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眼神撞在了一起。
封林刚要说什么,有人在此时过来传话。
“军师,封统领,王请二位立时过去。”
*
孟氏兄妹同朝廷俘虏打起来的事情,俞厉知晓了。
他眼皮跳了两下,将卫泽言和封林都请了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我方才遣人去问了朝廷那些人,他们并不认识孟氏兄妹,怎么好端端地打了起来,听说孟以谋险些中箭。”
确实险些中箭,因为这箭射到了封林耳朵上。
他还没来得及处理伤口,只洒了止血药。
眼下,好端端的耳朵,被箭豁成了两半。
俞厉脸色发沉,看了一眼卫泽言,又看了看封林。
他问向封林,“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事来得奇怪。
他问了,堂内气氛一时有些紧绷,同王宫处处张灯结彩的热闹割裂开来。
俞厉跟封林要一个答案,而卫泽言也看向了封林。
封林在两人的目光里,笑了一声。
“只能说这事真是凑了巧了,当时朝廷俘虏被围攻,哪里分得清谁是谁,胡乱放箭……
幸亏没出大事。”
俞厉在这话里“哦”了一声。
而封林则极快地看了卫泽言一眼。
两人离开王宫之后,封林直接将卫泽言扯去了一旁空旷处。
封林开口就问。
“你不同意招安,也不能用这种办法架住王。王与你我,都是从这虞城的小兵小将做起来的,这些年过来,生死不知多少次,能走到如今何其不容易?”
封林说着,叹了口气。
“招安有什么不好?每天打打杀杀,我都累了……我不说那些生死大战,就说李榭那厮,上此暗杀差点被他得手,王差点断了一条腿……招安之后,至少能安稳多了。”
封林是武人,是俞厉的侍卫统领,连晚上睡觉都不敢真的如寻常百姓那般,沉沉睡过去。
他希望招安。
卫泽言在这话里,没有反驳。
封林见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从前那些事别想了,这些年风雨已过,以后就当重活一世,娶妻生子,安身立命,是新的活法。”
卫泽言笑了笑。
“好。”
……
封林送走卫泽言之后,又返回了王宫。
他让俞厉尽快和朝廷商议好招安之事。
“既然决定招安,便不要拖延,以免夜长梦多。”
今日孟氏兄妹差点出事,让俞厉也心有余悸。
他心里已经想好了要归降朝廷,只是他已不是他自己,也需要争得更多的支持。
今岁俞地大旱,收成不好,李榭和朝廷也都蠢蠢欲动,相信很多人也愿意归降。
封林说得对,他确实不能等到万事俱备再去和朝廷商谈,他必须快些。
俞厉立刻手书一封,快马加鞭地传去了定国公府。
他亦同意招安。
*
京城。
五爷得到俞厉肯定的回复,大松了口气,回到房中便把俞姝一把抱进了怀里,还把人高高抱了起来。
俞姝被他吓到,连忙拍了他。
“五爷做什么?!”
男人仰着头向她看过去,看到了她微有些惊慌的眼睛。
他让她圈着自己的脖子莫松手,“阿姝的眼睛真好看,若是复明了,只怕更漂亮了。”
怀里的人闻言笑起来,眉眼弯弯,是同从前的冷清再不相同的,淡淡的柔和。
五爷不肯把她放下来了,俞姝问他,“到底是什么好事?哥哥来信了是吗?”
她一下就猜到了。
五爷越发看住了她,看住了那双烟幕弥漫的醉人眼眸。
这世间,再没有比她更生了一颗玲珑心的女子了。
他说是,笑道,“你哥哥同意了!”
