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有一个办法,请五爷成全!”

  “你且说来。”

  秀淡抬起头来,目光向外看了过去,浑身凝聚了一身坚硬如盔甲的气势。

  “奴婢愿意去闯封林私宅,到时候国公府就以捉逃奴的名义来捉奴婢就是!奴婢若是能闯这一遭找到姐姐最好,若是不能……”

  她不敢说下去,脸色青白。

  五爷一时没开口,俞姝在这时皱着眉问了一句。

  “那封林的私宅,只怕不是好闯的,你可想好了?”

  太监的私宅可不是什么寻常的去处,鉴于此人之前对方秀浅的觊觎,秀淡进去之后恐怕颇有危险。

  但秀淡已经下定了决心。

  “奴婢只有姐姐一个血脉至亲了,为了姐姐,奴婢有什么不能做?!”

  五爷在这话里,看向了俞姝,俞姝垂了垂眼眸。

  方氏姐妹之间的关系,与她和哥哥没有两样。

  世间血脉至亲,能相依相偎至今的,都是一样的情谊。

  俞姝在这时看向了五爷,“请五爷成全秀淡吧。”

  ……

  秀淡去闯封林私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可能人还没进去,就被哄了出来,反而打草惊蛇。

  五爷干脆找来了穆行州,让穆行州用兵掩护秀淡,在搜查周边的过程中,趁乱将人送进去,之后就看秀淡自己了。

  秀淡在此计策里,顺利进入了徐府。

  但徐府甚大,她人生地不熟,完全找不到姐姐的踪迹。

  她从下人房前扯了徐府下人的衣裳混进去往里走,几次险些被抓住,虽然逃过一劫,但姐姐在哪完全不知,又不能高声呼唤,只恐暴露。

  实际行进可比想象中难多了。

  就在秀淡急的满头大汗之时,忽然听见了哭声。她连忙循声找过去,在一个院子里,看到了几个哭泣的女子。

  其中一人,她乍一看侧脸,还以为是自己姐姐,但并不是。

  就在秀淡转头要走的时候,突然被人拍到了肩膀。

  “你是什么人?!”

  “来人,这有个贼!”

  徐府的管事立时派人擒住了秀淡。

  “把她捉起来关进柴房!”

  秀淡立刻大叫起来。

  到了此时,她管不了许多了,大喊起来。

  “姐姐!姐姐!你在哪里!妹妹来找你了!你快回应我啊!”

  这声音在徐府宅院里传了起来,徐府的管事越是想要捂住秀淡的嘴,她越是喊得响亮。

  一个不见天日的房间里,方秀浅奄奄一息。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此,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更不知道妹妹现在何处。

  知道她听到喊声,极大的喊声,她还以为自己在梦里。

  可不管是梦里还是现实,她都要回应!

  因为那是妹妹的喊声!

  “淡淡!淡淡!我在这!你快跑!快跑!”

  ……

  徐府闹了起来,但这这种情况并不少见,不用禀告主子徐掌印,徐府的管事都能摆平。

  那管事让人堵了秀淡的嘴,“自己闯进来,就别怪咱们不给她活路了!”

  他正要将秀淡拿下,忽然门被拍响。

  穆行州出现在门前。

  “定国公府捉拿逃奴,国公爷让本将军配合,徐府行个方便吧!”

  旁人府邸捉拿逃奴,来的是护院,而徐府打开大门,来的全都是兵将。

  那管事就是想要拒绝,也不敢,他只能叫了人,“快去宫里报给掌印……”

  穆行州把秀淡这个“逃奴”救了出来,而秀淡一被松开,就朝着一个院子跑了过去。

  “我姐姐被关在这里!我听见了!她就在这里!”

  ……

  穆行州让人将方秀浅背了出来。

  此女是绣坊在籍秀女,为何会出现在徐府,这可是个好问题。

  管事摇头说不知道,“此女晕倒在我们门前,我们可是好心救进来的。”

  他说好心救人,可方秀浅却浑身是伤,出气多进气少。

  穆行州警告地看了一眼徐府的人,将方氏姐妹暂时都带回了定国公府。

  ……

  方秀浅伤势颇重,人躺在床上生息几乎没有。

  俞姝和五爷过来探看时,秀淡几乎哭哑了嗓子,而方秀浅除了能握着妹妹的手,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人昏迷着,也不知还能不能活。

  好好的绣坊在籍秀女,突然就进了掌印私宅,被打成重伤。

  俞姝瞧不清楚人,却瞧得清楚事。

  她匪夷所思,却又毫不奇怪。

  房中药味浓郁,气氛压沉。

  “王法就是枉法吧。一个红极一时的太监,便能如此枉法,这朝廷还不知有多少太监,又有多少权柄在握的达官显贵,对于平民百姓,还剩下多少王法?”

