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定国公府。
晚间,五爷又抽了点时间,过来给她读史。
这读史,他到底是读给她听,还是读给他自己听?
但他读得认真,还把小屏风拿过来,放到她怀里,一点点引着她了解上面的情景。
俞姝实在听不下去了,把屏风和书统统塞回到他怀里。
她叫了他一声,“五爷,襄王的动作不够频繁吗?五爷不够忙碌吗?”
五爷讶然,也知道她言下之意是什么。
她又说了一句。
“五爷若是愿意教人,去族学里,想来族里小儿是愿意听的。”
五爷抬眼看了她一眼。
小娘子不仅脾气甚硬,还会冷不丁地刺人一下……
但他只当听不懂,说道。
“族里小孩自有先生,比我教的好。若是我们的孩子,我倒是可以……”
他的话说到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话头断在了此处。
俞姝也微滞了呼吸。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俞姝收敛了神色。
他心里,还是想要孩子的。
在她看不见的平平的小腹里,已有生命悄然孕育。
可是这个孩子,最不该来。
*
没两日,朝廷同襄王的战事越演越烈。
襄王侵吞了秦地之后膨胀起来,与朝廷有了叫嚣的意思,詹五爷自然不能一味忍让他,准备亲自出兵。
这场战事不同于之前突袭袁王的快战,只怕要旷日持久。
宴夫人立刻提出让俞姝也跟着一起去。
五爷第一反应便是不妥,“战事吃紧,没个着落,还是家中更加安稳。”
但俞姝听闻,眼睛却亮了起来。
她是万不想等到孕事被发现,被国公府关起来养胎。
她当即表示愿意随行,五爷劝了两回没劝动,也只好答应了。
临行在即。
宴夫人一边让俞姝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五爷,另一边,派了自己最亲近的周嬷嬷一同前往。
她吩咐周嬷嬷,“一旦韩氏有了身孕,你便把她带回京里来养胎,一定记住了!”
周嬷嬷连道夫人放心,“韩姨娘自是规矩听话的,老奴定照看好她。”
宴夫人缓缓点头,又说了一句。
“顺便瞧着些,若有些性情同韩姨娘相似的,身子丰匀些的女子,能在韩氏有孕之后继续伺候五爷,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说着,笑起来,“我总觉得,好信儿要来了。”
第46章 知悉
有这个机会离开京城,俞姝欣喜的同时,也收到了姚北传来的一个消息。
姚北因着她受牵连,她便以愧疚为由,与姚北的来往放到了明面上来。
当下接了消息,就出了国公府,却见到了一个人。
再次见到宋又云,都在俞姝意料之中,但宋又云瘦的厉害,全然没有之前在林家时的模样。
俞姝有心想问问她这几日过得如何,但逃亡的日子又能好到哪去?
反倒是宋又云问了她,“姨娘,林家挂了白,说林骁和我都没了……林骁他……真的没了吗?”
这话戳到了俞姝心头。
她怎么告诉宋又云,林骁是主动请死的,又怎么告诉她,那位五爷不肯手下留情……
她只能说不知道,“詹林两府对林骁的决意,就是咱们看到的这般,但林骁到底是死是活,一时探听不到。”
宋又云沉默了起来,眼泪滴滴答答落下来。
俞姝听得心里难受极了,拿了帕子给她,却被她拉住了手。
“姨娘,五爷会不会手下留情?五爷外面瞧着威严,但林骁也说过五爷内里性子宽厚,他会偷偷地放了林骁吧?!”
这话落进俞姝耳中,越发让她心头难受的厉害。
什么内里性子宽厚?
只怕林骁是看错了他,他只会是忠君爱国、不顾同袍情义的第一人!
但俞姝这话,始终说不出来。
她说有可能,“林骁可能还活着,只是被藏起或者驱逐了。”
宋又云在这话里,仿佛又多了些希望,渐渐收了眼泪,还强撑着笑了一声,说,“那我可得小心了,他一定气极恨极了我,翻山越岭也会把我抓到。”
俞姝也跟着笑了一声,这声笑里有多少苦意,她自己也说不清。
世间这么乱,乱世里的人这么苦,谁会想来到这世间呢?