……
招安的事情终于有了眉目。
五爷先去了一趟老国公府邸,争得了老国公的同意。
老国公感叹,“五爷一直想招安俞厉,还真就成了。俞厉此人,观其言行做派,是爱兵爱民之人,我亦欣赏。”
有了首辅这话,五爷推动朝廷派人去虞城第三次招安,也顺利的完成了。
这次俞厉答应的痛快,众人都猜测,可能与封林被斩,或者俞地大旱,又或者俞地局势紧张有关。
不论如何,朝廷收了俞厉,便相当于没有出一兵一卒,拿回了秦地一半土地,之后再制服李榭,指日可待。
皇上亦没有异议。
初步的招安已经达成,接下来最要紧的是正式接洽。
朝堂上,五爷提议礼部尚书宴大老爷。
“举贤不避亲,宴尚书是遍州人,而与俞厉最佳招安之地,非遍州莫属。”
遍州距离京城和虞城都近,宴尚书没什么不同意的。
而以他的身份,招安这异姓王正合适。
只不过皇上在这时开了口。
“朕以为不妥。”
众臣看去。
皇上道,“俞厉是朕继位以来,第一个同意招安的反王,还是异姓王。朝廷应该以更大的诚意纳他归降。”
他说着,看向了老国公。
“不若就让首辅,亲自前去招安俞厉好了。”
老国公怔了一下,詹司柏也有些意外。
首辅之地位,确实比礼部尚书更重。
皇上在这时点了首辅,“首辅以为如何?”
老国公上前。
“臣领命。”
*
别院。
老夫人听闻这次招安要在遍州,颇为意动了一番。
她幼时便同两个弟弟在遍州长大,那时候她还没有进京,也没有嫁人,和弟弟们都在一处读书。
当天晚上,老夫人还真就梦到了遍州,更是梦到了自己那英年早逝的二弟。
二弟比大弟更听她的话,时常乖巧地跟在他身边。
她梦到了二弟幼时的样子,乖巧地坐在书房里练大字。
她走进了过去,想唤他一声,可他突然转过了头来,并不是幼时模样,而是后来做了官的样子。
他一向儒雅,可在梦里,却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大姐,枉我将女儿托付给你,你竟然以我女换你女,让我阿温去那朝廷受罪多年!
“你女儿有人疼有人爱,我的阿温呢?谁疼她爱她呵护她?!
“你对得起我吗?!你还我阿温的大好青春!”
老夫人一下子从梦里惊醒过来。
翌日,她便将五爷叫了过来。
“你可是要去遍州?我与淑贤也一起过去吧。”
五爷讶然,“母亲去作甚?”
老夫人叹气,“我近来总梦见你二舅,这次去遍州,去他坟前看看他吧。”
这是老夫人的家事,五爷不便多言。
他想着俞姝和暮哥儿也要去,正好不知用什么由头,便道,“让阿姝和暮哥儿也一起过去吧,就当给母亲做个伴。”
老夫人还以为他一时三刻都舍不得那母子,笑看了他一眼,没多想就应了。
五爷一走,她就告诉了詹淑贤,让她准备些衣衫。
“去遍州看看你二舅,韩姨娘母子也一同前去,就当是出京散心了。”
詹淑贤惊讶,她根本不想去遍州,也不想去看什么二舅。
这一来一回又是许多时候,等回来,她可真的该同五爷和离了。
而她跟皇帝,也才刚有了些许连结而已……
她心里不耐,劝她娘不去,可娘却非说要亲自给二舅上香,非去不可,还非要带着她同去。
她一着急,真要犯了喘症了。
但恰在这个时候,皇上来了。
詹淑贤在别院外的树林中见到了皇帝。
径直便把国公府一家都要去遍州的事情说了,说老夫人要带自己过去,连韩姨娘母子都要去甚是不妥。
她的本意,是想让皇帝想个办法将她留下来。
只要皇帝开口,她留下来还不简单吗?
但赵炳却来了兴致。
“那韩姨娘母子为什么要去?遍州这么好么?朕也想去了。”
第79章 天地
遍州。
十一月初,寒风凛凛。
但在寒风之中,旗帜飘飞。
沿河两岸的湖泊,各自插上了各自的旗帜,而在两岸之间,有铁桥相连。
风将往水的浪涛声,旋上两岸。
两日之前,所有人都已到达遍州。
此次招安,就在往水对面的山庄里。
等到招安那日,双方陈兵往水两侧,老国公与几位朝廷官员,会在定国公兵马护送之下通过铁桥,到达对面高地上的山庄,与虞城王俞厉正式和谈。
其实在此之前,双方基本已经达成和议——俞厉俯首称臣,而朝廷会册封他作为异姓王继续掌控俞地,不必交出兵权,仍旧是俞地之主。
这样的结果让俞地的很多人都能接受,只是朝臣们颇多议论,不过定国公和老国公如此主张,皇上又没有任何异议,此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这次招安也是过场,钦天监早已算好时辰。
招安那日的巳正二刻,便是极好的时辰。
在此时和谈结束,放烟花炮仗,饮庆功美酒,之后朝廷和俞地必然相安顺遂。
五爷在这日,从崖苑特特带了俞姝出来。
五爷和老夫人一行都暂且宿在了崖苑,俞姝亦然。
这场招安对她来说意义非凡,时间离得越近,她越像是做梦一般,总有种不真切之感。
五爷牵了她的手,替她掩了披风。
“崖苑后面的湖泊陡峭,但地势极高,能从崖上看到对岸和谈用的山庄,要不要过去看看?”
