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时山前山后长满了翠绿的桑树,他悄悄地采撷了许多桑叶,藏在湿漉漉的纱盒里,喂养那乌黑的幼蚕。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变得雪白晶莹,结茧化蛹,然后化成飞蛾,趁着夜色翩翩飞出窗外。心中便说不出的快乐。
她痴痴地坐着,突然想起了很多许久未曾想起的往事。想起那年夏夜,萤火虫在草丛间缤纷飞舞,荷花开了,露珠在荷叶上盘旋跳动。她悄悄地采了一个碧绿的莲蓬,躺在扁舟里,仰望漫天的星星。
那些星子摇摇欲坠,像是和她一起浮动在水光里,莲子在舌尖泛开一阵阵宵涩而甘甜的滋味。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听到一阵缥缈的笛声,不知是谁家少年,在夜色里清亮的放歌。
她想起九月的风吹过山野,金黄的长草摇曳如浪,她站在山顶,白衣猎猎鼓卷。山坡下是师父的石坟。转过身,阳光灿烂,刺痛上眼,泪水冰凉得如同清晨的寒露。白云在蓝天里聚散飞扬。
仿佛师父的衣裙,消失在远山的那一端。
想起那夜突然醒来,月华如水,倾泻半床,秋虫呢喃,她怔怔对着白如霜雪的四壁,影子寂寞无依。
想起腊月的清晨,白雪皑皑,姑射山像是沉沉地睡着了,那一片红梅如火如荼地开着,绚烂得像沉淀在山谷里的朝霞。她独自一个人穿过了密密的杉树林,绿阴漏着点点阳光,山路那么漫长。
狂风吹来,雪沫飞扬。她不知该往哪里云,回过身,雪地上的脚印早已不见了。想起师父曾对她说,你既然踏入这片山谷,就再没有回头的路……
好久没有想起这些了,不知为何,今夜,在这昏暗的斗室里,那些细碎纷扰的往事,那些还来不及怒放便已凋零的青春韶华,突然像雪花一样地在她眼前飘舞着,潮水一样地将她淹没。
她痴痴地凝望着模糊摇曳的影子,像是突然回到了懵懂的最初,面对四壁,感到一阵惊心动魄,而又凄寒入骨的孤独。
低下头,手腕、脚踝上的铜链叮当脆响,嘴角微微泛起一丝凄凉的微笑。再过一天,或许两天,她就要被定罪了,要么被流放到荒芜凄寒的西海,要么被烈火烧死在桐树下……但是,她的心里为何却感觉不到一丝害怕?
为何那日在东海上,听说他被封镇地底之时,反倒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椎心彻骨的恐惧?
为何那些日子里,她日夜忐忑,寝食不安,偶尔入梦,梦里也全是他的眼眸、他的身影、他的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为何醒来后,脸上泪水犹在,枕畔尽湿,常常会不自觉地突然喊出他的名字?
她的脸突然烧烫起来,咽喉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将他的音容笑貌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却反而烙得更加鲜明了。芳心如撞,羞涩、惶恐又渐渐变成了淡淡的落寞与凄楚。
不知此时此刻,他究竟是生是死?倘若还活着,究竟身在何处?是……是和龙女在某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么?听到自己将死的消息,他会不会感到一丝难过呢?心中一酸,泪水倏然滴落,但突然又觉得一种莫名的快意。
又想,倘若他真的死了呢?真的被吞入鲲鱼腹之中,再不得出呢?一念及此,心底登时剧痛如裂,就连柔肠也仿佛陡然绞扭在了一起,恐惧得连气也喘不过来。
过了好久,那疼痛才渐渐消散。她怔怔地凝视着自己滴落在手背上的泪珠,忽然闪过一个从前总也不敢去想的念头。
在这只影独处的囚室里,在这生死永隔的时刻,所有混沌不明的心事,突然变得如此明晰透彻,就像姑射山谷里的那枝昙花,月夜时层层舒展,在凋零前刹那绽放。
痴痴也也不知坐了多久,忽然听见“哐啷”一声轻响,上方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只听头顶的囚门“当”的一声打开,有人低声道:“仙子!仙子!”
她抬起头,灯光闪耀,映照着一张年轻俊秀的脸,双眸闪亮,又是欢喜又是焦急地凝视着她,轻声道:“仙子,快随我出去!”竟是族中掌管刑狱的年轻长老尹天湛。
姑射仙子大为惊呀,奇道:“尹长老,长老会已经定我无罪了么?”