她刚刚念及此,宋又云便问到了自己的三个孩子。
在她眼里,林靴子和龙凤胎都是她自己的孩子。
俞姝说孩子还好,“林老太爷和老太太亲自把孩子接到了身边照应,五爷也派了两个宫里退下来的嬷嬷帮着教养。”
这已经是最好的安排。
但没有父母的孩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宋又云早在自己怀孕之初,便想到过这般场景。
“到底是我对不起孩子了……”
两人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中太久,之后俞姝问起了宋又云接下来要去哪里。
“我是要回虞城复命了。但是直接回去,很有可能被抓到,我倒是想回家看看我爹娘,但也怕家中有埋伏的人,不过若能远远地看上两眼,也是好的。”
俞姝让姚北给她拿了盘缠,宋又云不拒绝地收下了。
她问起俞姝,“姨娘是怎么到了京里,又怎么成了五爷的妾室?”
宋又云一直没想明白,这一步棋是怎么走到的。
但俞姝只是苦笑了一声,道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她没有细说,反而郑重委托了宋又云一桩事。
“等你回了虞城,麻烦给我兄长带个信。”
“给你兄长带信?”
俞姝点头说是,“麻烦你跟我哥哥说,眼下局势混乱不明,让他一定护好自己,万事多想三遍再做决定。若能来救我那再好不过,若是情形危机,万万不要勉强,我这里还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宋又云听着她这话,隐约明白她这细作,看来真是被迫而成的了。
比之自己心甘情愿,只怕更心中苦楚。
她说都记下了,一定带到,“就是不知道你兄长,是虞城哪位?”
俞姝在这时微微笑了笑。
“我胞兄,正是虞城将军,俞厉。”
话音落地,宋又云瞠目结舌。
她再看向这个眼盲的姑娘,心中竟然升起说不出的佩服之感。
自己哥哥是一城大将,她应该是流落至此,却能不急不躁地潜伏敌营。
宋又云神色收敛,“你放心,消息我一定带到。”
“多谢。”
俞姝松了口气。
她猜测之前卫泽言回去,应该没有同哥哥说清自己的状况。
但哥哥牵挂她,早晚会知道的。
一旦哥哥知道她给詹五爷做妾,只怕杀人的心都有了。
她让宋又云带了自己的话过去,好歹按住哥哥,不要心急做错了事,被旁人抓了把柄。
比如那位五爷。
……
宋又云当天就离开了京城,俞姝跟随五爷马上也要出京了。
倒是姚北带不走,身边没有可用之人,俞姝颇为可惜。
但隔了两日,姚北就同她说了个大好的消息。
这次朝廷出兵镇压襄王,几十万兵马的医药采购,让魏家也参了一脚进来。
魏家从前是做药材皇商的,资质本就够格,眼下与五爷关系缓和,那些人见风使舵,就让魏家也参与了进来,还是专供五爷亲兵的用药。
魏北海一改往日颓唐来押送贵重药材,姚北便是他带的几个帮手的伙计之一。
俞姝听了这个消息,心下不由地一安,越发期待接下来的离京了。
*
襄王动作不断,一连吞了秦地两城之后,又要下手第三座城池。
若是这第三座也被襄军占据,加上襄军本来的城池,便对朝廷的贸州形成包围之势,威胁极大。
五爷已经增兵贸州,而他今次行军的目的地,也正是这贸州。
出行前一日,五爷照规矩去了老夫人处拜别,俞姝也去了宴夫人的正院辞行。
宴夫人交代了她几句,便道,“周嬷嬷随你同去,有什么事只要寻她就是,自己不要莽撞,有了孕信就同周嬷嬷尽快回来。”
俞姝这才明白周嬷嬷随行的用途。
她不禁思量这位夫人,怎么就这么大度。不过正室就是正室,妾室生的孩子,也是正室的子女。
俞姝不愿深思,这孩子留不留的下还是个未知之数。
她离开正院之后,宴夫人又将周嬷嬷叫到了身边。
相处多年,宴夫人的秉性周嬷嬷还是知道的,周嬷嬷只看宴夫人神色,便知道有好事。
宴夫人见她瞧出来了,也笑了,不再遮掩了。
“嬷嬷惦记着以后回江南老家荣养许久了,你不说我也知道。这次韩姨娘若能得你照看一举得子,我便让你儿子来打理江南的十座茶山,你看如何?”
话音落地,周嬷嬷笑得老脸险些抽筋,她连忙行礼道谢。
宴夫人在江南有十座产出丰盛的茶山,就在她老家附近。
她这一辈子为国公府做事,别无所求,就希望等到年岁大了,可以回到江南老家荣养。
此番若能由她儿子来打理茶山,他们一家岂不是都可以回江南?
也过一过使奴唤婢的富足日子!
宴夫人见她喜不自胜,也笑了起来。
“行了,这事能不能成,就看你能不能让韩姨娘一举得子了,若是再能寻一合宜女子,也能得了五爷的孩子,我再给你加五片果林。”
周嬷嬷简直要笑得合不拢嘴了,拍着胸口。
“夫人放心,老奴必定把事情做好!”