俞姝自然是愿意的,一路跟着他向上而去。
待到了崖边,风大到几乎要将人裹走。
先前五爷同穆行州来的时候,并不担心自己会被山风裹挟下去,但如今看着俞姝站在崖边,他这心里就不安实了,他把人向怀里拢了过来。
“山风这么大,阿姝这小身板,就不怕被风吹下去?”
俞姝在风里笑了一声。
“五爷这话说得,风还真能把人吹下去不成?只有自己愿意跳的,没被被风吹下去的。”
这话竟跟五爷之前说得一样。
男人失笑。
说话之间,头顶一片厚重的乌云散去些许,光亮直射下来。
俞姝被光亮猛然一刺,眼睛痛了起来。
五爷连忙护了她掩在胸前,“被光亮灼了眼睛吗?”
俞姝闷闷地点了点头。
方才那道光刺得厉害,竟将她刺出了眼泪。
五爷抽了帕子细细替她擦了眼睛。
只是当俞姝再次睁开,她怔了一下。
接着她转头向远处看去。
目之所及,朦胧许久的大好河山,竟在此时清晰地现在眼睛。
“五爷,我能看到了!”
男人又惊又喜,“能看清楚了,真的?!”
“真的!”
俞姝转头向他看过来,五爷亦看住了她的眼眸。
男人穿着绛紫色暗纹锦袍,脸上线条如刀刻一般硬朗,连唇峰都是明晰的,他鼻梁高挺,又不是十分高耸,有种恰到好处的英气,一双眼眸压在眉下,瞳色深深。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这个男人。
原来他是这般轩昂英武又俊美的模样……
五爷在她的眼神里突然笑了起来。
“阿姝可满意你夫君的相貌?”
俞姝莫名心头咚的快跳一下,她装作无所谓地转过头去。
“也就这么回事吧……”
话音没说完,被人一手拦住腰,另一只手托住了下巴。
男人突然低头,吻了过来。
俞姝下意识躲闪,但又在他的吻落下之前,安静了下来。
他一如平日温柔,俞姝的心却比平日快跳了起来。
“此时还觉得,就只是这么回事?”男人含笑问她。
俞姝莫名耳边发烫。
高高的湖泊,滔滔的江水,两人站在崖上,凛冽的风吹不进来,披风包裹之间,是层层攀升的和暖情意。
俞姝的眼睛虽然能看得见了,但还是怕光。
五爷从袖口抽出白纱带替她系上,“别再被光亮灼了眼。”
俞姝说好,从他怀里探出来许多,仔细朝着对岸看过去。
“我好像看到封大哥了?”
“哪位?”
俞姝只给了五爷,“看那个穿着银甲的人,在山庄边缘训兵,是不是封大哥?”
五爷猜她说得应该是封林,可惜他不认识。
但他仍是道,“此处距离对岸的山庄并不远,说不定你这位封大哥转头也能看见你我。”
俞姝来了兴致,想喊上一声,只是湖泊下往水滔滔,声响在峡谷中被放大,遮掩了崖上的声音。
两人之间说话,尚且要提高了嗓门方能听清,就不要说喊上一嗓子让对面听到了。
此乃难事。
崖上风大,两人逗留了不到一个钟便离开了去。
山路曲折,下到崖苑还有些路程,俞姝时不时回头看向对岸的山庄。
“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到哥哥?”
