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桑仙子点了点头,叹息道:“可惜他忘啦,古往今来有五德之躯的人寥寥无几,即使真有,人海茫茫,又上哪里去找?”

晏紫苏瞟了拓拔野一眼,抿嘴笑道:“难怪那老匹夫对拓拔太子如此青睐。”

拓拔野苦笑不已。修炼讲究的乃是形神契合,没有合适的躯壳,纵有盘古的神识,也难施展神通。灵感仰已是木德之身,普天之下,要想找出一个比他自己更具天赋的肉身,谈何容易?

盖因此故,他才远赴北海平丘,想从蛇姥那里取得脱体重生的灵丹妙药。可惜天意弄人,机关算尽,却仍是孤魂之身。

在那鲲鱼腹中,若不是自己施以狡计,诱他自断经脉,疯疯癫癫,现在或真已被他附体夺窍亦未可知。想到这里,心底突然有些凛然后怕。

空桑仙子微微一笑,道:“灵青帝虽然创出这旷古绝今的‘种神大法’,却苦于无可寄之体,与神农前前后后斗了三十余年,始终不敌,心中懊沮自是无以复加。对他如此狂傲之人,神农胜也不是,败也不是,又生怕他会心病成魔,于是那年在这青帝苑里,故意与他战成了平手,说:‘不必再比啦。你的武学资质天下无双,潜力更可谓当世第一。若能心怀宽远,正气填膺,他日又有谁是你的对手?’”

夸父连连“呸”了几口,道:“山中没老虎,猴子称霸王!”卷袖愤愤道:“他奶奶的木耳香菇,明天你们两小子都一边歇着,让你夸父爷爷去教训教训那矮胖冬瓜!”

拓拔野等人闻言莞尔,心下却对神农的评断颇以为然。

大荒几大武学天才之中,石夷单纯质朴,心无旁鹜,终生浸淫武道法术;赤飙怒公认为千年一见的火族奇才,火灵狂猛,二十出头便已凌驾群雄,成为族内第一人。

赤松子水火双德,清出于蓝,若非被赤帝、黑帝联手镇于洞庭山底,必已闹得四海天翻地覆;科汗淮更聪慧绝顶,年纪轻轻便创出潮汐流,独门气刀几可媲美紫火神兵……

但与灵感仰相较起来,始终略逊一筹。姑且不论真气、念力孰强孰弱,单以领悟力与创造力而论,有谁能创出那通天彻地的“种神大法”,历经数载而元神不散?

有谁能以木德之躯修五行真气,独辟蹊径,修炼出更胜紫火神兵的“碧火金光刀”?

又有谁能自断经脉之后,反而真气圆融,随意改变经络,神鬼莫测?

即便桀骜如蚩尤,对这老匹夫再为厌憎,心底深处亦不免凛然敬服。

而以神农天帝之尊,竟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容忍退让,一方面固可见其长者之风,提携后进,另一方面亦足可证明青帝之修为实是深不可测。

空桑仙子道:“听了神农这番话,灵青帝这才为其气度所折服,与他成了至交,从此再不谈比武之争,但心底深处,仍想着要胜过于他。神帝石化登仙,心底最为难过的只怕便是青帝了。不独是因为少了最为敬仰的长者挚友,更因为今生今世,再也无法打败他了……”

蚩尤冷冷道:“他若真的感到难过,当日又怎会想要盗取神帝石身,作为自己的寄体?神帝石身既碎,自然便要夺占乌贼之躯了。这等自私冷酷的老匹夫,归根结底,想的不过是自己罢了。”

空桑仙子眉尖轻蹙,想要说些什么,双颊莫名地一红,叹了口气,道:“今夜他答应拓拔太子比斗,自是因为太子是神帝传人,又具五德之身,若能击败拓拔太子。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更何况在那鲲腹中,拓拔太子和蛇姥又害得他经脉错乱,神智痴狂,以他的性子,必定要雪耻洗恨。至于寄体种神、回光三宝,只怕还在其次……”