她都拍胸脯保证了,宴夫人也不再多说,交代了几句旁的话,就让周嬷嬷下去了。
周嬷嬷回了家就叫了儿媳苗萍,苗萍在厨上做事,因着药膳做的好,颇得宴夫人喜欢。
她把宴夫人的话跟儿媳苗萍说了,“回头我求了夫人,你随我一起去,把事情做好了,咱们以后可就有的是松快日子过了。”
苗萍听了也是喜出望外,眼看着,他们就成了定国公府第一体面的仆从了。
“娘放心,有儿媳帮着您,这事一定能办好!”
*
浅雨汀。
俞姝还不知道自己被安排得妥妥当当。
她只是今日身子疲乏得很,不知不觉就在小榻上睡着了。
两个丫鬟在厢房里收拾东西,五爷过来的时候,看见他的阿姝脑袋歪在一旁的茶几上,手里还拿着逗鸟的小棒。
笼中山雀在旁眯起了眼睛,她也睡得昏昏沉沉。
五爷干脆将她抱到了床上,可她又醒了,在他怀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刚醒的时候,倒是没有那么倔强,对他没个好脸色。
她攥了他的袖子,“五爷?”
男人嗯了一声,将她放到了床上。
“你今日精神甚是不好,要不要请大夫瞧瞧?”
俞姝在她这话里彻底醒了,“不用,屋里烧了地龙,暖烘烘的就是容易让人睡着。”
五爷心想那倒也是,但他瞧着她似是比之前又瘦了下来,不免又劝她。
“我此番出征甚是奔波,你身子弱,别去了吧。”
但俞姝再次拒绝了,“婢妾也不想总在深宅后院,也想出去走走,只当是个难得的机会,五爷不必劝了。”
五爷晓得她不是贪图安逸的性子,也晓得不是所有女子都愿意把自己拘在宅院。
同样的,他也不想拘束她。
他神情温柔下来,轻轻扶了她的肩头。
“那便去吧。”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兴许这次出行能改变了她的想法。
五爷今日没念书,抱了俞姝回到床上,便回了冷武阁做最后的安排。
翌日天没亮,男人便先行离开去了宫里。
俞姝从国公府出发,沿着五爷指好的道路行进。
五爷随后也赶了上来,但他还要去大营卫所这般地方短暂停留,有时两三日,才能同俞姝短暂相聚。
襄王也察觉了朝廷陈兵前线,在五爷率领的朝廷大军来到之前,越发猛烈开火,一举夺下了秦地的第三座城。
至此,朝廷的贸州被襄王的兵马行程合围之势,危机近在眼前。
五爷一行加快步伐。
不过前方派兵并不耽误,贸州一连增兵数万,便是襄王也不敢轻举妄动。
路途行至中段,某日五爷短暂回来的时候,周嬷嬷便忙不迭地将五爷引去了俞姝房中。
“五爷好歹抽一点时间瞧瞧姨娘,莫要冷落了姨娘。”
五爷想着自己最近确实太忙了,便往俞姝房中去了。
彼时俞姝正在吃点心。
姜蒲劝她,“姨娘近日饭量大减,再不吃些点心,夜间只怕要饿了。”
俞姝也想吃,可完全吃不进去,尤其周嬷嬷婆媳给她的弄些滋补之物,看着便反胃。
她勉强吃了两口红豆糕,还没刚咽下去,突然一阵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
五爷和周嬷嬷走到廊下的时候,正听见了这声。
五爷眉头一皱,大步进了房里。
“这是怎么了?”
周嬷嬷也随后走了进来,瞧见房中狼藉,嘴角一抽搐。
“呀!姨娘不会是有喜了吧?!”
俞姝哪里想到自己反应这般强烈,也没想到恰恰被五爷和周嬷嬷遇上了个正着,当下心头一紧。
“约莫是水土不服吧。”她问了姜蒲一声,“我上次月信是哪一日来的?”
姜蒲说了个日子,按照那日子推断,便不太像怀孕。
五爷坐到了她身边,“不管怎样,我看你这些日确实身子不太康健。”他替她抚了抚后背,又端起水来给她漱口,“难受的厉害吗?”
