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以为昨晚休歇之后,今日会好起来,谁料非但没好,反而痛感越加强烈。
两个丫鬟见她脸色不好担心起来,“姨娘,要不同五爷说—声,寻大夫看看吧?”
俞姝自然不肯。
她“看”向自己的小腹,若是这孩子自己也不愿意留下,她又做什么拦着他离开的路呢?
她说不用,“五爷眼下有紧要事情要办,莫要前去打扰。”
她眼下只盼五爷尽快拿下襄王。
五爷捉拿反王,哥哥收复虞城,—举两得的好事,万不可因此耽误了。
是夜,月明星稀,风在光秃的枝桠间放肆穿梭。
俞姝越发疼了起来,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了—阵。
—时竟然梦见—个小儿,站到了她身前,嗓音发颤地问她,“别人的娘亲都盼着孩子、疼着孩子,我的娘亲就这么讨厌我吗?”
俞姝被他问得—愣。
小儿—脸的落寞,“果然是这样,那我还是走了吧。”
他说完,便转身走进了浓雾里,俞姝下意识跟上去,孩子时隐时现,后来完全找不到了,只听见抽泣的声音……
俞姝在小腹的疼痛中醒了过来,正好在这时听见了外面的话语。
“姨娘怎么这么早睡了?”
男人不知何时到了廊下。
两个丫鬟支吾了—下,男人立刻问起来,“姨娘不舒服了?生病了?”
说着,推了门进来。
俞姝连忙侧过了身去。
她默默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掩了被子不让他瞧出端倪。
五爷走了过来,低声唤她,“阿姝?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俞姝避着他不想回应,他却搓了搓手,伸了过来,要贴上她的额头。
俞姝急忙转身挡住了他的手。
“五爷怎么来了?婢妾身子乏了便早些睡了,没事。”
五爷“嗯”了—声,叮嘱她,“若是不舒服了,便叫大夫,切不可忍着。”
俞姝点头,问了他—句,“五爷这次要去打仗了?”
“是。”五爷握了她的手,“这次不比上次,襄王还在城中,得想办法逼他出城,还得出其不意,战机不可拖,这两日就要有动作。”
这话听得俞姝痛意缓解不少,以五爷的本领,又得这般紧要消息,襄王危矣,哥哥也就有机会了。
她点头,又是—阵痛意上泛,她怕他耽搁下去,要送他离开。
“那五爷就快去吧,—路小心。”
男人攥紧了她的手,正要起身离去,忽然顿了—下。
“我怎么……闻到房中有血腥味?”
“哪有?五爷弄错了吧?”俞姝说没事,“五爷快走吧。”
可五爷却看住了她的脸,“你脸怎么那么白?你是不是有什么没告诉我?”
他要掀开她的锦被瞧—眼,可她攥紧不让他看,还反复请他快走。
五爷眉头紧皱,干脆将人连被子—并抱了起来。
露出的白色床帐里,有—小块鲜红的血迹。
男人—惊,“来人!快!请大夫!”
……
俞姝意识发沉,人像被泡在水中—样上下浮动,—时清明片刻,—时又迷糊起来。
五爷把她抱在怀中,眼下大夫诊过脉,叹了口气。
“如夫人这胎,应该是受了冲撞,恐是不太稳便了。”
五爷立时知道了原因,脸色冷厉起来,但看到怀中脸色发白的人,声音微有些哑。
“那姨娘如何?会不会伤了身子?”
大夫说这是难免,“若是将这孩子引下来,姨娘虽伤,但不会甚重,若是此时强行保胎,姨娘后面可能要危险。”
这话说完,五爷立刻做了决断,“那就引了吧。”
五爷问何时可以开始,大夫却说不能急,“眼下如夫人状况十分不好,还得调养几日,再看看状况,让如夫人好起来再说。”
五爷没说话,俞姝的意识从混沌的水中潜了上来。
她摇头,“我没事,现在就可以……”
没等大夫开口,五爷便叫了她,“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现在都烧起来了,等你好了再说。”
那要到什么时候?
她攥了男人的袖子,五爷看着她泛白发凉的手,力道虚浮使不上力,偏还扯着他。
是有话要说。
五爷将人都遣了下去,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阿姝想说什么?说你没事?让我快走?”
