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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美香以为余周周叹气是因为书包里面没有爱吃的东西,她很感激余周周特意与别人换了座位做到自己身边,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自己的书包拉开,敞口对着余周周。

余周周却在那一刻偏过头,认真地盯着辛美香。辛美香觉得已经能看到对方清澈的眼中属于自己的影像了。

“陈桉,我一直不敢说我想考学年第一。我要装作我不在乎名次,别人为了讨好我,说‘那个沈屾没有你漂亮,又怪癖,只知道埋头死学’的时候,我也只能尴尬地笑笑说大家各有所长。你记不记得我说过的自己为什么喜欢《灌篮高手》?因为他们敢说‘我要打败你’,即使没有成功,也不会有人笑话他们。”

“我觉得,那才是青春。”

说出这种话,余周周自己都觉得有点酸不拉几的,可是,她的确觉得,敢赢敢输,敢开口大声宣战的自信,才有资格叫做青春。

有那么一刻,余周周很想看着辛美香的眼睛,告诉她,你知道吗,我有点妒忌沈屾。我妒忌她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不在乎人缘,却时时刻刻挂念着学习,积极努力。我很想赢过她。

话语在心里流转几圈,余周周还是低下头扒开了辛美香的书包,问,“你都带了什么好吃的?让我看看。”

越长大,禁忌越多。余周周学会内敛,家世已经不再是唯一的禁区,她心底潜藏的抱负和欲望,也都要小心包裹起来,不对任何人敞开,否则也许只能招来不理解的嘲讽。

辛美香书包里面的小食品倒也不少,可是看牌子好像都很老,余周周拎起一袋学校附近都有些买不到了的麦丽素,刚想问她在哪个食杂店弄到的,就发现自己掌心抹了一层厚厚的灰。

怎么……这么脏……

她没有说,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立刻笑起来,“我好久都没吃过麦丽素了。小学一二年级时候我们班级每堂课下课的时候生活委员会让大家报出自己想吃的零食然后下楼一起买上来,事后交钱。那时候大家都很喜欢吃麦丽素,有时候还会几个人凑钱买呢。后来他们开始吃吉百利,金帝,德芙,就没人说自己要吃麦丽素了。”

辛美香却极其敏感。

“我也是突然想起来了,于是在食杂店淘了好半天才偶然发现的,你看,都有点脏了。”她轻声说。

余周周含着一颗巧克力球笑了笑,不动声色地翻看着红色的包装袋。

不光脏了,而且还过期了。

但她还是咽下去了,并因此觉得,自己挺伟大的。

但是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可以更伟大。

文艺委员自告奋勇报了女子1500米,那是女生项目中最长距离的赛跑。可是上午她一直顶着日头忙着指挥着大家挥舞哗啦棒迎接校领导检查,也没怎么吃东西,到了中午的时候,很自然地脸色灰败——虚脱了。

余周周面对体育委员殷切的目光,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于是下午两点整,体育委员在她前胸后背各用别针别上了运动员号码,她们是2000级的初一年级六班的13号选手,于是号码是00010613.

即使已经告诉自己慢慢跑就好了,反正没有人指望自己拿什么名次,可是当检录处的体育老师领导着她们各就各位排列在起跑线上的时候,余周周孤零零地盯着脚下漫长的红色胶泥跑道,还是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脏在胸口怦怦乱撞,她还没有开跑,就已经觉得腿软,耳边是血管中血液急速地汨汨流动的声音。

“各就位,预备——”

枪响的一刻,余周周却突然走神了。她想起小时候写作文,题目是运动会,老师把范文中所有优美的成语词汇都总结在了黑板上,生龙活虎,离弦的箭,坚持不懈,奋勇争先……

可是余周周想,最恰当的形容,恐怕就是,“发令枪响了,同学们好像脱缰的野狗一样冲了出去”。

脱缰的野狗一号余周周同学跑在跑道最里侧,浪费了传说中最有利的位置。大家的速度都不快,毕竟要跑四圈多,需要保存体力。余周周经过6班的位置的时候,还大脑短路地抬起手朝自己班的阵营挥了挥手——这一滑稽的举动让班级沸腾了,大家纷纷配合地作出追星族应有的疯狂表情,甚至连徐志强都用怪里怪气的腔调喊着“余周周,加油!”

