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她必须得把差事做好,不为旁的,为了孩子。
但是秀淡就不一样。
秀淡在府里又没有牵挂,怕什么呢?
梨娘子劝了她,可她还是哭着摇头。
邓迎儿不由地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她压低了声音,“莫要似周嬷嬷那般……”
周嬷嬷是怎么死的,她们都知道。
从前周嬷嬷在府里可是夫人面前最得力的老人,眼看着就要出府荣养了,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的岔子?
罪是周嬷嬷自己犯的,又不是五爷和韩姨娘给她设的套。
她是怎么就敢如此胆大包天,又是觉得有谁做依仗,才能违抗军规、冲撞主子?
梨娘子不敢细思,她只盼韩姨娘安安稳稳地回京,她就能回庄子上看自己的孩子了。
她劝秀淡的话,最多也就到了这里。
若是秀淡非要拼一个前程,她也不能拦着。
雨越下越大了,梨娘子起身,冒着雨离开了。
秀淡送了她,当天晚上做了一场噩梦,当她从梦里惊醒,浑身湿透。
她看向窗外,雨还在下着,她该怎么办呢?
……
定国公詹五爷狠狠地训斥了蒙州知府。
那知府吓得抖若筛糠,虽然詹五爷非是文官,但有他的训斥在此,蒙州知府的官路算是断了。
其余的人都惊到了,没谁敢再打着给詹五爷送女人的主意。
五爷一行也不再于蒙州多停留,一边给穆行州传信,问温彦的下落寻找的如何了,另一边继续启程向北而去。
秀淡不敢再近五爷的身,连靠近韩姨娘,都会被姜蒲和薛薇撵出去。
一行继续北上,五爷算好了日子,在韩姨娘发动前一月到达京城。
距离京城越近,秀淡越是害怕,每天晚上都做一样的梦,都在那梦里惊醒过来,冷汗淋漓。
直到有一日,她被那噩梦掩住了。
之前那些天,她还能在最惊恐的时刻醒过来,但这次足足被梦压了一夜。
等她被邓迎儿叫醒,甚至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已经醒来。
梨娘子见她几日的工夫就已经消瘦了下去,“你这样不成,人撑不住的。”
秀淡低垂着眼眸一阵苦笑,“我晓得……”
梨娘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但秀淡突然起了身。
朝着韩姨娘的房前走了过去,邓迎儿看过去,见到她的决然。
*
这次停留的地方官员,充分吸取了之前蒙州知府自作主张的教训,不仅没有给五爷送些乱七八糟的人,反而将五爷身边的韩姨娘奉为主母一样的存在,连时令菜送进来,都要让俞姝先挑拣。
俞姝前两日都推脱身子乏没见人,这天却是当地一个小节庆,外面热热闹闹的,俞姝也跟着来了兴致,不过她身子重,不便出门,就让灶上做了本地节庆里常吃的菜,入乡随俗一番。
五爷听说了,就让人将院中的画舫收拾出来。
并且让文泽过来传话,“姨娘,五爷说让姨娘先去画舫小坐,五爷忙完就过去。”
俞姝当然道好,兴致颇为不错地,让姜蒲替她挑了件喜庆的衣衫。
俞姝开心还有个原因。
听五爷说,那朝廷还没来犯,就已经有不少秦地城池的守城将领感觉十分不安,有些小城想要投靠明主,敲响了虞城的大门。
而后陆陆续续有不少城池的将领,表示愿意投靠哥哥俞厉。
五爷说起时,对此的评价是,“没想得,俞厉竟如此得人心。”
哥哥被信重,俞姝自然心下舒展,让人把五爷送的红珊瑚头面拿了出来。
但这时,薛薇走了进来。
“姨娘,秀淡来了,想要见姨娘。”
俞姝看向窗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应了,秀淡进了房中,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
姜蒲和薛薇都被她吓到了,俞姝却在她这行径中,暗暗有了猜测。
果然秀淡连磕了三个头,开了口。
“求姨娘给我一个机会,成全我吧!”
俞姝看着她,嗓音沉了下来,“成全你?你想要什么?”
