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到处混乱,一个盲女甚至连路都看不见。

  她几次险些被人碰倒在地,好不容易拾了一根棍子,琢磨着如何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找好心人收留自己。

  可混乱的世道令她还没想到如何办,忽觉后颈一阵劲风而至。

  躲避已来不及了,俞姝被击昏在地。

  ……

  再醒来,四下一片黑暗。

  俞姝的眼睛原本能感光一二,现下尽数作废。

  她一醒,就被人发现了。

  “呦,醒了。过会青楼的老鸨过来相看,你可要表现好些,让你伺候有钱人,总归要比伺候穷人轻快些。”

  俞姝怔了一怔,“青楼?”

  那人一笑,见她没有哭闹,非常有耐心地跟她解释。

  他是个人伢子,原本和青楼的老鸨定好了送人,结果其中一人逃了。他们不想赔钱给老鸨,正好瞧见了俞姝,便将俞姝掠走充数。

  那人伢子还跟俞姝道,“你这样貌很是不错,你也别想着找你家里人,过会老鸨来了,就带你去接客,进了青楼的门,就是青楼的人。谁让这世道不好,而你运道也不好呢?”

  人伢子好心劝俞姝看开点,“都是命。”

  只是俞姝默了默,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觉得,老鸨会要一个瞎子吗?”

  人伢子被问得一愣,突然抓了俞姝的头发,迫使其抬头看住她的眼睛。

  黑暗中,她眼眸无光,不管人伢子如何比划,她眼珠未动分毫。

  人伢子忍不住爆粗,“竟抓了个瞎子!”

  俞姝被他甩在地上,撞得半臂发麻。

  她揉着肩膀坐了起来,低低笑了一声。

  人伢子一步上前,“笑什么笑?信不信老子弄你!”

  俞姝倒也没怕,说不是笑话他,“我是觉得,我虽然运道不好,你却不错。”

  人伢子皱眉看了她一眼,见她果然不是在嘲讽,“我哪里不错?”

  这次换到俞姝耐心解释,“我虽然是个瞎子,没法在青楼迎来送往,但我会打算盘,说不定有商铺愿意收我给账房打杂。这年头,约莫账房也不那么好找吧。”

  四王造反多年,科举近乎于废,百姓不再读书,还不如练刀枪棍棒实在一些,账房确实不好找。

  人伢子眼睛一亮,又问俞姝,“你还会什么?”

  俞姝说写字,“我只瞎了两月有余,能写会算,做个账房绰绰有余。”

  这样的账房,可比青楼里的姑娘值钱。

  俞姝问了人伢子一句,“有合适的商铺吗?”

  人伢子刚要回应,突然有小童过来禀报,俞姝没听清,人伢子却着急忙慌地走了。

  外院,人伢子匆忙让人打扫院子,又亲自洒水压去灰尘。

  很快门口停了个不起眼的小轿,下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

  妇人穿着锦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带着打得发亮的精致银簪。

  乍一看,像是谁家的太太。

  人伢子哈腰请安,“周嬷嬷怎么亲自来了?”

  周嬷嬷瞧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吩咐你的事迟迟办不好,可不得亲自来。”

  她问,“有合适的人了吗?”

  人伢子一脸为难,一边请她进屋吃茶,一边道,“您要能读书会写字的,还要家里无牵挂的,姿色必须不能差了,太机灵的却又不行,还得是个没嫁过人的姑娘。您这要求……实在不好齐全。”

  周嬷嬷皱眉,“你这个意思,是没人?我看你不是没人了,是不想在京城混了。”

  后面这话陡然一沉,把人伢子吓得不轻。

  他连道不是,“您再宽限小人几日吧,我眼下手里只一个盲女,还真就没有旁人了。”

  周嬷嬷在“盲女”二字中,瞧了他一眼。

  人伢子一愣,随即跳了起来。

  “盲女您看成吗?!除了是个瞎子,其他都齐全!”

  周嬷嬷皱眉,“带来我瞧瞧。”

  人伢子连忙让人把俞姝带了上来。

  周嬷嬷见了俞姝一阵打量,问她,“你是哪里人,父母兄弟在哪?”

  俞姝没有立时回答,人伢子叫了她一声。

  “你不是不想去青楼吗?嬷嬷府上要寻个妾室,那是极好的事,还不快好生回答!”

  说着又低声威胁俞姝,“若是这个不成,就送你去青楼,没得商量!”