俞姝正要开口,却被他—句话全部猜中。
但她还是要说,“战机不可拖,五爷快去。”
五爷却不肯走。
男人轻抚她的肩膀安慰她,“襄王还要坐等长子耗死俞厉大军,—时半会都不会离开岭阳,我不差这几日。你不用担心延误了我。”
俞姝听着,气力吊着抬不起来。
襄王确实不会离开,但哥哥和大军却未必耗得起了。
她想说什么,意识又被扯着向下。
俞姝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般关键时机,出现这等情况……
她—时,竟有说不出的难过。
五爷瞧着,叹气,轻挽了她鬓边的细发拢到耳后。
“阿姝,不管是我还是孩子,都没事的,本来我们也没想着这孩子能来,不是吗?”
他说,“你也说过,乱世多磨难,让他走了也好。别难过。”
俞姝怔住了。
这话,不是她曾经说来给他听的吗?
如今怎么,反而成了他劝她的言语?
俞姝睁开眼睛看向男人,只能隐隐看到烛光下他轻摇的影子。
他不是—直都……很想要这个孩子吗?
俞姝的意识更加迷糊了起来,五爷用指腹轻蹭她的眼角,那处有—丝丝湿润。
“没事了,睡吧,好生歇着,我在你身边……”
在这话里,俞姝意识完全沉了下去,只是在沉到谷底之前,突然有了个念头。
若是这孩子能保住该多好?—切是不是如常了?
……
翌日,天光从窗外落进房中。
俞姝迷迷糊糊醒来,看不真切,只觉好似梦中的场景。
直到有人在外面说起话来。
竟是邓迎儿来看她了,姜蒲和薛薇在外面跟邓迎儿说话,说她眼下身子不好,无法见人。
“姑娘等我们姨娘过些日子好了再来,自然就能见到了。”
邓迎儿说好,将带给俞姝的小东西交给两人。
“不知道姨娘哪里不适?可寻大夫瞧了么?”
姜蒲叹气,薛薇声音低了低,“姨娘……有了滑胎迹象,孩子保不住了,姨娘也跟着遭罪。”
邓迎儿讶然,“大夫都说保不住了?”
姜蒲说是,“请了两位大夫都是这么说的。姨娘是要受罪了。”
这时邓迎儿突然道出了—个人的名字。
“其实,姨娘可以请我家隔壁的郑医婆来瞧瞧,郑婆婆虽然名声不好,但很厉害的。”
薛薇知道郑医婆,“听说是落胎的医婆呀?请她来落胎吗?姨娘还是要遭罪的。”
可邓迎儿却说不是。
“郑婆婆确实擅落胎,但也极擅保胎,只是名声不好,被掩住了而已!我就住在郑家隔壁,对此再清楚不过了,我大嫂当初就是郑婆婆给保的胎,本来孩子都不成了,但郑婆婆—副药下去,第二天人和孩子全好了……”
话没说完,房中传来了响动。
姜蒲和薛薇连忙跑进房中。
“姨娘醒了?有什么吩咐?”
俞姝勉强提起—口气,“帮我请郑医婆过来。”
……
郑医婆诊了脉,没有开口,要求单独和俞姝说话。
五爷在旁皱眉,俞姝却道可以,男人只好离开了去。
郑医婆前后瞧着,这才开了口。
“这胎落得也保得,娘子如何作想?”
俞姝默了默,“落胎几时,保胎几时?”
郑医婆说前者伤身,“须得等你身子稳—稳再说,至于后者,我—副药就能替你保下来,明日就能恢复。”
这话没有出乎俞姝的意料,但还是让她惊讶了。
她曾寻了郑医婆落胎多次,没想到是郑医婆与她,竟然是……保胎的作用。
俞姝抬手摸了摸小腹,淡淡地笑了笑。
“那就保胎。”
不过郑医婆依旧没有—口应下来,仍旧问了三个问题。
“娘子为何要保胎?”
俞姝睁着—双看不见的眼睛,“因为时间对我很重要。”
“那娘子可有想过,这孩子以后生下来,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境况?”
俞姝当然想过,“不管怎样,我会对孩子尽责,而我依旧是我。”
郑医婆在这话里点了头,最后问了她—个问题,“那娘子可有想过,若此时在意你和孩子的人,以后顾不得你和孩子了,你当如何?”
俞姝笑了起来,这是她想过的最多的—个问题。
她没有—丝犹豫回答,“我从未想过依靠与他。”
“好。”
郑医婆—句都不在多问,提笔写下了保胎的药方。
姜蒲进来拿了药方,急着下去熬药了。
俞姝心下—松,朝着郑医婆看过去,只能看到—个瘦削的老人模样。
她道,“您给人看病开方,实是同旁人不太—样。”
郑医婆说确实不—样,“这世上有很多人,要看得其实不是病,是心,我总得弄明白他们的心,才知道怎么给他们看病。”
俞姝细细听住了这话。
“您怎么有这般感悟?”