五爷瞧了她一眼没说话。
在走到半路茅亭的时候,有人过来寻五爷,五爷将俞姝安置在茅亭,自己去了一旁同人说话。
这时路边走过来两个上山采草药的农人,两人也是想来茅亭歇脚的。
但看到茅亭里的俞姝,便没再上前。
俞姝自来耳朵聪灵,听到了两人低声的言语,竟然是因为她穿着锦衣华服,让他们不敢近前来。
俞姝闻言便起了身,亲自请两人近前来坐。
“茅亭设在路中,是供路人歇脚的,大家皆是路人。”
那两个农人在这话里,不由觉得俞姝平易近人起来。
见她耳朵聪灵,眼上却系着白纱,不由问她是不是有眼疾。
俞姝说是,“因为撞了头,盲了些年月。”
两个农人一听,便告诉俞姝这边的湖泊间,之前长过一种极其罕见的草药,那草药能治疗眼疾。
但是那草药在崖壁上,寻常人不敢去。
有个男子听说之后,就要去采那草药。
他老娘因为撞了头,伤了眼睛,他要采药为老娘治眼疾。
“可悬崖采药岂是好玩的?那男子一脚踩滑,掉下去了!”
“竟然这般……”俞姝一怔,“那此人母亲岂不是悲痛欲绝?”
农人说是,说是连尸体都找不到了。
可那盲人母亲什么都看不见,也没办法去寻儿子,只能日日在家里求神拜佛,求神仙留他儿子一命。
这般湖泊坠落,哪里还有命呢?
俞姝啧啧。
可农人道,“没想到她这般求神,还真就有用了!过了半年,他儿子竟然自己回来了!问他为何活着,自己也闹不清楚,说是有树木所成的精怪拉扯了他一把,然后落进水里被浪卷跑了,是以没死。”
两个农人啧啧称奇,说一定是老母亲日夜祷告,被神明听到了。
俞姝也听得惊奇,但也只当作志怪趣谈。
两人又说了两句,见着时候不早了,辞了俞姝继续上山采药去了。
倒是五爷在这时快步走了回来。
俞姝透过白纱看到了他笑意满满的脸。
“阿姝随我回去换衣裳,去见你哥哥!”
“真的?”俞姝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五爷笑着点头,“真的。”
*
暮哥儿也想去,但俞姝是装作小兵,跟着去到对岸山庄里驻守的朝廷兵马过去的,没办法带一个奶娃娃。
她跟在五爷身后,一路忍不住雀跃,待到见到前来引路的封林,她已热了眼眶。
等到在一个无人的院落里,一眼看到了站在庭院树下的哥哥,俞姝再顾不上旁的,两步飞奔上前,扑进来俞厉的怀中。
“阿姝!”
“哥哥!”
俞厉早已张开双手等着妹妹,就如小时候,妹妹走路都走不稳当,他张开胳膊等她一样。
他体格壮硕,妹妹纤瘦,俞厉将妹妹抱进怀里,俞姝将脸贴在他胸前,眼泪滚落了下来。
兄妹见面分外催泪,封林都感慨地叹了口气。
只是五爷本也是感叹的,但瞧着他的阿姝早已把她抛在脑后,一味同俞厉说话落泪,怎么都有点酸溜溜的感觉。
阿姝从没有飞燕投林一般,如此投入他的怀中。
他对她而言,仿佛总是少了俞厉给她的那种,毫无保留的安全之感。
五爷看着俞姝被俞厉抱在话里,有点酸也有点委屈。
但他自知再没有俞厉在她眼里重要,自然也是比不过暮哥儿的,但能有一席之地,便十分不易。
或许天长日久能提高一二吧……
五爷瞧着那兄妹,又笑起来。
只要他的阿姝好,那便是最好。
招安在即,俞姝能同俞厉相聚的时间有限,等到明日招安结束,他们兄妹还有大把的时间。
从那之后,不必再相隔天涯。
俞姝依依不舍地从哥哥怀中离去,俞厉也舍不得妹妹,但却看向了定国公詹司柏。
他看向五爷的时候,眼中的柔情瞬间散了大半,五爷和封林都在这一瞬,想起了上次在此见面时,他毫不留情的三拳。
他这眼神,连俞姝都感觉到了。
她小声叫了一句,“哥哥?”
俞厉冷哼了一声,并没有再上拳,只是瞧了一眼詹五爷。
“不要让阿姝受委屈,不然……”
他没说如何,但威慑已足够。
封林笑了一声,五爷在大舅兄面前不敢造次,正经行了一礼应了。
俞姝抿着嘴,瞧了五爷一眼,弯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