哗众取宠能让人心情愉悦。余周周早就已经开始张大口用嘴巴呼吸了,她尝试着咧了咧嘴角,然后继续心情灰暗地往前跑。胸口和嗓子仿佛要炸裂一样,火辣辣地疼。

第二圈勉强坚持了下来,她的速度几乎算得上是步行,但是仍然一颠一颠作出奔跑的姿态。周围陆陆续续有女孩子弃权,余周周一直在告诉自己,再跑一百米就弃权,就一百米——就这样,竟然坚持完了第三圈。

那么最后一圈如果放弃不跑,是不是很亏?虽然人生重在过程,可是这种说法只是用来安慰那些结果堪忧的家伙的,如果能得到好的结果,那么过程再难看也没关系,因为旁观者关心和记住的,永远只有结果。

余周周忽然想起了玲玲姐。当陈桉开开心心地做他的北大学子的时候,玲玲姐却在经历着复读。

“陈桉,如果你当年考砸了,会怎么样?即使在十二年的求学过程中,你比谁都优秀,可是就是考砸了……你会对命运愤怒吗?”

命运是注定不会理会任何人的。

于是玲玲姐再怎么哭泣不甘,也只能静下心来继续复读,顶着一脑门的青春痘咬着笔杆和解析几何战斗到底。

当愤怒无济于事,被嘲弄无视的尴尬让我们也只能笑笑说,算了,我不介意。

被逼无奈,握手言和。

余周周从自己的最后一圈一路联想到人生,溜号的行为并没有减轻她呼吸时候胸口的疼痛和小腿的酸软,她的视野中渐渐地出现了像坏掉的电视机屏幕上一样的白色雪花,星星点点,蚕食着视线中的红胶泥跑道。

可是还剩一圈。就剩一圈。跑不过去,你就永远赢不了沈屾。

余周周许久之后回忆起来,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1500米的最后一圈和沈屾有什么关系。

也许,只是那个年纪漫无边际的错乱逻辑。

正在余周周半闭着眼睛机械前进,胸口痛得几乎无法呼吸的时候,突然听到左耳边传来轻轻的笑声。

“周周,你还活着吗?”

所谓惜福

ˇ所谓惜福ˇ

“我不活着难道现在是死人吗?”她气喘吁吁地接了一句,才想起来侧过头看看身边突然出现的家伙。

“不是有个词叫……呃,行尸走肉……”

一盆凉水兜头而下。余周周的惊喜与感动转瞬即逝。

奔奔同学就在自己身边左侧的草地上慢悠悠地走着,却始终能和奔跑中的自己保持同一水平线。

“我跑得……有那么慢吗?”

奔奔侧过脸,笑了,“有。”

余周周刚想反驳,就听到奔奔补充道,“男子三千米到现在还没开跑,都是因为你在这儿挡路,我们大家都希望你赶紧弃权……”

余周周懊恼地叹口气,忽然发现自己喘气的时候嗓子和胸口似乎不那么疼了,腿脚也解放了一般,不再沉沉地坠着。她不知不觉越过了某一道生理极限,就像体育老师常说的,跑过那道坎,坚持住,后面就不那么累了。

“那你怎么来了,劝我弃权?”她努力压抑着声音里面的喜悦。

“你跑过我们班的时候我认出你来了呀,一副要死了的样子,我来看看你,好歹大家认识一场,怎么我也得是第一个帮你收尸的人啊!”

“谁说我要死了?!”余周周的嗓门忽然高起来,她正好经过主席台附近,两边都是埋头做题的初三学生,余周周刚刚解放自如的呼吸与步伐在那一刻灌满了力量,就像是等待了多时。

被打得满地找牙吐血不止的星矢,究竟是怎样站起来给对方最后的致命一击的呢?曾经余周周无数次在奔奔面前扮演重伤的星矢,可是却从来不知道那种境地究竟有多么疼。

“陈桉,我在那一刻突然发现,其实,不管大家怎样嘲笑那些在套路中反戈一击的英雄,一旦自己真的到了那种境地,往往没有把套路完成的勇气和能力。所以我们都是凡人。”

“学习也好,跑步也好,都可以成为一种试炼,也都可以成为一部短小的动画片或者电影。只是我们没有意识到,并不是只有宏大的故事才叫做历险。有时候,幻想与生活相隔得并不是那么遥远,我要做的,只是把最后一圈跑完。”