  俞姝沉着脸抿了抿嘴。

  俞姝在片刻沉默后,回了那嬷嬷。

  她说自己姓韩,唤作韩姝。

  “……家里没什么人了,原本跟我爹进京寻走失的长兄,但长兄没寻到,爹被土匪杀了,就剩我自己。”

  如此凄惨的身世,那嬷嬷却满意地笑了起来。

  又当场考较了俞姝写字的水平,还问了问俞姝的眼睛,“看过大夫么?还能好么?”

  俞姝说能,“府上若是愿意替我治,十有八九是能好的。”

  嬷嬷更满意了。

  “那你跟我走吧。”

  俞姝就这么被那周嬷嬷带走了。

  人伢子都没想到寻了三个月没寻到的合适人选,就这么定了下来。

  等他反应过来,不忘拍了拍俞姝的肩膀。

  “苟富贵,勿相忘!”

  俞姝冷哼一声。

  那周嬷嬷同她这个盲女挤了轿子,轿子在京城走了许久终于到了。

  嬷嬷下来牵了她往里面去。

  显然这嬷嬷非常得主子的脸,一路见到的小厮丫鬟俱行礼叫一声周嬷嬷。

  俞姝暗暗数着,前前后后过了四五道门,终于停了下来。

  街巷里的吵杂声没了,外院仆从说话的声音也没了,只剩下几声脆亮婉转的鸟鸣。

  周嬷嬷的步履变得轻极了,轻撩了帘子进了门。

  “夫人,寻了人,您瞧瞧可还成?好让夫人知晓,这次是个盲女。”

  那夫人说了什么,俞姝没听见,但她没被撵走,反而被领了进去。

  屋子里暖融融的,点了柔和的熏香。

  俞姝察觉,有两道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周嬷嬷在旁替俞姝说着方才问的问题。

  那夫人一句句听着,简短地“嗯”了两声。

  此时钗环声微动,然后那夫人端起茶盅撩了撩茶叶,喝了口茶,这才问了她一句。

  “你母亲膝下,有兄弟姐妹几人?外祖母膝下呢?”

  这夫人声音听着年岁不大,就是这问题,问得奇怪。

  俞姝半真半假地道,“外祖母膝下有三位舅舅以及家母,家母仅有我与两位兄长。”

  “你舅舅和你兄长可康健?”

  “有一位舅舅落水死了,另两外约莫健在,就是失了联系。家二哥前几年鼠疫没了,大哥进京来谋出来,倒也两年没消息了。”

  俞姝看不见,不晓得那夫人听了,同周嬷嬷对了个满意的眼神。

  她只听到那夫人说,“你说的可都属实?我可是要派人查实的。若是虚报,可不会轻饶了你。”

  俞姝尽管她查。

  她道山西一地是她家乡,但那处刚被她哥哥领兵占了,这京城的人家,怎么能过去查呢?

  那夫人说过这话,便让人把俞姝带了下去。

  俞姝甚至没来得及问一句,是哪家府上。

  ……

  正院正房,周嬷嬷问那夫人可还成。

  她一边说着,一边替夫人捏着肩,夫人穿了一件杏色万字不断头团花褙子,料子细密顺滑,坊间稀有。

  “……我看您别犹豫了。这大半年,您送了多少人过去,可见有一个成的?”

  “正因如此,我才要好生想想。”夫人揉着眉心开了口。

  她说,“五爷挑剔的很。”

  周嬷嬷却没她这么犯愁,“不管怎样,五爷是答应了您和老夫人要纳妾的。五爷可二十有五了,膝下空荡怎么成?五爷心中有数,不然如此厌恶妾室,也不会随意答应。”

  她说,这世间厌恶纳妾的男子可不多,五爷这样实数罕见。

  “五爷是瞧在您和老夫人的面上应了,但自己那关也得过,难免挑剔些。您也别愁,一个一个送过去,说不定哪个,就能让五爷勉强看顺眼了。”

  夫人叹了口气,“这盲女,五爷能看顺眼吗?”

  周嬷嬷说未必不能,“盲女惹不出事来,这才是五爷最看重的。”

  这话令那夫人喃喃,“但愿吧。”

  *

  这府上院子大得很,俞姝又被小丫鬟带着走了许久,才被送进了一间房中。

  俞姝顺势问那小丫鬟,“敢问府上姓甚名谁?”

