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师妾又惊又奇,见流沙仙子神色自若地闭目盘坐,心念一动,料想必是她常年驭使蛊毒,周身上下已有了挥之不散的独特气味,常人虽闻不出,但这些毒蛇虫豸却仍不免闻之畏惧。
她心中方自大松,又听见“咝咝”之声越来越响,刺耳之极。循声望去,只见六个女子头缠彩巾,帽缨长垂,身着绚丽蛮装,骑乘在六条青绿色巨蛇上,横吹着一根淡绿色桑树枝。
“拘缨之国!”雨师妾心中一沉,念头未已,果然听见一声娇脆的惊呼,格格笑道:“哎呀,稀客稀客,这不是龙女姐姐么?不是说被阳极真神虏走为妻、埋在地底了吗?怎地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说话之人骑乘一条巨大的碧蛇上。彩巾缠头,珠贝摇曳,瓜子脸上笑靥如花,弯月似的双眸灼灼地凝视着雨师妾,闪烁着惊愕、狂喜、怨毒、妒恨诸多神情,正是名列“大荒十大妖女”之七的欧丝之野。
拘缨之国位于北海以西,国人为蛇族后裔,民风暴烈,善蛊毒。国主欧丝之野是双头老祖的宠妾。双头老祖与水伯天吴分属水族内两大势力,貌合神离,勾心斗角。她和龙女又都是族内貌美权重的风头人物,彼此间自然也就深怀嫉恨,间隙愈深。
当日雨师妾为了拓拔野离亲叛族之时,便是这妖女煽风点火地挑拨,勾使双头老祖向烛龙索讨她为奴妾,而后百般凌辱鞭鞑。那日方山之上,欧丝之野更利用她混乱拓拔野心智,而后操纵魅人突袭暗算,险些将他刺成重伤。谁想今日冤家路窄,竟又在这等紧要关头遇见不共戴天的夙敌。
雨师妾惊怒交集,但脸上却笑吟吟地不动声色。这妖女的实力稍逊于己,又素来多疑警惕。只要别让她发觉自己二人动弹不得,决计不敢轻举妄动;再拖延片刻,等这一轮血气替换完毕,洛姬雅便能安然脱身,那时再联手对付她,就易如反掌了。
蛇群游舞,二女盘坐于雪地,就像是急流中的两块石头,动也不动。只有一缕缕的红光紫气不断在周侧闪耀。
欧丝之野心下狐疑,凝神细看,发觉另外一人竟是流沙仙子,脸上顿时一变,格格笑道:“今天北海吹得是什么风,把流沙也吹到这里来啦?天寒地冻的,你们坐在这里促膝谈心吗?”一边说,一边四下扫望,寻找拓拔野等人的踪影。
这七日来,拓拔野、公孙婴侯等人和混沌兽一起被封于皮母地丘之底,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大荒尽知。龙族闻讯悲沮,水、木等族自然欢腾一片。
岂料此刻竟在这距离皮母地丘万里之外的北极遇见了龙女与洛姬雅,虽不明究竟,但可以肯定,拓拔野多半未死。自从双头老祖被拓拔野震杀之后,海神宫作鸟兽散,欧丝之野势力随之大堕,对拓拔野与雨师妾,她可谓恨得咬牙切齿。此番只要能将她活捉生擒,献给烛龙做为人质,必可立下奇功,重返水族权力之颠。
那六名蛮女见她眼色,心领神会,齐吹桑枝,“咝咝”之声大作。蛇群闻声顿时潮水般分卷翻腾,将雨师妾二女团团包围,昂头吐信,只等信号一出,便立时围扑上前。
眼见雨师妾微笑不语,流沙仙子又如老僧入定,一幅成竹在胸之状,欧丝之野心中惊疑更甚,怵然暗道:“糟了!难道她们早已知道我此行的目的,故意在此拦截,诱我中计么?”忌惮二女之威一时倒也不敢贸然出手。
四下扫探,冰山逶俪,雪地茫茫,始终瞧不见第三人的身影;龙女二人姿势一直不变,微感僵硬,彼此间气光流转,似乎正在御气疗伤……
欧丝之野心中一动,凝神细看,这才发觉雨师妾红发参杂了些须银丝,眼角多了不少细纹……虽然仍是美艳无匹,但容色憔悴,瞧来似是老了不少。再看流沙仙子,脸色酡红,香汗淋漓,指尖竟在微微颤动……
她灵光一闪,隐隐猜到大概,脸色突地一变,朝着雨师妾后方失声喝道:“拓拔野!你果然也在这里!”