顿了顿,眼波黯然,低声道:“他骄傲偏激,又好面子,一旦铁心要做的事情,谁也劝阻不住,就算是我……就算是我也难以让他回心转意了。明日之战,不仅关乎生死,更关系大荒局势,两位务必要多加小心了。”

拓拔野闻言,心下更是雪亮。那日在东海之滨,灵感仰因空桑仙子的劝阻而放弃神农石身,甘愿继续作孤魂野鬼;今夜又因她一句话而唤醒神智……此中缘由不言而喻。但不知青帝究竟是因为倾慕空桑仙子,而欲与神农一较高下呢;还是因为与神农争强斗胜,连他喜欢的女子也想夺得?

一阵夜风吹来,竹叶沙沙,颈上的绿玉和泪珠坠一起叮叮作响,他心中陡然一阵针扎似的刺痛。暗想,古来情字最伤人。感情之事混沌难明,莫说局外人,就算是当局者,又何尝能辨清?

低下头,凝视着那颗翠绿如水滴的玉坠,想要看出点什么,却只看见自己那倒映着的深邃的眼晴。

※※※

“哐啷!”铜门陡然打开。烛火摇曳,照得囚室地洞里光影迷蒙。

句芒蓦地抬起头。脸色惨白,不自禁地往墙角一缩,就象是负隅困兽,双眸中火焰欲喷,夹杂着绝望、愤怒、恐惧、懊悔……诸多神色。

灵威仰冷冷地斜睨着他,左手一挥,众卫士纷纷屏息敛气地退了出去。铜门重新哐然关上。

等到四下寂然,他才冷冷地道:“那个人是谁?”

句芒微微一震,哑声道:“敢问陛下说的‘那人’,指的是谁?”声音不急不缓,带着几分揶揄嘲讽的意味。

灵威仰眼白翻动,右手一拍,光芒爆舞,句芒闷呼一声,整个人被无形气浪挤压墙角,脸色涨紫,全身波纹似的鼓舞颤动,双眼渐渐凸出,但目中的恐俱之意反倒突然消减了许多,嘴角勾起一丝古怪的笑容,喘息着道:“是了,陛下是问当年与汁光纪一齐伏击你的人么?陛下尚且不知,我又怎会知道?”

灵感仰脸上杀机大作,一字字道:“那人与汁光纪当日加在寡人身上的种种痛楚,你想不想全尝上一遍?”右手陡然一转,指诀飞舞,青光分错绞扭。

句芒周身蓦然收紧,“嘭嘭”连声,皮开肉绽,无数道翠芒破体纷摇,犹如碧草春藤,将他紧紧缠缚,接着胸腹、背脊鲜血激射,任督二脉已被霍然震断,嘶声惨叫,痛不欲生。

灵威仰森然道:“句木神,你们费了那么多心机,不就是觊觎寡人的‘种神大法’么?若是从前,寡人要拿你的肉身作为种神之寄体,还舍不得如此糟践,但是现在已悟通了‘真气乱行’的无上妙法,就算是把你奇经八脉全部震碎,也无甚干系了。你想不想试上一试?”

说话间,指尖轻弹,气箭凌厉飞舞,闪电似的击撞在句芒地各处经络要穴上,句芒惨叫凄烈不绝,当空团团飞转,重重地猛撞在洞顶,然后又从墙角软绵绵地滑落在地,烂泥似的瘫坐一团,指尖簌簌颤抖,终于连呻吟也发不出来了。

灵威仰冷冷道:“现在想起那人是谁了么?”