  可小丫鬟竟不肯说,“该你知道的,你自然知道,不该你知道的,我们自也不能说。”

  话音落地就走了。

  规矩极重。

  俞姝揉了揉太阳穴。

  京城如此之大,达官贵人如此之多,俞姝实在无法去猜自己身在何处。

  她叹气,在黑暗中摸到了桌边,想给自己倒一杯水。

  但壶中空荡,只有些许残茶不知放了多久。

  俞姝干脆把残茶倒在了桌子上。

  水洒在桌上,她用手蘸着那冷掉的残茶,缓而慢地写了一行字。

  随后,她用掌心抹掉这行字。、

  在秋日的京城,冰冷的茶水带走手上的温度,也带走原本可辨认的字迹。

  她写下的那句“识时务者为俊杰”已经变成了掌心低落的水珠,消失在了桌案上。

  乱世如此,人之命运如同江海中航行的小船,一个暗流就能让船偏离路线,而一阵疾风骤雨,就能令船瞬间沉没。

  唯有顺势而为,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半个时辰后,周嬷嬷派了两个小丫鬟来给俞姝洗漱,给她换了干净衣裳带着她去了另一个地方。

  半路上,俞姝又问起那周嬷嬷,“不知府上姓什么,我要伺候哪位主子?”

  谁料没等周嬷嬷回答,前面有人传话。

  “五爷回来了。”

  周嬷嬷拍了她一下,低声道,“五爷就是你要伺候的主子。”

  话音落地,就带着她行礼起来。

  俞姝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有男人的脚步声出现,从她身前经过。

  那声音利落而稳重。

  不似文官,像是武将。

  武将,五爷……

  俞姝冒出一个惊人的念头。

  这不会是定国公、詹司柏詹五爷吧?

  她心头一跳,但又随即想起,据说詹司柏与其夫人宴氏青梅竹马、伉俪情深,府中没有侍妾甚至通房。

  俞姝松了口气,把这位给排除了。

  若不是这詹五爷,倒也不必如此紧张。

  她敛了心神,被人引着送去了那五爷的房中。

  这间房堪比之前那夫人的房间,高阔宽大,俞姝虽瞧不见,但也能感到通透之气。

  只不过这比夫人的房,要稍显冷清。

  俞姝被安置在床边靠窗而立,她静默站着,房中似有若无的香气在此刻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种与房中的冷清相近的冷肃之味,甚至说,还有些肃杀在里头。

  贵人熏香,莫不是安神的用途,但此房中的味道,却令人难以安定,甚至莫名有些紧绷之感。

  天已经黑透了,房中连一息灯光都没有。

  俞姝慢慢沉下心来,在黑暗之中等着她的命运。

  外面的风吹得俞姝身后的窗子晃动发响。

  白日里聚在京城上空的厚重云团,在此刻低低压下,雨滴承不住力道地落下几滴。

  俞姝默默听着雨声,却在此时,听到男人沉而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不禁直了直身子,抿紧了嘴。

  男人在下一刻大步进了房中。

  他对房中有人没有任何意外,只是转身去了另一侧间,挑亮了灯,在书案前坐了下来。

  俞姝提着心等了一时,她不知那五爷要作甚。

  房中明明有两人,却都沉默着没有开口。

  那五爷在书案前忙碌了起来,是翻开书册的声音,俞姝只能继续等待。

  好似头顶悬了一把刀,迟迟不肯落下,倒还不如瞬时落下,来的痛快。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滴滴答答的落雨声,终于连贯持续起来。

  男人也在此时起了身。

  他这次没有再做旁的,端了那孤灯走了过来。

  孤灯的光亮在俞姝视野中慢慢扩大,可惜她的目光找不到落脚地,茫然地散着。

  昏暗的角落,俞姝刚被换上的衣衫显然不那么合身,松垮地落在身上,令她在孤灯下清瘦许多。

  她立在那里,垂着眼帘接受着男人的打量,不能退开,亦不敢贸然上前。

  窗外的雨声叮叮咚咚,势头渐起。

  半晌,男人嗓音低沉地缓慢开了口。

  “歇吧。”

  声音令俞姝耳边的汗毛竖起了几根——

  熟悉。

  可惜如此的短,以至于她想再抓几个音分辨都不成。

  而男人已开始解开腰间的束封,丢去了一旁的椅子上。

  外面的仆从甚是知机地关上了门。

  门发出吱呀一声响,封闭的房间只剩下她和这个不知是谁的男人。

  俞姝深深吸了口气,她别无选择……

  房外的雨时起时歇,又在某一刻达到了极点。

  俞姝一如被狂风骤雨席卷,在命运的海洋中翻滚。

  终于,狂风暴雨暂歇,只剩房檐低落的雨滴,叮咚发响。

  俞姝大口地喘着气。

  男人看了她一眼。

  孤灯下,女子脸色发白,冷汗细细密密布满了额间。

  她的眼瞳清亮,可惜散着毫无定处,这般目光更衬得她发白的脸,平白多了些凄楚。

  男人穿起衣裳,皱了皱眉。

  “疼得厉害?”