尹天湛摇了摇头,神色尴尬,低声道:“奢比长老已断定仙子犯了渎职辱神的大罪,只等新任青帝登位,便将仙子烧死祭神。现在他们忙着喝木神的喜酒,再不逃走,就来不及啦!”
说着从上方一跃而下,手忙脚乱地从袖中抓出一把青铜钥匙,便要为姑射仙子开锁。
姑射仙子微微一闪,避了开来,凝视着他淡淡道:“尹长老,长老会既然定我死罪,你为何又要来救我?难道不怕被定下同谋之罪,一齐处死么?”
尹天湛见好疑心自己,脸色登时涨红,蓦一咬牙,道:“我若欺骗仙子,有如此指!”陡然抽出腰间短剑,青光电闪,竟将自己左手食指生生斩断!
姑射仙子“啊”的一声,急忙抓起他的左手,纤指疾点,将其左臂经脉封住,止住鲜血,叹道:“尹长老,你……你何苦如此?”语声大转温柔,妙目中满是歉疚。
尹天湛呆了一呆,感觉到她那冰凉滑腻的手指正扣在自己的脉门上,登时如五雷轰顶,飘飘欲仙,什么疼痛也察觉不到了,心道:“只要能救你,莫说一根手指,就算将我千刀万剐,又有何妨?”
见他怔怔地凝视着自己,失魂落魄,什么话也不说,姑射仙子耳根一热,松开手,退开两步,淡淡道:“尹长老,多谢你啦。但既然罪名未除,我不会离开这里的。你请回吧。”
尹天湛这才蓦地醒过来,脸上又是一红,急道:“仙子冰清玉洁,世人皆知。那些长老为了讨好木神,味心陷害,仙子若再不走,就要平白蒙冤含耻了……”
姑射仙子心中凄然,摇了摇头,道:“蕾依丽雅既登圣女之位,一人之荣辱,便已关系全族。现在冤屈未雪,若随长老私自离开,在世人眼中,那不是成了畏罪脱逃么?我个人的清白倒也罢了,若因此让全族蒙羞,那可真是百死莫赎其罪啦。”
尹天湛见她执意不走,心急如焚,顿足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仙子何必以身犯险,让小人奸计得逞?只要脱得险境,自有机会洗刷清白……”
话音未落,忽听上方一人哈哈大笑道:“好一对奸夫淫妇!蕾依丽雅,你不仅勾搭龙族太子,通敌卖族;还色诱尹天湛,沆瀣一气,妄图脱罪潜逃!现在当场被我抓个正着,还有什么狡辩之词?”
灯火晃动,刀光闪耀,一个青衣男子昂然狂笑,绿眼长鼻,凶光凌厉,双耳高翘,耳垂上两条青蛇摇曳屈伸,腰间悬挂一柄奇异的十字旋光斩,赫然正是执法长老奢比。
第十八章 不共戴天
香烟袅袅,烛影摇曳,两个新娘容光互照,娇媚如海棠。
若草花俏脸上满是惊怒之色,而蒙歌萝却笑魇如花,殊无慌乱之态,袅娜起身,柔声道:“这位长老急闯洞房,莫非是想自己做新郎么?瞧你年轻英武,可比那老山羊强得太多啦,不如奴家……”
说着脚下一绊,“哎呀”一声,向前踉跄跌倒。
蚩尤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忽听晏紫苏叫道:“呆子,小心!”心下一凛,立知不妙,却听蒙歌萝咯咯娇笑道:“不如奴家杀了你,送给老山羊做见面礼!”
“嘭!”眼前紫雾迷蒙,也不知有多少细靡之物缤纷怒射,朝他扑面打来,炸散,然而两人相距不过数尺,一时间又哪能尽数避得开去?周身灼痛如裂,火烧火燎。蚩尤凝神查探,骇怒交集。但见双臂、肩膀青肿淤紫,隐隐可见万千细小如尘的黑虫在毛孔中攒攒蠕动。
蒙歌萝娇笑不绝,飘然飞到殿角,金光闪烁,毒针、蜂刺合着蒙蒙毒烟,接着不断地汹汹怒射,蚩尤探手抓住若草花,护在身下,苗刀风雷激吼,气浪澎湃,尽数震荡开来。
晏紫苏大怒,咯咯笑道:“女娲门前捏泥人,臭丫头,姐姐让你瞧瞧什么才是御蛊之道!”
紫裳飘舞,募然前冲,所到之处,漫空蛊虫蓬然鼓舞,龙卷风似的在她头顶盘旋缭绕,紧紧相随。
蒙歌萝脸色微变,这些蛊虫都是其母独门篆养的南荒毒蛊,共计八十九种,唯有鸾凤族蛮语才能驾御,即便是她,也是苦练了十年才能操控自如。此人到底是谁,竟能瞬间反客为主?灵光一闪,喝道:“你是流沙仙子,还是青丘国主?”