句芒伏地喘息片刻,突然断断续续地大笑起来,嘎声道:“原来陛下也有惧怕之人!从鬼国地底逃出来,明明到了昆仑山蟠桃会上也不敢现身,这一年来又藏头缩尾,就连到了北海平丘,也屈尊腆颜,作朱卷氏的蛇奴……嘿嘿,是不是生怕斗不过那人,又被打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住口!”灵威仰脸上碧光大盛,狂怒不可遏,右手隔空一抓。句芒厉声痛吼,双手紧紧抱头,整个脸都已扭曲变形,一道碧幽幽的光芒从泥丸宫吞吐而出。

灵威仰眼白闪耀,面如碧鬼,冷冷道:“你既决意不说,那也由你。等寡人将你元神吞化,自然就能知道那人是谁了。”

句芒凄嚎如哭,双目中又重新转为惊骇恐惧的神色。想不到以自已元神之强沛,竟也被他如草芥似的连根拔出!直到此刻,才知仍低估了青帝的念力修为。自己若真被他当作“种神”之寄体,势必神识湮灭,万劫不复了!

霎时间念头急转,伏倒在地,咚咚叩头不止,颤声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臣也是鬼迷心窍,一时糊涂,才作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来……那人与汁光纪、水圣女乃是一伙,臣也只见过他两次,只知他自称‘广成子’,来自崆峒山,除此之外,实是一无所知……”

“广成子?崆峒山?”灵威仰松开手,皱着眉头,眼白翻动,却始终想不起大荒有这么一号人物。

句芒磕头道:“臣勾连外贼,谋算陛下,罪该万死。但臣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叛族卖邦。烛龙野心太大,吞并六族之意昭然若揭,臣不得已才与水圣女、黑帝私下结盟。黑帝修行‘摄神御鬼大法’走火入魔,想借陛下的‘种神大法’以自救,于是要挟臣……要挟臣作出这等大逆不道的罪事来……”

灵威仰对他狡辩之辞殊无兴趣,冷冷道:“那广成子也是水族中人么?与黑帝又是什么关系?”

句芒摇头道:“他戴着人皮面具,真气又庞博混杂,五行皆备,臣也不知究竟是何方妖魅。他与黑帝似乎并不熟识,倒是对水圣女言听计从。”

灵威仰心中疑窦丛生,沉吟不决。当日与那广成子交手之时,便曾发觉他五行兼具,只道是神农乔化,惊怒之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普天之下,除了神农与那拓拔小子,究竟还有谁是五德之身?两百年来的神级高手他无一不识,存活至今的更是寥寥可数,究竟是谁有如此神通,当日与黑帝联手夹击之下,竟杀得自己大败亏输?想起当日的奇耻大辱,心中更是惊疑愤恨,怒火熊熊。

句芒见他暂时无意杀己,登时松了口大气,正想说话,忽听“轰”的一声闷响,囚室震动,尘土簌簌而下,脸色登时大变,失声道:“他们来了!”

※※※

“轰!”山谷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隆隆回荡,拓拔野等人一惊,纷纷起身循望。

悬崖下冲起滚滚黑烟,和那茫茫白雾交揉一起,变幻出万千诡异而狰狞的形状,仿佛凶兽妖魔,择人而噬。

狂风吹来,又如巨浪翻腾,夹带着阵阵腥浊恶臭,闻之欲呕。

夸父嗅了一阵,忽觉咽喉奇痒,伸手抓挠,叫道:“他奶奶地木耳香菇,哪来的这么多虱子跳蚤!”

“尸涎香!”

晏紫苏花容骤变,急忙屏息敛气,从乾坤袋中抓出几颗紫红的丹丸,塞入蚩尤口中,而后又一一抛给拓拔野等人,叮嘱道,“含在舌下,万万不可吞入腹中。”

话音未落,远处蓦的传来几声惨呼,四个木族卫士从树林中跌跌撞撞地奔了出来,发狂似地挠着喉咙,黑血顺着指尖汩汩流出,片刻皮肉溃烂,上半身已可瞧见森森白骨。

众人大凛,始知不妙,忙将丹丸含入口中,异香冲顶,神智大清,那麻痒如噬的感觉登时烟消云散。

拓拔野蓦地记起《大荒经》中曾提及这种南蛮特有的驱蛊尸烟,剧毒无比,常人只要吸上片刻,立即肚穿肠烂,腐如焦骨。

最为可怕之处,在于方圆百里内的凶蛊毒虫闻见尸烟,必定成群结队地围集而来,不分人畜敌我,发狂肆虐,比瘟疫还要恐怖百倍。

难道烈碧光晟早已在附近部署南荒蛮军,得闻句芒伏法,立即孤注一掷,向玉屏峰发动猛攻?