  俞姝虽是第一次,可也晓得疼痛难免。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但这一声盘旋在她耳畔,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又来了。

  俞姝一时顾不得许多了,低哑着嗓音问了一句。

  “敢问五爷,府上……姓甚名谁?”

  男人眉头越发皱了起来。

  “没人告诉你?”

  “没有。”

  下一息,她听见男人开口,沉着声亲自回答了她。

  “这里是定国公府,我是詹司柏。”

第3章

  “成了成了!夫人,成了!”

  周嬷嬷让小丫鬟守在门口,眼下得了消息,顾不得雨势,急急忙忙地去了正院报信。

  宴夫人在坐在铜镜前,由着丫鬟苗萍用桂花油细细梳着黑亮的秀发。

  周嬷嬷贸贸然闯进来,别说宴夫人了,苗萍都被吓了一跳。

  一不留神,扯了夫人一根头发。

  苗萍吃了一惊,跪下请罪,“夫人息怒!”

  宴夫没理会她,叫了周嬷嬷,“你方才……说什么?”

  “夫人,五爷收了那韩氏了!”

  消息确切的落了地。

  宴夫人愣住了。

  周嬷嬷和苗萍跪下跟她道喜,她似还有些不信地看向了窗外五爷院子的方向。

  窗外的夜幕被雨幕覆盖,宴夫人神情有些难辨。

  “五爷,竟瞧得那盲女顺眼?”

  *

  深水轩。

  定国公詹司柏辟给自己的内院书院。

  房中有淡淡的熏香味道。

  那是詹司柏曾在西北征战时遇到的一种香料,唤作寒山月,点燃之后便是冷肃之气盘旋。

  这冷香令人灵台常清,他沉着声回答俞姝。

  “这里是定国公府,我是詹司柏。”

  话音落在地上,犹如钟声撞进了俞姝的耳朵。

  她下意识抬起头想看住男人,可惜视野茫然,她只能听见他尚未平复的沉重呼吸在她耳畔。

  她足足怔了几息。

  窗下的孤灯,发出噼啪一声响。

  詹司柏瞧了她,见她还怔着坐在那里,竟忘了穿衣,不由皱了皱眉。

  “莫要在此停留,回去。”

  俞姝身上痛的厉害,但在这一声里,也不得不撑着自己坐起了身子。

  她摸着床边绣墩上堆叠的衣衫,一件件穿了起来,最后只剩下一件月白色褙子,却怎么都摸不到了。

  她蹲下身在地板上寻起来。

  詹司柏穿好了衣裳,瞧了一眼落在自己脚边的月白色褙子。

  他伸了伸手,又收了回去,转身去了净房。

  净房响起了水声,俞姝疼着,又跪在泛寒的地板上寻了许久,才找到掉落的衣衫。

  俞姝穿好后扶着凳子起了身,只是起身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一旁的茶几。

  俞姝被撞的手臂生疼,净房的水声在此时停了一下。

  冷肃的气息又漫了过来,仿佛在提醒着俞姝什么。

  俞姝未再逗留一息,在黑暗中抬着双手摸索着出了门去。

  夜雨绵绵续续,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一阵风吹来,湿冷的感觉将人团团包围。

  廊下一个人都没有,规矩深重如这定国公府,主子行事的时候,没人敢靠近。

  俞姝没办法,一路沿抄手回廊,转到了门房。

  门房看见她吓了一大跳。

  俞姝直接问,“可有伞能借我一柄?”

  门房急忙拿了伞给她。

  那门房不由地打量眼前的这个女子。

  从前夫人送到五爷房里那些女子,无一例外地都被撵了出去。

  今日这位却不一样了,五爷竟然收了……

  但五爷收了的人,怎么还是被撵出来了?

  他瞧着俞姝,见她黑发散了下来,凌乱地披散在身后,有几缕被雨水打湿,贴在了简薄的衣衫上。

  门前悬挂的气死风灯,映的她本就血色不丰的脸色发白,而一双失明的眼睛只茫然看着不知名的前方。

  门房实在想不明白,如此盲女,五爷做什么要赶出来?

  俞姝却不想去思考这许多。

  她问门房,“能不能再给我一根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