  她这话问出,仿若佛寺钟鸣。

  五爷看着方氏姐妹,又看了看俞姝,在她的话里,一时间无言以对。

  方秀浅昏迷,问不出来什么紧要事。

  五爷和俞姝又返回了沁云居。

  两人在路上静默,五爷目光落在身旁的女子身上,而俞姝也在这时看向了他。

  她脚步停了下来。

  “五爷,这朝廷掌控下的天下,不会是这封林一人作恶害了所有人,是有太多太多的封林都在作恶,五爷还要继续查我们家的旧事吗?”

  方氏姐妹的事情便是例子,俞姝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例子。

  “我想,五爷是查不出结果的,因为那是太多个封林作恶,最后导致的结果。并非是一人所为。”

  就像俞姝之前所想,若只是一人作恶,她和哥哥就找这个人,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可若是一群人,怎么办?

  寒夜里,秋风扫荡,枝头的枯叶纷纷落下,有枯黄的树叶划到了五爷的脸颊,颇疼。

  他不能想象,若有千万这般枯叶都在卷风之下,向他划过来,又是怎样的情形。

  或许对于朝廷治下的百姓而言,每天都似生活在秋风落叶的扫荡之中。

  在寒夜里,无法取暖,又往何处安眠?

  五爷再无从反驳俞姝,送她回了沁云居,又去看了看暮哥儿酣睡的模样,独自在深水轩静默地坐了良久。

  在遍州和俞厉见面之前,他还曾想,那片湖泊是绝佳的招安之地。

  若是俞厉能答应朝廷的招安,他就带着阿姝和暮哥儿一起过去。

  俞厉归顺之后,他们终于不必再对立纠葛。

  可现在来看,他还有什么立场提及招安?

  是不是正如阿姝所言,她没办法在一人身上报仇,她的仇人是整个朝廷?

  *

  正院。

  有人也在房中静坐。

  俞姝伺候詹淑贤洗脚,见她支着一只胳膊想事情,想得用心极了。

  她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你说血脉重要吗?”

  俞姝说自然是重要的,“就像您是老国公爷的血脉,国公府上下凡是知道您身份的人,哪有不效忠您的?”

  比如俞姝自己,比如侍卫冯效。

  他们都是铭记老国公爷恩情的人,从前为老国公尽忠,如今为大小姐所用。

  詹淑贤缓缓点头。

  “不错。世人皆如此,我也该有自己的血脉。”

  俞姝抬了头,“大小姐和离之后,想好要成亲了?”

  在此之前,大小姐对成亲这事,并没什么想法。

  俞姝也能理解,毕竟这天底下,比国公府更尊贵的去处,除了皇宫,再没有旁的地方了。

  大小姐嫁给谁,都比不得如今尊贵。

  可詹淑贤摇了头。“和离?成亲?那怎么可能?”

  这可就让俞姝疑惑了。

  “若是不然,您怎么有自己的血脉?”

  詹淑贤笑了起来,眯起眼睛来。

  “我若是和离之前就有了身孕呢?”

  俞姝被她吓了一跳。

  五爷就算不是她亲兄,也是她堂兄,两人不能真的为婚,从前五爷每逢初一十五来正院,都是分床而睡,装装样子而已。

  詹淑贤被她这模样逗笑了。

  “你这脑子可不好使。我的意思是,五爷可以有他自己的如夫人,我为何不能有裙下臣?”

  更要紧的是——

  如果她在和离之前有孕,旁人不知原委,只会认为是五爷的孩子。

  那么她怎么可能再和离?

  而她作为“正室”所出的孩子,比韩姨娘的暮哥儿不是更加尊贵吗?

  而且,她的孩子,才是定国公府正统的血脉!

  等五爷清扫反贼,稳固江山之后,国公府下一代的掌家人,就该是她的孩子。

  詹淑贤坐直了腰板。

  俞姝恍惚了,“可是、可是老夫人不会答应吧?”

  老夫人心里还是想让自己的女儿,过寻常人间日子。

  这等未婚有孕之事,对老夫人来说,恐怕完全不能接受。

  俞姝问了,詹淑贤脸色冷了几分,随即又哼笑了一声。

  “娘迂腐,总想我嫁人生子过日子,我却不能似她想得那般。她不愿意有什么关系?先斩后奏便是。”

  难道还让她被动地,被她娘安排着和离,撇开这定国公夫人的身份吗?