雨师妾脑中嗡地一响,仿佛被雷电当头劈中,胸膺内惊讶、狂喜、激动,充盈欲爆。俏脸晕红,眼眶盈泪,想要开口呼喊,却发不出声响;想要转头去看,却不得动弹。
欧丝之野见状登时了然,格格大笑道:“龙女姐姐,原来你果真不能动弹,我差点又上了你的大当啦!”素手蓦地一拉帽缨,“哧哧”激响,数百道炫光从缠头冲出,朝着二女电射而去。
几在同时,六名蛮女桑枝笛嘶声激奏,数万毒蛇如狂潮喷涌,陡然冲起十余丈高,层层叠叠,朝着雨师妾当头围涌咬下!
第二章 伏羲石谶
腥风狂舞,暗器齐飞,蛇群如滔天巨浪冲天涌起,四面八方当头拍下。霎时间便有数百条长舌扑面卷来,毒雾喷吐,口涎如雨滴落。
雨师妾周身寒毛直乍,奈何经脉被封,避无可避,暗想:“早知如此,倒不如那日便死在小野怀中……”眼前蓦地闪过拓拔野那阳光般的灿烂笑容,心中苦甜悲喜,咽喉若扼。
在这生死攸关的刹那,东始山下的初见、日华城中的重逢、方山顶上的邂逅、蟠桃会时的誓盟……四年多来的幕幕情状,历历心头,竟是从未有过的鲜明、清晰,那森寒的惧意突然全都烟消云散了。闭上眼,嘴角微笑,心道:“小傻蛋,来生再见了……”
当是时,胸前忽地一阵剧痛,气血奔涌,经脉骤通,只听流沙仙子格格笑道:“伏羲门前算八卦,自取其辱!”“嘭嘭”连响,群蛇惊嘶如潮。
她心中一震,蓦地睁开眼睛,只见血雾纷扬,气浪狂暴。蛇群如浪涛般掀涌起十余丈高,合着暗器飞炸四散。在阳光照耀下,忽然蜕变为无数白森森的蛇骨,轰然碎裂,簌簌地散落于地。外围的蛇群惊嘶飞窜,任那桑枝笛如何吹促,只是狂潮般朝后溃散。
欧丝之野花容剧变,失声道:“弹指红颜老!”那六名北荒蛮女闻言亦是脸色大变,惊异不信。
流沙仙子翩然而立,细辫飞扬,脸色苍白,脸色笑吟吟的满是杀气,格格笑道:“欧丝国主蛊毒之术稀疏平常,幸好还有些眼力。本仙子新近在皮母地丘里炼制了这份奇花剧毒,今日刚派上用场,国主不想试试?”举起玉兕号,作势欲吹。
雨师妾又惊又喜,才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洛姬雅堪堪将这轮血气替换完毕,便立时冲开她的经脉,施展“血杀诀”,用混合了“弹指红颜老”的毒血气雾震退蛇群。霎时间,便有数千条毒蛇衰竭蜕变,骨末纷扬。
她经脉既通,血气两畅,肌肤果然又较先前滑腻紧绷了许多。心中喜悦不言自喻。当下起身,举起苍龙角,笑道:“流沙妹子,独吹不如并奏。拘缨国主待我恩重如山。今日有幸邂逅,需得好好报答一番才是。”
欧丝之野俏脸惨白,不由自主地骑着青蛇退后几丈,强笑道:“大人不记小人过。两位姐姐何必与我一般见识?”秋波一转,楚楚可怜地凝视着雨师妾,叹道:“龙女姐姐,我和你同为双头老怪的奴妾,同病相怜,受尽屈辱,纵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也是身不由己,不得已而为之……”
她不提双头老祖倒还罢,提及此獠,雨师妾心底的悲怒愤恨登时如烈火般燃爆,杀机大作,仰头格格脆笑道:“欧丝国主何必如此自谦?双头老祖对你百依百顺,如胶似漆,如今老祖已死,你何忍令其九泉寂寞?”
