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想起当日自己不顾一切地倾吐心事,吻了他,而又哭着诀别,登时又是一阵刀绞火烙的痛楚羞赧,双颊、耳根热辣辣地烧烫难耐,恨不能钻到地底。
蓦地闭上眼睛,想要将他的影象从自己的脑海里驱逐出去,但那阳光般煦暖的笑容却越来越清晰分明,漩涡似的荡漾开来,让她意乱情迷,几欲窒息……
“轰!”炮火如轰雷震耳,几丈外的舱板被炸得粉碎,热浪逼人。
六侯爷叫道:“真珠姑娘,你没事吧?”她心中一颤,睁开眼,只见四周火苗飞窜,朝这里急速蔓延,甲板上横七竖八地躺了许多尸体,姥姥的尸身已经被一个黑齿蛮人的断体压住了。
真珠大凛,红着脸摇了摇头,吃力地将姥姥的尸体拉了出来,重新抱在怀里,随着六侯爷朝后退去。环首四顾,火光冲天,到处都是人影,到处都是闪耀的刀光,迸舞的气浪,晃得她眼都花了。
此刻,各舰的炮弹几乎都已用毕,就连火弩巨箭也都射得差不多了。龙族所据的七艘战舰已被重重围困,进退不得。
遥遥望去,漫海残舟跌宕,断板浮沉,水族数百艘战舰完好无损的竟不到三成。汹涌的波涛中,浮满了尸体,大海已被染成了黑红色,在四周火光的映照下,泛着诡丽的亮紫色,宛如梦魇。
四面号角激奏,成千上万的水妖或御风飞掠,或踏浪跳跃,或骑兽飞冲,四面八方攻了上来,杀声震天,血肉飞溅,战况惨烈之极。
艉楼的巨鼓也已被炮火击碎,六侯爷的号角也已经断裂了,他浑身挂彩,左腿、后背中了三箭,无暇拔出,行动迟缓了许多,但剽悍更胜从前,纵声大喝,金枪怒卷,接连挑飞了十余个围攻上前的水妖,探手从火堆中抓起一根烧得焦黑的腿骨,放到嘴边“呜呜”地吹将起来。
其时大荒流行骨笛,但大多以兽骨所制,从未有人以人的腿骨作为号角,六侯爷精通音律,吹起这“骨号”来,竟是有板有眼。声音凄厉激越,森然诡异,登时将水妖的号角声压了下去。
龙族群雄精神大振,齐声高唱起龙族战歌,在骨号的引领指挥下,变阵掩护,奋勇冲杀。
哥澜椎无法起身,听着那高昂狰狞的“骨号”,心有戚戚,却只能盘腿而坐,挥舞弯刀斩杀过往水妖,郁气难平,当下亦从火堆中抓起两个烧得锃亮的头颅,挥舞断骨,“咚咚”地敲打起来,当作战鼓。
周围的龙族将士瞧见,纷纷依样画葫芦,或是拣起地上的颅骨,或是直接割下水妖尸首,系在腰间,一边拼死激战,一边击颅啸歌。
片刻间,骨号、颅鼓之声此起彼伏,交相呼应,合着那响彻云霄的龙族战歌,声势凶厉逼人,悲壮激越。水妖虽然人数众多,但气势上反被压了下去。
眼看着水妖越来越多,潮水似的席卷而来,真珠心中的惊惶恐惧之意反倒渐渐消散了,听着那悲烈凄诡的战乐,微微泛起悲凉难过之意,黯然忖道:“想不到我就要死在这里啦。可惜死前也看不见拓拔太子和雨师姐姐的婚礼。也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呢?”
心中刺痛,朝东南望去,漫天姹紫嫣红,说不出的瑰丽妖异,隐隐可以听见轰隆喊杀之声,想必也正在苦战之中。
真珠心潮澎湃,又是担心又是凄楚,抱紧姥姥的尸身,闭起眼,暗暗祷告道:“姥姥,你在天之灵,定要保佑拓拔太子和龙女姐姐平平安安,白头偕老,从今往后永远都快快乐乐,再不要受苦痛折磨了……”忽然想到今夜之后,或许再无相见之期,心中大痛,泪水险些夺眶涌出。
一时间,思绪联翩,柔肠百转,想着念着的,全是拓拔野的生死喜乐,但竟始终没想到求祷姥姥英灵,保佑自己平安。
当是时,忽听一声号角高越破云,既而“轰隆”连声,震耳欲聋。漫天红光怒舞,炮火纵横冲落,密集地击撞在水族战舰中,火焰飞腾,鬼哭狼嚎。
众人大凛,转头望去,只见东南方黑茫茫的海面红光闪烁,不知何时出现了数十艘战舰,扬帆破浪,飞速急进,那炮火赫然便是从这些船舰中发射而出的!