  或者,随便嫁给什么小官小将,过琐事缠身的落魄日子?

  詹淑贤只觉自己突然想通了重要的关节,心头完全舒畅起来。

  不过俞姝在这时,惊诧着又问了一个问题。

  “您准备招谁做……裙下臣?”

  在这个问题下,詹淑贤默默思考了一阵,接着,她眼前浮现出来一个人。

  她笑了起来。

  “明日把穆行州叫来。”

  俞姝一愣,明白了。

  而詹淑贤似又想起了什么,“你还记得,穆行州老家是哪里的么?”

  ……

  翌日,穆行州被请到了正院来。

  他从未被特特请来正院,今次莫名就有点心跳加速。

  待他见了坐在上首的大小姐,竟不敢抬头去看,他只看到上首的人穿着明艳的百褶裙,裙摆悠悠。

  “大小姐请属下来有什么事?”

  詹淑贤看着他笑了一声,“你怎么同我客气起来?你我虽然差了几岁,但也是一处长大,应该亲近,不该客气。”

  穆行州在这话里无措起来,脸上写满了羞涩。

  詹淑贤瞧着直想笑。

  从前,她虽觉得穆行州对她似乎有些不一样,但并没在意过什么。

  后来,詹淑慧从涿州过来,进了京城就看中了穆行州,一双眼睛粘着他不放,她都瞧了出来。

  她曾故意当着两人的面撮合过两人,彼时五爷和韩姨娘也都在,就在冷武阁周围的河边。

  她撮合了两句,话一出口,詹淑慧激动地装作害羞,但穆行州却脸色青白了起来,闷声闷气地当即走了。

  那会她便觉得,他可真有意思……

  眼下,她看着穆行州,让俞姝拿了东西过来。

  “昨日,有人送了山梨过来,据说是你家乡产的,我瞧着水嫩多汁,不知你可喜欢?”

  她说着,俞姝恰端了梨子到穆行州身前。

  穆行州一眼看过去,便忍不住眼前一亮。

  他说还真是,“我竟许多年没见过这梨子了。”

  这梨子产量不大,拢共也就几座上山有。

  从前他爹带着他上山打猎,他眼馋人家的梨子想偷吃,他爹不许,便回家寻娘拿了钱,卖给他。

  这梨子极其名贵,一个都要许多钱,但爹娘之后每一年都买给他,甜如蜜糖。

  梨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穆行州整个人都怔住了。

  詹淑贤瞧着,暗笑不已。

  然后让俞姝把一筐子都给了他。

  “几个梨子而已,怎么还泛起泪光了?我可见不得你这般,以后每年都给你寻这梨子来便是。”

  她说得亲昵,穆行州不由地目光从梨子上转向了她。

  大小姐穿着柳黄色的绣花褙子,仿佛和他进国公府那时,第一眼看到她的模样一模一样。

  那会大小姐便穿着柳黄色的鲜亮衣衫,头上戴了大红的花簪,见到老国公爷凯旋而归,跑着迎上前去。

  他从没见过京城里的贵女。

  原来京城里的贵女,竟是这般明丽惊艳的仙子模样……

  穆行州拿着梨子去了,离开的时候,嘴角弯起,脸色微红。

  詹淑贤一直看着他,在他走后笑了起来。

  她同俞姝道,“除了他,还真就没有合适的人了。”

  俞姝看过去,晓得大小姐是看中穆将军做裙下臣了。

  只是,穆将军那般纯净明朗的心性,果真能如大小姐所愿?

  丫鬟不便多言。

  *

  方秀浅在被救第三日终于醒了过来。

  五爷过来问了话。

  方秀浅当时被叫出去,并不知是何人叫她,还以为是妹妹,但她到了巷口,突然被打晕,再醒过来,就在封林府上了。

  她当时听说是徐府,害怕极了。

  在教坊司和绣坊里,都有人曾说过,有女子进了徐府之后再也没了联系,后来他们发现过一些女子,确实被草席卷了,扔去了乱葬岗。

  方秀浅惊吓的不行,连声要求离开,说自己是绣坊在籍的绣女,不能离开。

  但却遭到了徐府的毒打,让她老实点,说什么,“能不能留下你还不一定,掌印看上了,你就留下,看不上你也别想着回去了,乱葬岗等着你。”

  她几乎惊厥过去,但她还真就被封林看上了。

  封林开口,“留着吧,只是还不够瘦,饿两天的好。”

  方秀浅拖着一身的伤,在惊恐中不知能不能撑完这饥肠辘辘的两日,就在她以为再也见不到妹妹的时候,妹妹来了……

  她把她知道的都告诉了五爷,甚至记住的徐府的仆人的名讳。

  五爷却在这些名讳中皱了眉。

  “你说的这些徐府的仆人,都是一家人吗?缘何都姓周?”