话音方落,苍龙角陡然吹响,苍凉诡异;几在同时,流沙仙子的玉兕号也凄厉响彻。群蛇闻声大乱,发狂似地汹汹涌动,突然接二连三地离地飞弹,朝着拘缨诸女怒射飞咬。
欧丝之野大骇,急忙拔身冲天飞起,抓起桑枝笛,“咝咝”急吹,将数十条飞来毒蛇震落。那六名蛮女避之不及,登时被数百条毒蛇咬中,嘶声惨叫,刹那间便鲜血淋漓,宛如染血刺猬。
苍龙角高低相合,凄烈并奏,片刻间便将桑枝笛彻底盖过。周遭蛇群随之疯狂围涌而上,仿佛一阵阵色彩斑斓的巨浪,将她们瞬间淹没,连尖叫、惨呼声一并吞没。
欧丝之野脑中嗡的一响,喉咙中腥甜狂涌,桑枝笛陡然断折。她的驭兽使蛊之术原本便逊于二女,被她们这般联手猛攻,胜负立分。心中惊怒骇惧,不敢逗留,蓦地凌空踏风,朝西急掠。
雨师妾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苍龙角陡然折转,高越入云。数千条翼蛇盘蜷仰头,“咝咝”吐信,突然弹身振翅,朝着欧丝之野四射飞冲,重重阻截。
“嘭嘭”连声,气浪四涌,欧丝之野暗器、毒针如漫天密雨纷扬飞舞,那些毒蛇尖嘶着倒贯飞出,纷纷摔落。但雪地上的蛇群少说也有数万之众,被玉兕号和苍龙角所驭,前仆后继,不顾一切地飞射穷追。
冰地上很快便堆满了小山般的蛇尸,欧丝之野却始终无法冲脱。
杀了数千条毒蛇之后,她身上的暗器、毒粉均已用尽,只能奋力以气刀纵横护身,眼见蛇群如狂潮巨浪,杀之不尽,冲之不出,心中的惊怖悔惧已达顶点,忍不住纵声大叫道:“龙女姐姐,我对不住你,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啦……”
话音未落,左足剧痛,已被一条鲜山鸣蛇咬中,尖声痛叫,右手气刀急电横扫,将它劈成粉末;岂料右臂方动,肩头立时又被一条阳山化蛇死死咬住,锥痛攻心。接着右腿、左手、后背、肚子……数十条毒蛇纷纷扑上钳咬,眼前一黑,真气立泄,当空重重摔落在地。
蛇群尖嘶潮涌,瞬间将她里三重、外三重紧紧缠住,纵横交错,越滚越大,她周身麻痹,什么疼痛也感觉不到了,心中惊怖欲死,不住的嘶声哭叫道:“雨师姐姐饶命!雨师姐姐饶命!”喊了五六声,唇舌亦被毒蛇咬中,肿胀酥痹,话也说不出来。
雨师妾心下大快,放下苍龙角,咯咯笑道:“当日你撺掇北海老怪将我的头送进‘千虫鼎’的时候,怎地没想过要饶我的命呢?你不是说‘万虫加身,欲仙欲死’么?今日亲身体验,滋味如何啊?”
话音未落,流沙仙子眉尖紧蹙,忽然“哇”的喷出一口黑血,软绵绵地坐倒在地,面容惨白如纸,指尖不住地剧烈颤抖,连玉兕号也拿握不住了。
雨师妾吃了一惊,失声道:“流沙妹子!”抢身上前,念力扫探,才发觉她督脉震断,脏腑易位,内伤极重;那婴孩般滑嫩细腻的肌肤竟也起皱泛褶,好像瞬间苍老了许多一般。
洛姬雅施展换血大法,不啻于引毒上身,虽是不老之躯,被至毒之血这般猛烈倾注,也难以抵受;再加上适才为了反击欧丝之野,被迫强行顿止,震断了自己大脉,又苦苦强撑了这么久,已尽极限。此时大敌既除,再也无力支撑。
她咯咯一笑,扬眉道:“放心,我是不老之身,再过几日,生出新血来,自然便没事啦。”
胸脯起伏,气息不畅,狠狠的瞪了那犹如蛇团的欧丝之野一眼,道:“气血轮替,至少可延你半年之命,可惜紧要关头,被这妖女打断,效果大打折扣。罢啦,过些时日,我们再来便是……”
雨师妾又是感激又是难过,泪水倏然滑落,嫣然一笑,道:“流沙妹子,多谢你啦。”心中却想:“死生有命,劫数既定,岂能再连累于你?只要能活着重见小野一面,此生便再无遗憾了。”
此刻方甫换血,精神熠熠,容颜、肌肤也已恢复了十之七八,比之半个时辰前有如天壤。当下凝神聚气,帮助流沙仙子归位脏腑、修复经脉。
二女号角既停,遍地毒蛇登时茫然不知所往,盘蜷昂首,左顾右盼,欧丝之野身上的毒蛇也纷纷缓缓游下,露出她肿胀黑紫的身子来。
她虽善驭蛊虫,百毒不侵,但被千百条剧毒奇蛇这般疯狂咬噬,也已近乎奄奄一息。周身僵硬,体无完肤,原本如花似玉的脸容千疮百孔,惨不忍睹,微弱地喘着气,兀自含糊不清地呻吟着:“雨师姐姐饶命……”
疏导了片刻真气,流沙仙子脸色渐渐转红,雨师妾心下梢安,暗想:“此处距离拘缨国少说也有八百里,这妖女驱赶着蛇群不知前往哪里?又有什么目的?不知和小野有没有干系?”