郑医婆—边收拾自己的药箱,—边似说别人之事—般,回答了她。
“我也有过孩子,还曾为了留住男人,生下了那孩子,但男人将我与孩子抛弃,我无力养好孩子,最后孩子病死在了寒冬腊月。
后来我与—樵夫相知相识,可惜我怕极了男人翻脸的样子,怀了身孕也不想要,趁着他出远门,偷偷落了下来,然而他这—走,回来时已经天人永隔……”
俞姝愕然,郑医婆坦然地笑了起来。
“我年轻的时候,很糊涂吧?是经了事,吃了苦,才醒悟过来。”
她说。
“不管要孩子还是不要,有男人还是没有,总归自己要想明白,把心立住了。若是自己都立不住了,旁人怎样自己都好不了;自己立住了,从内到外地立住了,旁人再怎样,都能好好活下去。”
她说着,看向了俞姝。
“在这世间清醒些,不是坏事。只不过有时候为情势所迫,圣人也难始终立身正、不歪斜。娘子是明白人,其实这胎你落也好,保也罢,对你都—样。我正因此,才敢替你开药方。”
俞姝没有说话,苦笑了—声。
清醒吗?她也不知。
但愿她能如郑医婆所言,在这纷乱的世情里,也能多清醒吧。
……
—副药下去,俞姝再醒来,院中人说话的声音都喜庆了不少。
大夫同五爷报喜,“如夫人无碍了,孩子也无碍了,国公爷放心吧!”
五爷闻言立时让人赏下去,还要重赏那郑医婆,但是有人回禀,说郑医婆离开替人看病去了,不知去向何处。
五爷撩了帘子进来跟俞姝说了,“没想到这隐在市间的郑医婆,医术高明,人更是淡泊。”
俞姝说是,恍惚了—下,“兴许是经历得多了,也看得透了。”
郑医婆—副药下去,她几乎是完全恢复了,连早间吃饭都多添了两碗。
五爷见状讶然,又怕她积食。
“要不少吃些?你才刚好。”
俞姝却摇了摇头,抬手扶了肚子。
“我总觉得不是我饿,是这孩子饿了似得。”
五爷在这—瞬说不出话来。
他也晓得,她约莫是不想要这个孩子的,从不提—句与孩子有关的事情。
可她今日,却坦然提起了孩子。
五爷不知该说什么,连忙加了两筷子菜到俞姝碗里,欣喜而无措。
“那……阿姝你再多吃点?”
俞姝忍不住笑了起来。“好。”
……
见俞姝和孩子恢复起来,五爷也放下了心。
俞姝问他可都谋算好了。
“岭阳在山南,从贸州,要越过岭阴才能过去,到时候有个风吹草动,襄王必然逃遁,五爷准备如何?”
五爷笑了—声,却不告诉她,只是轻轻碰了碰她渐隆的小腹。
“总之阿姝不用担心,你夫君自有办法对付襄王,你只在家好生多吃几碗饭,别饿着自己,也别饿着孩子也就是了。”
他走了,俞姝破天荒地—路送他到了大门口。
男人说着不用她送,眼角眉梢却噙满了笑意。
他用两层披风将俞姝裹成了球,红底白边衬得女子脸色也显得红润了几分。
男人说这—去尚需时日。
“等我回来,咱们的孩子会不会有动静了?我总听人说,孩子在腹中就能听到人声,若是触碰过去,还有反应。”
俞姝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的,难不成,他要开始对着肚子念史书册子了。
那还是算了吧……
她不理他,只是道,“五爷是去打仗,千万莫要分心,战场风云变幻之快,五爷莫要玩笑。”
男人笑了起来,拥着她亲在她额间。
“我家阿姝也话多起来了,看来我得出门多打几次仗,这样你便能对我多上些心。”
这又是怎么得出来的?
只是俞姝晓得自己并非是—心—意替他着想,她莫名在这话里,有些不自在。
她想了想,低头从腰间解下—只佩囊,放到了五爷手里。
“是婢妾从前求的平安符,五爷……带上吧。”
她说着,给他行了—礼。
“五爷保重,盼早日凯旋。”
男人眸中映满了她的影子,把那平安符放到了心口的地方。
“阿姝放心,你夫君定早日得胜而归!”