双方将士又惊又疑,全都罢手止斗,忐忑观望。
又听“轰”的一声巨响,船身剧晃,前方狂涛冲涌,巨浪滔天,一条青龙、一条紫色巨龙双双冲天飞起,横空怒舞,俯头咆哮。
“青龙!”水族将士脸色大变,龙族群雄又惊又喜,呐喊狂呼。
归鹿山等见识广博的老将瞧见那紫色巨龙,更是如雷贯顶,失声道:“巨鳞龙!”万万没有想到六百年前的荒外第一巨龙竟会于今夜重现东海!
惊呼未已,那两条巨龙又已交缠环绕,怒吼着猛冲而下,长尾扫处,海面如炸,艨艟翻飞,数不尽的水妖惨叫着从空中跌落海里。
东南方号角长吹,鼓声如雷,炮火交相轰鸣,猛烈地轰击着水族众舰,急速挺进。
众水妖惊怒骇异,不敢相信眼前所见,青龙既然重现于此,不死神蟒自是败了!但区区青龙又怎会敌得过烛龙兽身?这紫巨龙又是何方妖孽?汤谷群雄又是哪里来的紫火神炮?疑窦丛丛,云里雾中。
烛龙既败,群龙无首,就连水族最为勇悍的北海众将也斗志全消,无心恋战,阵势登时乱成一片。
青龙、紫龙当空咆哮,光芒爆舞,突然幻化成两道人影,闪电似的冲落在“玄龙号”上,并肩昂首长啸,声如惊雷,气浪滚滚。
周围的水妖肝胆尽裂,气血翻涌,纷纷惨叫着堵住双耳,溃退奔散。
“太子!太子!”“乔少城主!”龙族群雄欢呼雀跃,声如鼎沸。
真珠娇躯微微一晃,呼吸、心跳仿佛全都顿止了,痴痴地凝视着那傲立船头、英秀如初的身影,恍如梦中。
相隔两百零六日,终于又见到了他。心中剧痛、悲楚、甜蜜、喜悦……如狂潮汹涌,泪水登时模糊了眼睛。
这一瞬间,她突然明白,过去、现在、未来,她从来不曾、也永远无法将他从心底抹去。今生今世,无论她走到哪里,他注定就象自己的影子,生死相随,挥之不去,哪怕在万丈深的海底,哪怕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西北方六十里外,狂风呼啸,波涛起伏,漆黑的海面上,七十余艘朝阳谷战舰正鼓帆破浪,朝北疾行。
天吴负手站在船尾,衣裳鼓舞,发丝飞扬,黑木面具后的双眸精光闪烁,眺望着极远处的漫天红光,也不知是悲是喜,是恨是怒。听见身后甲板上传来的脚步声,耳廓微微一动,淡淡道:“烛真神怎么样了?”
科沙度脸色凝肃,沉声道:“奇经八脉俱已震断,没有三五个月,绝难恢复。体内的凶兽妖灵也暂时用‘镇魂珠’封住了,等回到北海,召集九大巫医联手医治,或许能将所有邪魂厉魄导出体外……”
“不必了。”天吴摇了摇头,目光冰冷,淡淡道,“烛真神决意修炼不死神蟒之身,自然早已将各种变数考虑在内。我们又何必越俎代庖,自作主张?况且烛真神炼烧‘本真丹’多年,便是为了今日,等他经脉恢复,这些邪灵又奈何得了他么?”
科沙度微微一怔,点头道:“神上所言极是。”沉吟片刻,缓缓道:“适才烛真神走火入魔,邪灵破体,才被那两小子所乘。神上若变化八极之身,全力出击,岂不可以一举歼敌,锁定胜局?”
天吴眯起眼,凝视着东南天海之交的火光,闪过一丝讥诮般的古怪神色,半晌才一字字地森然道:“池中之鱼,瓮中之鳖,早晚的事儿。我等了整整二十年,难道还等不起这一时半刻么?”
第十章 南蛮妖女
电闪雷鸣,暴雨如倾,寒风呼号着刮打在脸上,如冰刀铁砂,猎猎生疼。
“驾!”六个大汉呼叱鞭策,全身湿淋淋地骑着龙马,飞也似的从斜窄的山路上疾冲而过,泥泞飞溅,嶙峋山石扑面而来,好几次马蹄打滑,收势不及,险些便撞在峭壁山岩之上。
闪电亮起,山谷一片蓝紫,前方密林深处,隐隐可以瞧见几座石屋。
当先那落腮胡子的大汉喜色浮动,叫道:“前面便是石堡村了,大伙儿到了那里再作休息……”
话音刚落,“轰”地一声,左侧山崖上的几块巨石崩落飞舞,势如雷霆,堪堪擦着马鼻前沿,重重地撞击在山路上。
污水四溅,泥浆滚滚,龙马昂首惊嘶踢蹄,险些将众大汉掀落下来。
“那是什么?”众人惊魂未定,一个大汉又指着山崖骇然失声。
抬头望去,只见一个黑黝黝的巨鸟昂然站在崖顶,一双碧幽幽的铜铃大眼凶光毕射,正冷冷地俯瞰着众人,在黑暗中看来备觉狰狞。
众人大凛,纷纷勒缰回马,拔刀戒备,大气也不敢出。
落腮胡子的大汉凝神细看,眼见那巨鸟长得犹如猫头鹰,独脚粗壮,长长的猪尾上长了许多倒刺,灵光一闪,失声道:“跂踵!”