“奴婢想要侍奉五爷!”
秀淡说了,俞姝垂着眼帘看着她。
姜蒲和薛薇都被她惊得不行,就算有很多人有这样的想法,但谁敢把这话说出口?
不要脸了吗?
她们看向自家姨娘,只怕姨娘被秀淡气到。
但俞姝只是抿了抿嘴,哼笑了一声。
“那你想让我怎么成全你?”
秀淡低着头,没人能看清她的神色。
“姨娘让奴婢今晚去画舫伺候便是,成与不成,都在奴婢自己。”
话音落地,薛薇忍不住啐了她一口。
“你还要不要脸?!”
秀淡被啐了,没有反驳,只是把头垂的极低。
俞姝抬手止了薛薇,叫了她一声。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的后果?”
秀淡闷着头,“奴婢知道。”
俞姝低声一笑,“所以你也算好了,我势必会答应你,是吗?”
在这话里,秀淡顿了顿。
以她这些天对韩姨娘的了解,韩姨娘是不会拒绝她的。
她没说话,俞姝笑着摇了摇头。
“那你就去吧,后果自负。”
姜蒲和薛薇讶然看着她,“姨娘?!”
秀淡忍不住激动地颤抖起来,再次朝着俞姝磕了三个头,一声比一声响亮。
“奴婢多谢姨娘成全!”
她说完,小跑着离开了去。
俞姝抿着嘴,看向她离开的方向,直到模糊的身影消失不见,她叫了两个丫鬟。
“帮我把钗环卸了吧。”
……
五爷从外院直接去了画舫,中途问了文泽一句。
“姨娘这会到了吧?”
话音刚落,五爷就看到了远处画舫里的人。
那人背对着她,乍一看正是他的阿姝。
他快步走上前去,借道林中小路走过去,只是再抬头去看,却愣了一愣。
他的阿姝怀着身孕,肚子挺了起来,但站在画舫里的人,却仍然是纤细身姿。
五爷脚步微顿,还是走了进去。
那人转过身来跟她行礼,“五爷。”
是秀淡。
此女经了之前一事,已经许久不在他面前出现了。
他念在夫人的面子上,不想似发落周嬷嬷一般发落了她,只要她能老老实实回京即可。
可她竟又出现了。
又是肖似阿姝的打扮,甚至举止之间都如此相像。
五爷哼笑了一声。
“你来作甚?”
秀淡垂着头,“奴婢来伺候五爷。”
五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想起了什么,转头叫了文泽一声。
“去跟姨娘说,让姨娘先不必过来,免得坏了心情。”
然而话音刚落,秀淡便道了一句。
“回五爷,奴婢已经禀报了姨娘,姨娘今日不会过来了。”
五爷一怔,“你说什么?”
秀淡深吸一气,又说了一遍。
“奴婢去求了姨娘,请姨娘成全奴婢伺候五爷的心意,姨娘答应了。”
画舫里一时静到了极点。
窗户明明都打开了来,但一丝丝风都没有。
气氛如同凝固。
五爷嘴角压了下来。
文泽在旁没有反驳秀淡的话,可见她说得是真的。
他的阿姝竟然答应了,将他拱手送给别人,就这么随意。
他忍不住笑了。
他之前还想,她性子是怪些,同旁人不那么一样,但眼下看来,何止是不一样。
她是对他根本就没有一点在乎吧……
五爷在念及的这一瞬,落坐了下来。
秀淡见状,大松了一口气。
她连忙上前,给五爷倒了酒。
男人拿起酒盅,一饮而尽。
秀淡看到了希望,又给五爷斟了一杯,素手给五爷布起菜来。
她早已观察许久,五爷爱吃什么,又喜欢韩姨娘怎样的姿态,她都一一学会了。
从前她没有机会,但眼下她若是再不成,恐怕再寻不到更好的时机了。
秀淡学着韩姨娘的样子,学着她的表情,学着她的一切。
五爷一连喝了三杯酒下肚,烈酒刺着喉头,可压下不他心里的不适。
他很快将这一瓶酒都饮了下去。
秀淡自然不会劝他的,反而大着胆子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她晓得此时此刻,五爷恐怕是气极了韩姨娘,在这般情形下,是有可能收了她的吧?