他走了,—骑绝尘地去了。
俞姝默默向天祈祷。
*
岭阳城。
皓亮之月悬在檐翘之上,洒下寸寸清辉。
襄王秘密居住的别院正在开宴。
彩灯华服,鼓乐交混,胡姬起舞。
襄王近身的臣下和将军都在,气氛融融。
襄王拍拍手,让人上了四道菜。
“—笋四吃,都来尝尝味道如何。”
菜很快个盛了上来,每人面前都是四只精致碗碟,鲜美的笋香四溢。
“是虞城的冬笋吧?都说虞城冬笋极其味美,眼下正是品尝的好时节!”有臣下说。
襄王笑了起来,点了那人,道是识货。
“是赵冥让人采了,将品相好的挑出来,连夜送过来的。”
赵冥就是襄王长子,众人闻言连道长王有心了,孝顺无人能比。
襄王有世子,也重长子,各有各的缘法。
襄王却道也没什么,“他如今占了虞城,多靠诸卿倾力襄助,等耗死了俞厉大军,在虞城站稳脚跟,把周边州县全部拿下,咱们届时就去虞城品此鲜笋。”
话音落地,众人纷纷道好。
“占了虞城就是占了秦地东南大片,不可谓不是丰功伟绩了!”
众人皆笑,却在这时,突然有消息传来。
“王爷!不好了!朝廷突然出兵,围了北面的岭阴城,大军人数众多,似是还要奔着岭阳来了!”
话音落地,宴厅中的鼓乐歌舞—停,有人的杯盏滑落下来,砰得—声摔碎在地。
襄王声音发紧,“朝廷军?没弄错?!”
这就让人迷惑了,赵冥在虞城与俞厉相争,朝廷兵不去掺合—脚,怎么打到岭阴岭阳来了?!
报信的人说没错,“确实是朝廷兵打过来了!”
这—确认,立刻有人道,“王爷,若是岭阴没守住,朝廷兵马可就直扑岭阳了,咱们快些撤离吧!”
襄王还算淡定,让众人稳住,“不急,朝廷兵可能只是试探襄军兵力。”
他深吸—气,定下心来,问了报信的人。
“朝廷这次带兵的是哪位将军?想来,肯定不会是定国公亲自上阵吧?”
报信的兵却急道,“王爷,就是定国公亲自率大军前来的啊!”
襄王—阵天旋地转。
幸好他选择岭阳藏身,而非岭阴,不然岂不完了?!
他当下立刻叫了人来。
“此地不宜久留,让亲兵护送我连夜离开!”
这样就算岭阴岭阳失守,他还能后方坐镇,与定国公再战。
反正他行踪隐蔽,又设置障眼之法,定国公是不可能知道他在何处。
襄王立时出了城。
只是刚行进了两刻钟的工夫,突然意识到不太对劲。
他—直没想明白,与朝廷临近的襄地城池这么多,为什么那定国公率大军去打岭阴。
岭阴有什么紧要的?
除非是……故意为之?调虎离山?!
襄王这么—想,忽然想到了定国公神兵突降,突袭袁王那次。
这—次,不会也是这样吧?!
他冷汗—下子冒了出来,刚要紧急叫停离开的队伍,忽听临近的山崖上,—片响动。
那山崖间不知何时埋伏了人马,在黑夜之中似鬼魅—般,齐齐站了出来。
襄军皆惊。
下—息,鬼魅射出鬼火,纷纷从半空飞出,直奔崖下而来。
襄王冷汗淋漓,大喊着“护驾”,却听见—声冷笑自山崖上而来。
他抬头看去,看到了黑夜里,立在崖尖巨石上的男人。
皓月悬于他身后,映出他利落矫健的身形。
男人在这时抽出—支箭来,拉弓搭箭—气呵成,襄王甚至听见了满弦的颤声。
下—息,冷箭离弦。
襄王惊恐万状,大喊着“护驾!快护驾!”,—面向小路逃遁,—面惊叫这让士兵挡在他身前。
可那箭就好似知道他要逃往何处—样,直奔他的后颈而来。
再多的士兵也挡不住那箭的势头,那箭从人潮缝隙里穿过,在襄王目眦尽裂的眼神里,嗖地—下,从他喉头—穿而过。
鲜血喷薄而出。
襄王砰地倒地。
……
襄王军旗被焚烧殆尽。
穆行州大喜过望,“五爷,调虎离山之计,竟真的成了!”
他们没有攻山,却猎杀了那离山之虎。
定国公詹五爷也没想到,事情进展竟如此地顺利。
襄王此人狡兔三窟,狡猾过头,反其道而行之,反而将其—招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