  方秀浅一愣。

  “回国公爷,这些人听起来没什么亲缘关系,至于为什么都姓周,奴婢亦不晓得。”

  五爷不由似思索了起来。

  可他莫名想到了自己一直在查的一个人,周续。

  周续,也姓周。

  明明是相隔千里,又相隔多年的人,可五爷竟觉得,仿佛有关系一般。

  就在这时,前去继续细查周续的人,折返了回来。

  “查到什么了?”

  “回五爷,我们找到了那乡绅家里,涉及周续之事的人,得到了紧要的消息!”

  当时那乡绅家,在俞家之后没多久,也败了,但后来家中几个主要涉及周续之事的人,在某天突然都消失不见了。

  这事没人敢再提,五爷的人手寻访很久,才找到一个知道内情的人。

  “回五爷,那个人说,他们确实没有杀了周续,而是……阉割了此人!”

  话音落地,五爷腾得站了起来。

  他朝着封林私宅的方向看了过去。

  封林……周续……

  同一个人吗?

第76章 转变

  徐府。

  封林听说定国公府的人来抓逃奴,把逃奴的姐姐一并带走了。

  他站在院中可惜了一阵。

  那个女子,长得同吴氏挺像。

  若他当年有机会见过吴氏刚嫁人时候的年轻样子,应该就是那模样吧?

  可他终究是见不到了,没来得及和吴氏私奔,她却被沉塘。现今他只是想找几个同吴氏相像的人,却被带走。

  定国公又是查俞家被灭族的事,又是闯进他府中捉人,想做什么?

  大忠臣定国公,想替俞家翻案?

  他就这么想招安俞厉?

  就不怕皇上不高兴?

  到底是功高盖主,无所谓君主高兴与否吧……

  只不过,他只做他自己的事情,追忆他自己的女人,报他自己的仇……不论定国公怎么想,最好不要扰到了他。

  他思虑了一番,想到了一个旧人。

  “对了,去岁出宫的御膳房老太监在哪?把人送走吧。”

  *

  定国公府。

  深夜。

  方秀浅突然起了高烧,人在高烧中意识不清醒起来。

  秀淡急着去求俞姝。

  俞姝一连替方秀浅请了数位大夫。

  可她伤势太重了,又两天未进水米,在恐惧中等待着命运的同时,耗干了自己全部的意志,之前能醒过来,已是回光返照。

  秀淡惊怕极了,握着姐姐的手,方秀浅识不得妹妹了,她看向秀淡,突然叫了一声“娘”。

  “姐姐,是我,不是娘亲!”

  “娘……”方秀浅微微笑着,喊着自己的母亲,“女儿好累,好怕,想回家……”

  “姐姐……”秀淡拼命拉着她,“你别这样说,别这样说!我们姐妹日后还要一起过日子呢!”

  方秀浅在这话里,眼睛微微眨了一下,仿佛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妹妹。

  “淡淡……”

  “姐姐!是我!你快好起来啊!”

  秀淡握着自己姐姐的手,感到了一点微弱的力道的回应。

  “你自己,要好好的……”

  秀淡刚要回应,姐姐的力道却陡然一撤。

  她再看去,姐姐永远闭起了眼睛。

  ……

  俞姝来的时候,看到了痛失胞姐的秀淡。

  朦胧的视线里,秀淡一直定定跪在床前,床上已经没了人,方秀浅被府里的婆子安置了,只有秀淡跪在那里,谁都劝不动。

  她没哭,人直挺挺的僵硬。

  奶娘和邓迎儿都在,根本劝不动她,过来给俞姝回禀。

  “姨娘,秀淡这般不是个办法呀!”

  俞姝没有说话,她一直看着秀淡,小姑娘脊背挺得笔直,手里攥紧了拳。

  俞姝看着她,又在秀淡紧绷的后背上,恍惚间看到了记忆深处,那个被藏在暗格子里的小女孩。

  视线一片洇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