比你多宰了两个!”
木族群雄士气大振,在二人率领下怒吼反击,以一敌十,一时间竟将鬼军杀得如潮后涌。
但这些尸魔毕竟只是行尸走肉,毫无疼痛之感、恐惧之意,骚乱过后,在巴乌、竹笛指挥调度下,又渐渐稳住阵脚,有条不紊地层层围攻,重新将群雄朝青帝苑逼退收拢。
人群中,冰夷咬唇凝视着势如破竹的蚩尤,妙目中恨怒之火熊熊燃烧,双颊泛起一阵阵莫名的晕红。蓦地收敛心神,将若草花抛与火魅神君,冷冷道:“梁将军,摆五行鬼王阵,先杀了蚩尤小贼,挫其锋锐,再将这些不识好歹的木妖斩尽杀绝!”
魅魂等人哄然答应,骨笛声陡然一变,狰狞激越,众尸鬼齐声呼嚎,穿插变阵,五人一组,夹杂着凶兽、妖禽、蛇虫、发狂猛攻。
这些尸魔本来就由五族将士的尸体变来,被尸蛊控制后,各自的五行属性不减反增,此刻三五成群,相辅相成,威力更是倍增倍长。木族群雄原已寡不敌众,被这般冲杀,更是招架不住,片刻间,又有两百余人惨死于尸魔刀下,被鸟兽撕咬,片骨不存。
魑、魅、魍、魉、魁五神君冲天飞起,铜链悠扬抛舞,紧紧捆缚腰身,次第排成一字长蛇阵,依照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的顺序,将真气连绵传入金魁神君体内。
晏紫苏当日在昆仑山顶,便曾见过黑帝率领五行鬼王以类似阵势围攻拓拔野,见他们故技重施,心下大凛,失声道:“鱿鱼小心!”
话音未落,金魁神君纵声大吼,手中蛇矛银光怒爆,狂风呼啸,陡然化做一条巨大的白鳞角蛇,破空咆哮,张开血盆大口,朝着蚩尤当头咬下!
木族群雄纷纷惊呼道:“角蛇神矛!”这才明白这金魁神君竟是十六年前被西王母镇压于昆仑乐游山下的叛将白药师。
白药师原是白帝宗亲,阴鸷好杀,又好酒色,但修为法术却颇为出众。所使的角蛇矛是太古金族神兽白鳞银角蛇的脊骨所炼,与双旋裂天枪等并誉为大荒七大名枪。后因无端攻灭寒荒小国,奸杀七名女子,而引起西王母震怒,斩断其琵琶骨,镇于昆仑乐游山下。不想他竟悄然逃脱,变成这鬼国的金魁神君。
蚩尤杀得兴起,不退反进,苗刀怒卷,碧光冲开迸爆,轰然猛撞在白鳞角蛇的巨头上,金芒四射,喉中一甜,竟被那气浪震得从鸟背上翻身飞起,收势不住,那几条断裂经脉更是火烧火燎,痛入骨髓。
群雄失声惊呼,这五鬼神君都有近太仙级的实力,次第相激后,威力更增加了五倍以上,蚩尤虽然强霸骁勇,终究力所不逮,无法力敌。
夸父见猎心喜,忙不迭地叫道:“让我来!让我来!”
生怕被别人抢先,循声驭鸟疾冲,双掌气浪飙卷,排山倒海似的朝五鬼神君攻击。
五人迤逦飞转,气浪迭爆,金魁神君长啸声中,那白鳞角蛇飞扬怒吼,仿佛蛟龙闹海,一头撞入夸父掌刀光浪之中,“轰轰”连震,光芒耀目,竟将夸父高高抛起,掀飞了十丈开外。
夸父不怒反喜,大呼过瘾,连声叫道:“再来!”五鬼却不理会,朝着蚩尤疾冲而去,白蛇如狂飙奔雷,杀得他险象环生,连连飞退。
众人惊呼大绝,一时都忘了激斗,晏紫苏更是瞧得心惊肉跳。折丹等人冲天飞起,想要助战,交不数合,便被五鬼震得喷血飞退。
蚩尤生性桀骜,越挫越勇,虽被近得惊险万状,斗志却越转昂扬,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些僵鬼得了些五行生克的皮毛,便如此猖狂!好,今日我便以牙还牙,让你们知道蚩尤爷爷的厉害!”
他虽非五德之身,却与拓拔野同修了几年的《五行谱》,耳濡目染,对其中的生克变化之道亦颇有心得,当下骑鸟上下盘旋,躲而不攻,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金魁背后的土魉神君,真气凝集,蓄势待发。
如此游闪了片刻,渐渐摸清了五鬼阵形的变化规律。他幼时经常带领玩伴捉斗毒蛇、蜈蚣,少年之后,又经常翻江倒海地斗虎鲨,擒海蟒,知道这些身体颀长的凶兽欲往东时,尾部必定先向西摆,这五鬼阵果然亦复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