晏紫苏笑道:“臭丫头还算有些见识……”俏脸一板,冷冷道:“可惜你伤了我郎君,就算是天皇老子,我也饶你不得!”急念法诀,指尖飞弹,头顶蛊虫登时呼啸飞卷,朝着蒙歌萝围冲而去。
蒙歌萝翩然飞旋,娇叱一声,抛起一个紫红色的罗纱袋,正欲将蛊虫尽数收入,那些蛊虫突然炸散开来,乌血飞溅,她心中一沉,失声道:“蛊血子母降……”话音未落,周身如被万蚊咬噬,凄声惨叫,翻身撞落在地。“仆仆”连声,那晶莹细腻的雪肤上突然鼓起万千紫包,继而接连迸裂,黑血激射,飞弹出无数七彩的蛊虫。她瑟瑟颤抖,惊恐痛呼,就连那妖媚俏丽的面容也瞬间变形,爬满了各种幼蛊,瞧来恐怖已极。
御风之狼瞠目结舌,背上冷汗涔涔而下,暗呼好险,幸好没有惹怒这妖女。却不知“蛊血子母降”是蛊道中最为高深凶险的法术,只能用于反制蛊主。但凡御蛊之人,为了完全操纵蛊虫,多半要将母蛊吞入自己体内,使自己成为“蛊主”;一旦遇到修为更高的御蛊者,而后者如果又恰恰知道其体内母蛊的驾驭之法,便能通过这种法术,以子蛊之血反御母蛊,令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盖因此故,大荒中御蛊者常常要篆养出与他人截然不同的奇蛊,并唤以独门咒语。这样即便遇到比自己更为厉害的高手,也不至于被“蛊血子母降”所反噬。蒙歌萝今日若遇到别人倒也罢了,偏偏晏紫苏对于南荒蛊虫了若指掌,更曾专门钻研过鸾凤族的各种母蛊,可谓其命中克星,这一交手,立刻玩火自焚,自食其果。
顷刻之间,蒙歌萝便被体内蛊虫噬咬得体无完肤,人鬼难辨,不住地在地上辗转惨呼,苦苦哀求蚩尤,将他一刀杀死,免受这无穷痛苦。蚩尤心中不由起了骇然怜悯之意,哼了一声,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苗刀电光横扫,乌血喷射,蛊虫横飞,登时将她斩为两段。
蛊主既死,他体内的蛊毒也渐渐安定下来,但那紫黑淤肿仍未消散。晏紫苏抽出七十二根银针,插入他周身要穴,又将满地的蛊虫扫到一处,点火烧着,黑烟滚滚,恶臭扑鼻。过不片刻,“哧哧”激响,银针乱舞,无数蛊虫从蚩尤毛孔中倒飞出来,瑟瑟落了一地,弹跳了片刻,再不动弹了。
若草花俏脸惨白,又是惊骇又是嫌恶,咬牙道:“你们到底是谁?想……想要做什么?”毕竟是天吴之女,虽然修为平平,但胆识勇气却远胜常人。
晏紫苏收起银针,笑吟吟地道:“小郡主,我们是来找木族圣女的,只要你告诉我,她被囚禁何处,我们便不伤你半根寒毛。”
若草花蹙眉道:“姑射仙子?”摇了摇头,冷冷道:“我也是今日才到玉屏山,木族之事,我一概不知。”
蚩尤见她神情不似为伪,心下大为失望。晏紫苏眉毛一挑,笑道:“是么?既然如此,那就只有看看在你夫君心里,究竟是你这新娘子重要,还是木圣女重要啦……”
心念一动,拍手笑道:“是了!呆子,当日咱们成亲之时,被老山羊和天吴老贼搅了好事,今日就以牙还牙,一口气抢他两个新娘!”翩然转身,光芒闪耀,竟已变成了蒙歌萝的模样。
蚩尤一怔,登时明白她的计划了,忍俊不禁,哈哈笑道:“妙极妙极!”脸色忽然一沉,又摇头道,“不成,你是我的妻子,岂能再做别人的新娘?就算是假的,那也不成!”