但以他老奸巨滑地脾性,至少也当先试着与灵威仰结盟才是,又怎会如此莽撞地悍然宣战?

尸烟弥漫,山林里惨呼、哀号声大作,此起彼伏,凄厉如鬼哭,显是许多木族豪雄已然中毒。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来者是谁。只听文熙俊高声喝道:“大家听令,全部退回地宫,不可擅自出击!”

人影闪烁,巡守各处的木族卫士从四面八方急掠而回,朝青帝苑冲去;但大多奔不到一半,便被那毒烟笼罩,惨叫着踉跄倒地,浑身抽搐,顷刻间化作淋漓血骨。

晏紫苏冷笑道:“瓮中之鳖,作茧自缚!”拉着蚩尤,便欲朝崖外冲去,忽听竹林、草丛簌簌作响,接着“咻咻”连声,突然冲起万千道眩目麟光,在夜空中纵横划过,流星雨似的朝着他们当头冲来。

“蛇啊!”夸父吓得哇哇大叫,破空冲起。漫天红信吞吐,毒涎如雨,赫然竟是数以万计的南蛮虫蛇。

他虽然自幼生长山林,修为盖世,偏偏对鳞虫之属极为恐惧,陡然撞见这么多蛇蟒,更是魂飞魄散,直如梦魇。闭着眼晴不敢窥看,手舞足蹈,大喊大叫,将围冲而来的蛇群打得血肉横飞。

众人又是骇异又是好笑,蛇群来势汹汹,转瞬间山崖上已经鳞光遍布,触目所及,尽是色彩斑斓的毒蛇虫豸,排山倒海似地朝着他们冲来,被拓拔野、蚩尤气浪横扫,四下乱舞,前赴后继。

晏紫苏秋波转处,见黑烟滚滚,随着狂风向山顶呼卷蔓延,心中一动,叫道:“这些虫蛇受尸烟驱使,只要将烟气吹散开来,它们自然就找不着方向啦!”

拓拔野辟易百毒,又吞服了蛇丹,对尸烟、毒蛇全然不惧,当下抢先抄足飞冲,双袖鼓舞,真气狂飙似的朝北席卷。

蚩尤亦随之施展“风生浪诀”,推波助澜。

两人真气俱极充沛,加在一处更是声势惊人,树木摇摆,烟雾轰然,倒卷翻腾,漫天遍地的蛇群果然大乱,纷纷转头回游,随着那滚滚逸散的尸烟,朝北冲落山崖,势如飞瀑,蔚为壮观。

夸父惊魂甫定,翘着大拇指连夸晏紫苏聪明;眼见蚩尤二人掀舞气浪,风雷呼啸,不由得兴致大发,正欲上前搀和,崖下突然冲起汹汹狂风,烟卷雾腾,飞沙走石。

拓拔野二人呼吸一窒,如被巨浪推卷,竟身不由己朝后翻身倒飞。

四周树木“格啦啦”地连根拔起,纵横飞舞,就连峰顶巨岩也陡然迸裂开来,“砰”地炸散飞射。

蚩尤喝道:“好大的风!”

两人气沉丹田,勉强当空凝立,黑发乱舞,衣袖猎猎,一时间竟连眼都睁不开来。那狂风来势之猛,竟比当日风伯所兴更要为甚!

被那狂风鼓卷,黑紫色的尸烟立时又回涌聚拢,宛如巨大玄龙,当空滚滚翻腾,缭绕卷舞,任凭拓拔野等人如何掀卷气浪,始终断而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