那怪鸟“呀”地一声怪叫,巨翼疾拍,冲天飞起,陡然消失在密林上空。
众人松了口气,但心中的惊疑骇异却更加强烈了。这凶鸟乃是极为不详的征兆,所到之处,必有瘟疫流行。
一个青衣大汉喃喃道:“烂木奶奶的,这秋冬天雷雨连连,各地又地震频仍,今夜连这瘟鸟也出现了……八竿子打不着的怪事,都凑一块儿来啦。难不成全和那皮母地丘有关么?”
众人脸色微微一变,落腮胡子的大汉“哼”了一声,怒道:“国之将乱,必有妖孽。波母之山再现大荒,那还能有什么好事?等明日到了那儿,自然就一清二楚了。驾!”
众大汉挥鞭策马,绕过巨石,继续朝前急驰。
暴雨越来越大了,如密箭连珠,闪电亮起时,白蒙蒙一片,连山路都有些瞧不分明了。冲到那山脚密林外,只见几座石堡黑漆漆全无灯光,莫说人语,就连鸡鸣犬吠也听不见半声,寂静得象是坟墓。
众人面面相觑,心底寒意微起,落腮胡子的大汉大声道:“各位乡亲,过往游侠遭逢大雨,想要借宿一晚。叨扰了!”
接连叫了几声,杳无人应。众人大觉不妙,当下纷纷跃下龙马,小心翼翼地牵缰上前,刚到第一座石堡门前,便见一只黄狗横卧在泥浆中,动也不动,下方淌了一汪黑血。
闪电陡然一亮,众人“啊”地失声齐呼,蓦地朝后退了几步,龙马惊嘶不已。
只见那黄狗张口吐舌,双眼圆睁,浑身皮毛布满了小洞,死状颇为凄怖。无数五颜六色的幼蛆、甲虫正从它的眼眶、耳鼻、尸洞中蠕动爬出,听到众人惊呼,数百只甲虫登时轰然冲散,当空嗡嗡乱舞。
“九彩尸虫!”众人脸色大变,一个红衣大汉不敢迟疑,立即从腰间皮囊抓出一把红砂,扬空抛掷。
“呼!”火光冲舞,狂飚似的将那蓬彩色甲虫席卷焚烧,“哧哧”之声大作,恶臭逼人,焦壳簌簌落了一地,被雨水冲刷入泥泞之中。
众人撕下布幅,纷纷将口鼻封住,心中嘭嘭狂跳,大着胆子朝前缓步移动。到了门前,凌空劈掌,将木门豁然震开,腥潮之气扑面而来。
红衣汉子抓起一根粗壮的树枝,以“三昧火砂”点燃为火炬,朝内照去,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周身几乎僵住。
屋内横七竖八躺了十余具尸体,和那黄狗如出一辙,浑身尸洞,密密麻麻,全都爬满了九彩尸虫,听到响声,纷纷嗡然冲起,团团飞舞。
尸首边上,还有四只巨大的九尾黑狐正在低头“格格”地咬噬着骨头,扭过身,赫然都长了九只怪头,幽蓝色的凶睛灼灼地瞪着众人,张开口,涎水涔涔,发出婴儿似的啼哭,虎爪尖钩毕露。
“蠪侄!”众大汉大骇,这九头九尾的妖兽生性凶暴嗜杀,尤喜食人肉,数十年前曾横行东荒一带,为害甚众,后被青帝灵感仰斩杀殆尽,想不到今夜竟会在此处出现,而且一下便是四只!
那青衣大汉深知这妖兽的厉害,冷汗遍体,低声道:“蠪侄速度极快,力量狂猛,不可力敌。我们先退到开阔地,再设法诱杀。”
大雨哗哗地浇淋在身上,冰凉透心。众人紧握刀柄,屏息凝神,踮着脚尖一步步地朝外退去。
那四只蠪侄凶睛凌厉,恶狠狠地瞪着他们,三十六只头颅不住地打转儿,喉中那婴啼声越来越凄厉,忽然齐声怪吼,闪电似的交错急冲,猛扑而上!
腥风狂卷,红衣大汉措手不及,已被一只蠪侄猛然扑倒在地,妖兽九头巨口齐张,咆哮着朝他当头咬下。
青衣大汉眼疾手快,大喝着一刀劈中那蠪侄的头额,趁其吃痛狂吼之际,奋力飞起一脚,将它踹得横空飞去。
另外几个大汉纷纷背靠着背,围成一圈,怒喝着挥刀疾舞,光芒连绵闪耀,将众蠪侄生生迫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