晏紫苏心中又是温柔又是甜蜜,嫣然一笑,道:“你真是个榆木疙瘩……”话音未落,忽然听见地宫殿堂外传来叱呵怒吼之声,“嘭嘭”连震,惨呼迭起。众人大凛,转身望去,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那整面石壁竟陡然炸裂开来,一道人影破壁飞出,狂飙似的疾卷冲至。
“呜——”忽听一声震雷狂吼,碧光滚滚,气浪扎爆。蚩尤脑中嗡地一震,气血狂涌,整个人竟似被惊涛拍卷,站立不稳,二女失声惊呼,踉跄翻飞,御风只狼更是在当空连翻了几个筋斗,霍然猛撞在石板上,险些晕厥。那道人影贴地疾掠,蓦然抓起二女,转身朝外冲去,其势一气呵成,快若闪电,饶是晏紫苏驭风之术精妙绝伦,竟也不及闪避。
蚩尤又惊又怒,喝道:“站住!”抄足疾冲,左手青光轰然鼓舞,一记“碧春奔雷刀”朝那人后背怒劈而去。
那人双臂挟持二女,头也不回,又是一阵雷鸣狂啸。
蚩尤呼吸窒堵,只觉其气浪排山倒海,势不可当,“轰隆”,碧光摇荡,自己的奔雷气刀竟被那声浪硬生生拍了回来!心中大凛,失声道:“风雷吼!你是雷神破天!”
※※※
“奢比长老!”尹天湛脸色大变,蓦地将铜钥匙插入姑射仙子的项链之中,叫道,“仙子,你快走……”
话音未落,青光怒舞,他已被一道铁索紧紧缠缚,陡然拉拽飞起,重重地撞向上方石壁,鲜血狂吐。青铜钥匙“当”地掉落在地。
姑射仙子脸色霎时雪白,蹙眉道:“执法长老,此事与他无关,你放过他吧……”
奢比哈哈笑道:“谁说此事与他无关。”右手铁索一振,将尹天湛拽到跟前,一脚重重地踏在他的脸上,森然道:“尹长老若不是与你早已有了奸情,又怎会冒着被寸碟而死的危险,前来救你?”
身后众禁卫一齐发出猥亵的笑声,阴阳怪气地道:“想不到圣女平素看起来冰清玉洁,高不可攀,暗地里却是个喜欢小白脸的荡妇。被囚禁在地牢里,连命都快没了,竟然还有闲情干这等勾当,啧啧。”
七嘴八舌,越说越下流,手中的火炬东摇西荡,故意往她身上照去。姑射仙子俏脸晕红,胸脯起伏,又是悲苦又是委屈又是气怒,就连指尖都在不住微微颤抖,但她知道这些人故意这般羞辱她,便是想让她愤怒失控,自己越是沉不住气,便越是中了他们下怀。当下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徐徐坐了下来,只当没有听见。奢比猛地一脚踩下,尹天湛嘶声惨叫,半边颊骨已被踏得粉碎,姑射仙子心中一震,忍不住颤声道:“你!你……快放了他!”
奢比狞笑道:“怎么?我踩他,你心疼了么?”
众禁卫哈哈大笑,叫道:“执法长老,不如我们一齐叫圣女心疼心碎!”纷纷围拥而上,猛踢狠踏,尹天湛惨叫更转凄厉,片刻之间,周身骨骼几已被震断踩碎,鲜血横流。姑射仙子再也按捺不住,低声叱道:“住手!”素手一扬,落在地上的青铜钥匙登时冲入锁链匙孔之中,“叮”的一声脆响,双腕间的铜链已然解开,白衣鼓卷,朝上疾冲而去。
奢比等的便是此刻,喝道:“罪囚想要越狱,还不拿下!”
众禁卫哄然呼喝,青光四舞,“咻咻”之声大作,九条混金索闪电似的朝姑射仙子双足,双臂卷去,角度刁钻,速度奇快,配合得天衣无缝,也不知已演练多少次。囚室狭小,姑射仙子脚踝上的锁链又尚未解开,行动极为不便。“嘭嘭”连震,气浪横飞,六条混金索被她震飞开来,但仍有三条卷中她的手臂,陡然朝外一分,登时将她当空绷紧拉住,形成一个“大”字。
奢比更不迟疑,双手疾点,气浪奔飞,瞬时间将她奇经八脉尽数封住,笑道:“恭喜各位立下大功!罪囚色诱尹长老,畏罪逃狱,被我们当场擒伏!”
众禁卫纵声欢呼,“叮当”脆响,六条混金索盘旋飞回,又将她周身紧紧缚住。
奢比眯起碧眼,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嘿然道:“奇怪,这罪囚勾搭敌酋,色诱长老,明明已非处子之身,怎地臂上的守宫砂还鲜红欲滴?难道真如虹虹仙子所说,是用东海的珊瑚海蜥掩饰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