哪怕是为了与韩姨娘置气,也可……
事情就要成了,秀淡也顾不了这么多了,朝着五爷身上靠了过去。
五爷垂眸看着,见她靠过来,也晓得她是何意。
男人无声地笑了笑。
阿姝在这秀淡去求的时候,也能想到有这样的场景吧。
可她还是答应了秀淡。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顺着她的意思?
反正她也是不在乎的!
他看向坐在身边的秀淡,从这角度看过去,几乎和阿姝一模一样。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了手来,欲将人揽进怀中。
秀淡也感觉到了五爷的不再抗拒。
可男人抬起的手,却迟迟放不下去。
气氛越加凝固。
下一息,他腾的站了起来。
一把将精心布置的饭桌掀翻在地。
咣当叮咚之间,所有的一切摔了个粉碎。
窗外的风呼啸着闯进画舫。
秀淡以为就要成了,可看到这一切,看向了那位五爷,五爷却只说了一个字。
“滚!”
秀淡砰得一声跪了下来,跪在了从桌上摔下的碎瓷片上。
她顾不得钻心的疼了,跪在地上不肯离开,还期盼着五爷发过了火,她就有了可能。
五爷气极,胸中烦闷阴郁之气左奔右突,见秀淡不走,还在这里,忽的笑出了声来。
他看着秀淡,紧抿的唇缝里吐出几个字。
“我看你连命都不要了!”
秀淡在这话里,终于跌坐在了地上。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了。
五爷只要韩姨娘一个,纵然韩姨娘转身离开,也再没有旁人能靠近五爷。
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不可能了,一切都完了,秀淡反而不怕了也不急了,只有眼泪稀里哗啦落了下来。
她重新跪好,给五爷磕了头。
“请五爷赐死奴婢吧!求五爷赐死!只是、只是能不能请五爷救奴婢姐姐一命!奴婢姐姐在教坊司快要活不下去了!”
五爷皱起了眉来,秀淡把凝在心中许久许久的话,全都说了。
她本是宁远知府的次女方秀淡,但因父亲获罪,与长姐方秀浅一道,被没入教坊司。
因着姐妹两人都会弹琴,好歹没有沦落成为官妓,而是成了乐人。
可去年,宫中一太监去教坊司办事,一眼看中了她姐姐。
那太监位高权重,要不是教习他们琴技的师父,以姐姐琴技出挑,十分难得为由,保住了姐姐,姐姐当时就要被送去那太监的私宅。
可是那位师父年纪大了,今岁就要从教坊司退下去。
那师父一走,再没有人能保住姐姐了。
就在这时,宴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俞姝寻到了她们。
她当时高兴极了,国公府要能帮她们姐妹赎身就好了!
这普天之下,哪有人敢欺凌到国公府头上来?
可俞姝只将她一个人赎身,带回了国公府。
宴夫人吩咐她,若是她能办好这差事,就把她姐姐也救出教坊司,以后他们姐妹就可以在国公府安稳度日了。
秀淡只要为了姐姐能幸免于难,她有什么不愿意?
她尽心尽力学着韩姨娘,照着韩姨娘的一颦一笑反复练习。
可她终究是学不到,做不到了……
秀淡连连朝着五爷磕头,额头磕出了血,混着眼泪流下来。
“求五爷救救我姐姐,奴婢愿意以自己一死,换姐姐逃出生天!”
风吹得画舫门窗咣当作响。
五爷半晌没开口。
他重重叹气,没有再多说什么,叫了文泽一声。
文泽立刻领会,上前拉了秀淡。
“秀淡姑娘,此事五爷已经知道了,姑娘请回吧。”
秀淡懵了一懵,接着一阵狂喜。
五爷的意思,是答应要救她姐姐了吗?!
她砰砰地朝着五爷磕头道谢,激动到语无伦次。
只是五爷神色寥落,看向外面寂静无波的水面。
秀淡和她姐姐的事情,他可以出手帮解。
他和那个人的事情,谁又能告诉他该怎么办呢?