俞姝摇了摇头,压下反复出现的呕吐欲望。
“婢妾还好。”
她这么说了,周嬷嬷却是不会容易被这般打发掉的。
周嬷嬷说还是让大夫来看看,“这事可说不准,说真是怀了,姨娘也不必继续奔波了,老奴就带着姨娘回京城了。”
她说完,就叫了人去把随军的大夫请来。
俞姝在周嬷嬷的热切里,心跳都快了不少。
她道是房中闷得慌,从那五爷怀里站了起来,“婢妾出去透透气。”
五爷要陪她,她道不必,倒是周嬷嬷喜滋滋地跟五爷说起女子有孕的种种迹象。
俞姝在廊下叫了薛薇前来。
“你这会去跟姚北说一声,就说我之前吩咐他的紧要事情,今日就得办了。快去吧”
这话没头没尾的,但懂得人自然懂。
薛薇立时去了。
约莫过了一刻钟的工夫,随军大夫来了。
俞姝听着姚北的脚步声就在大夫身后,心下一缓。
周嬷嬷连忙让大夫给俞姝把了脉。
五爷也有点紧张了起来,亲自问了大夫,“怎么样?是何情况?”
大夫道,“回国公爷,如夫人这脉象乱了些,想来是赶路急,水土不服的缘故。”
可周嬷嬷不死心,又问,“不是喜脉吗?”
大夫略微沉吟,问了一下上次月信的时间。
“按脉象,不太像,按时日,也尚浅,最好过些日再诊。”
俞姝暗暗松了口气。
周嬷嬷重重叹了一声,“时日确实浅了些,过几日再说吧。”
倒是五爷半晌没说话,轻轻握了握俞姝的手,仿佛安慰她一样。
俞姝算是躲过了一次。
晚间,五爷歇在了她房里,俞姝还想着腹中小儿的事情,一时有些走神。
等她回过神来,发现那五爷抬手,解了她领口的扣子。
俞姝不由地一惊,“五爷做什么?”
两人有些日子没有欢好了,难道他心中想要孩子的心思又泛了上来?
可她眼下正有孕在身,怎么能行这事?
俞姝眉头紧皱起来,五爷却问,“阿姝这么紧张作甚?夜深了,坐着冷,进被子里吧。”
他这么说,俞姝才明白过来。
外面更鼓响过,她不用这位五爷帮忙,自己脱下外面衣裳进了被窝。
那位五爷却将她捞进了怀里。
他没有旁的动作,只是伸手抚上了她的小腹。
那里平平如也,眼下什么起伏都没有。
但男人的手极其轻柔,细细抚着。
“阿姝记着我的话。若是怀了,你也不要担心不要害怕,世道虽乱,可有我在,总会护着你和孩子的。”
这话落地,床边的烛火噼啪爆响了一声,烛影摇动着,隐隐约约映在俞姝眼帘。
就算能感到光亮,她依然看不清楚。
就像那五爷说了这话,她依然无法相信一样。
若有一日他知道真相,还会这么说吗?
她心里想的什么,他全然不知,只是越发把她向怀里拢了过来。
她不知他要作甚,男人却同她说起了军情。
“这场仗是有的打了。”
他说,“襄王花大力将贸州周边三城都攻了下来,那便是奔着贸州来了,是成是败,都要同我掰一掰手腕。”
他说着,思绪似有些飘忽。
俞姝却在这时低声道了一句。
“对五爷来说,也未必是坏事吧?五爷难道不准备主动出兵,协秦地的袁兵对抗襄军,袁襄消耗,五爷坐收渔翁之利,就把袁军襄军占得城池一并收复了。”
话音落地,室内静了一静。
帷帐内和暖了起来,五爷不由地看向怀里的人,见她半闭着眼睛,神色笃定地说着。
忍不住笑了。
“我之前难道同你说过这个?”
“没有。”
男人越发笑了起来,“那我的阿姝是怎么知道的?”
俞姝心想,襄军偷袭虞城的时候,你就是这么打算的。
眼下情形就是这样,仔细想一想,多半还是能想到。
她不以为奇,但五爷却眼睛亮了起来。
“没想到,阿姝你还懂这个,真是让我意外了。”
他叹着,继续跟她道。
“袁王父子身死,秦地大乱,格局总是要变一变的。襄王跟在袁王身后多时,狡猾不出头,眼下袁王死了,他无处可躲,自然就图穷匕见了。我这才要狠挫他锐气,但以将士性命直接来换,总是不好,行兵打仗,时机、时局很是重要……”
他这话说得俞姝莫名侧头“看”了他一眼。
不过她什么都没看见。
她从不知男人长相,但她不得不承认,他是个爱兵如子的将领……
但她又想起了她哥哥。
哥哥带兵打仗这么多年,也如这五爷一般,不轻易以战士性命与敌军肉搏。
但秦地乱成这样,哥哥到底怎么样了?
她干脆问了那五爷,“秦地现今,分崩离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