心里记挂着拓拔野的安危,想要查问个究竟,当下起身走到欧丝之野身边,笑吟吟的道:“要我救你一命不难,只要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问题,我便将你体内的蛇毒全都逼将出来。”
欧丝之野迷迷糊糊听见,如获至宝,不住地点头。
雨师妾道:“你知道拓拔野的下落么?”只见在她肿大黑紫的脸上轻轻一刺,“哧!”腥血激射,唇舌、脸颊逐渐恢复原状。
欧丝之野“啊”地一声,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象是突然能够呼吸了一般,摇着头,含含糊糊地道:“我只知道拓拔太子被埋入皮母地丘,此后便再无半点风声了……”
雨师妾心下失落,又夹杂着几丝欢喜、几丝担忧。既然连这妖女也不知道他的下落,说明拓拔野定然还未落入水妖等仇敌手里。
但是时近七日,为何他竟仍没有半点消息呢?难道……难道竟已出了什么意外吗?
她心中怦怦狂跳,深吸了一口气,凝神敛意,又道:“东海之战后,北海局势如何?烛老妖伤势怎样了?”稍一迟疑,低声道:“我大……水伯天吴受伤了么?他现下如何?”
欧丝之野道:“烛真神似是受伤极重,但具体如何,除了玄水宫的巫医之外,谁也不明究竟。水伯只是受了些轻伤,现在北海的大小政事全交由他和长老会议定……”
她舌肿既消,说话清晰了许多,但仍是断断续续,说到天吴之时,眼中忍不住闪过怨毒愤恨之色。
北海海神宫与东海朝阳谷素来争宠抢功,矛盾重重,双头老祖死后,天吴地位急速崛升,此番更俨然成了水族第二人,海神宫旧部纷纷转戈攀附,唯有欧丝之野身份特殊,天吴对她表面恭敬客气,其实却颇为厌忌。
水族其他城主、贵侯瞧在眼里,记在心头,自然也不敢接收。
因此这些日子以来,昔日呼风唤雨的海神宫宠妃,彻底沦落为无所依傍、无人理睬的孤家寡人,对天吴自有说不出的怨怒。
雨师妾了然在心,微微一笑,又道:“那你这次驱赶群蛇出来,又是前往哪里?所欲为何?”
欧丝之野神色古怪,踌躇片刻,才咬牙道:“我……我怕你大哥迟早对我不利,所以……所以想借七日前的‘伏羲石谶’,附会自保……”
雨师妾蹙眉道:“伏羲石谶?”
欧丝之野指尖颤抖,想抬起手来,却麻痹剧痛,动弹不得,汗水涔涔而出,只好喘气道:“据说烛真神伤势极重,巫医束手无策,七日前,长老会便暗遣十八名巫使前往灵山,想请十巫前来北海相救。岂料那十个老妖精已经被拓拔太子请往东海,山上空无一人。
“十八巫使便四处搜寻,想找些仙丹妙药回北海为真神疗伤,不想……不想却在长生树下挖掘到一个数千年前的石碑,全是蛇文古字,巫使都认定了是了不得的宝贝,就急忙带回北海……”
雨师妾一震,奇道:“难道那石碑竟是伏羲大神所刻么?”
灵山是伏羲死后所化,数千年来一直是大荒圣山,莫说常人不敢妄入,就连当年蛇族王朝鼎盛之时,八大长老经过灵山,也必须七步一叩拜,绕道而行。发掘出的石碑既是蛇族古文,少说也有数千年历史,试想除了伏羲本人,又有谁敢在山上埋入此碑?
欧丝之野叹道:“龙女姐姐冰雪聪明,一猜就中!十八巫使将石碑取回之后,长老会召集通擅古文的巫祝彻夜研译,却只能认出小半文字,但碑上的一个蛇形契印却分明是伏羲大神的玺印,绝无半点可疑。”
顿了顿,续道:“烛真神对伏羲大神最是拜服,得此古碑,如得神助,于是急忙又召集了二十五国蛇裔,赶往北海,一齐研究。过了三日,才将碑文大致译出。长老会虽然将之封为绝密,禁止散布,但消息早已不胫而走,连木族、火族的盟友全都听说啦……”
说着,垂下眼帘,朝胸前努了努嘴,道:“我悄悄地央求贺长老,将碑文拓印了一份,藏在胸衣里,龙女姐姐一看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