风吹过水面,水面泛起了清波,可风停了,波浪又没了。
他看着水面,蓦然冒出来一个想法。
若有一天,她从他身边离开,也不会有任何留恋地,就风过无痕地走了吧。
因为她毫不在乎,是真不在乎……
男人心口发涩,端起酒杯又要再喝,跪在地上的秀淡突然开了口。
“奴婢还有一个请求。
“奴婢请五爷,不要因此责怪韩姨娘!”
五爷一顿,旋即哼笑了一声,将手里的酒端到嘴边。
秀淡却在此时大了胆子,继续说了起来。
“此事是我求姨娘的,姨娘也不得不答应。”
“她不得不答应?”五爷摇头不信。
秀淡却说是的。
“姨娘不得不答应,因为奴婢是夫人派来的人,而姨娘只是您的妾啊。
“妾室,怎么能同正妻对抗呢?”
五爷一下愣住了。
手中的酒泼出些许,啪嗒落在桌上。
五爷一下愣住了,手中的酒泼出些许。
是了。
在他眼里,他只有她一个。
但在她的眼里,他有正妻在上,而她只是个小妾而已。
第59章 不是
叮叮咚咚——
俞姝坐在窗下轻敲着石头。
回程路上,五爷某日看到路边有杂耍的人在击石做乐,就问俞姝会不会什么乐器。
俞姝从前在家的时候,哥哥在外闯荡不回,同五湖四海的朋友聚会比在家里停留的时间多,父母只能让她留在家中招赘。
要招赘,又不能靠着赘婿,免得被吃干抹净都不知道,于是乎把琴棋书画都搁置到了一旁,专门跟着父亲母亲学习管家经商之术。
所以声乐之类,只懂赏,却不懂奏的。
只是自她眼盲,闲时颇多无趣。
五爷见人家击石奏乐,就替她寻了一套小乐石来。
这些小石声音轻而脆,高高低低什么调子都能击出来,闲时就当做玩意,听个乐子很是不错,又不似正经器乐,动静过大,学习起来技艺繁复。
当下,俞姝一边安抚着又开始闹腾的肚子,一边信手用铜锤敲打那些乐石。
铜锤敲击乐石,发出的声音清脆悦耳,可她敲来敲去所成的调子,听起来却带着几分未至的秋意。
腹中小儿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俞姝用小锤极轻地敲了敲肚皮,小儿安静依旧。
“不闹腾了?”她问肚子。
肚子不回答。
她自顾自地扯着嘴角笑了笑,放下手中小锤,扶着桌案起来身。
天越来越热了,她的身子也越来越重了。
灯火融在漆黑的夜色里,她瞧不清什么,慢慢往内室走去。
她想今日不管秀淡能不能成事,那位五爷都必然会发了脾气。
可惜这已经不是她能管得了的了,就算今日没有秀淡,改日回了国公府也有旁人。
她是妾,管不了丈夫继续纳妾;
她更是造反的叛军,一个叛军那有立场管朝廷忠良的情事呢?
俞姝扯着嘴角上寡淡的笑意,却在这时,听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是熟悉的男人的脚步。
她转过身睁大眼睛,看到他模糊的高大身影突然靠近。
她看得到他的身影,却看不到他脸上的情绪。
他定是生气的,毫无疑问。
俞姝暗暗叹气,规规矩矩地跟他行了一礼。
她就那么站在窗下行礼,礼数规矩得,让詹五爷恍惚之间,又回到了去岁秋多雨的国公府。
她那时也是如此地规矩,是因为对他这个莫名出现的男人,毫无亲近只有拘谨。
他看向她,她肩头依旧纤巧,肚子却高高挺起来,窗下的孤灯与她方才敲出来的凉凉曲调缠绕在一起,衬得她脖颈细长,身如浮萍般在乱世漂泊。
五爷心头一阵酸涩。
他不由地两步上前,走到了她身边。
他伸出手去,可她竟下意识避闪。
“阿姝……”
“五爷。”她回应着。
五爷心头紧得厉害,伸手将她抱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