余周周这样想着,忽然伸手朝着主席台和麻木不仁的初三观众席使劲儿地挥了挥手。

“你疯了?”奔奔被她突然充满激情的举动吓了一跳。

“回光返照。”余周周笑了。

在奔奔还没有想明白“回光返照”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余周周突然加快了速度,朝着大约三百多米远的终点线大步冲了过去。

像一条……脱缰了的野狗。

奔奔顾不得自己脸上惘然迷惑的表情,大声地喊着“你抽什么风,等我一下”就同时拔腿追了上去。两个人突然一齐大喊大叫着仿佛屁股上着火一般加速奔跑,吸引了主席台和初三全体的目光,许多人惊异地站了起来,叫好声犹如星星之火,瞬间燎原。

余周周什么都听不到。

她只能感觉到太阳很刺眼,眼前模糊一片,好像有热热的眼泪被迎面而来的风吹跑。

身边有另一个人奔跑时发出的呼吸声。那不是慕容沉樟,那是奔奔,她以为自己弄丢了的奔奔,却和小时候一样,似乎从未改变。

于是向着太阳奔跑吧,没有终点。

“陈桉,那一刻,我觉得我朝着太阳飞了过去。”

余周周不知道奔奔去哪里了,她跑完1500米之后,被终点线附近的体育老师们摸着脑袋夸奖,好像这个新生是个傻乎乎的小宠物一般。他们不让余周周直接坐在草地上休息,非要领着她绕圈慢走,说否则就会伤身体……晕头转向的余周周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儿,四处巡视,才发现奔奔已经不见了。

就像一滴水,在阳光下折射出绚丽的彩虹,晕眩了余周周奔跑的步伐。

然后刹那被蒸发,连影子都不剩。

果然还是,不愿意和我出现在一起吗?

余周周勉强笑了笑,双膝发软地朝着自己班级的方向挪动过去,扬起双手,满脸笑容地迎接着大家热烈的掌声。

最终,体育特长生居多的3班获得了总分第一名,而文艺委员最最关注的精神文明奖却以一种非常讽刺的方式降临到大家手中。2班得了“最佳精神文明奖”,其他几个班并列“精神文明奖”。余周周皱着眉头站在队列里,突然替提前退场的文艺委员感到非常非常地不平衡。

那些许多年后甚至都不会想起来的集体荣誉,在某一个时刻却会让一个女孩子努力到虚脱。余周周不明白文艺委员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这样一个颁发给全班56个人的奖项,却有55个人都不在乎。

和前来运动场的时候不同,回去的路上,大家坐在大巴车里面也不再唱歌,每个人都丢盔卸甲,拎着在阳光尘土中曝晒了一天的大包小裹面无表情地一路摇晃。

余周周坐在辛美香身边,一天下来喊加油也喊得嗓子冒烟,实在是什么话都不想说,只能呆望着窗外被阳光浸润得一片金黄的街景。

解散的时候,她喊住了辛美香:“你家住在哪里,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不知是不是错觉,辛美香的脸上竟然掠过了一丝惊慌,她并没有立即回答,轻声反问,“你家住在哪里?”

“海城小区。”

“我们不顺路。”

余周周有些没面子,可是辛美香遮遮掩掩的样子让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窘境,在对方转身就走的瞬间,她突然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余周周背着书包,拎着一个装椅垫的塑料袋,鬼鬼祟祟地跟在辛美香背后,拖着大约十多米的距离,因为路上回家的同学不少,所以她自信对方不会发现自己的跟踪行为。

五分钟后,穿过那些七拐八拐的楼群和危房,余周周抬眼,发现眼前的新楼群非常熟悉,甚至连草坪周围至今仍然没有清干净的建筑残土都格外亲切。

这明明就是自己家所在的海城小区。

余周周心里愈发兴奋和紧张,尽管已经一身疲惫,可是注意力却像觅食中的年轻豹子一样弓背蹑足,紧盯着前方那个身材有些臃肿的女孩。

“陈桉,窥探别人的秘密是不好的行为,我知道。可是为什么,我竟然那么兴奋?”

辛美香绕过余周周家所在的楼群,横穿海城小区,最终停在了海城小区外围的那一排二十年前老楼前面。

她走进了开在灰白色老楼一层的门市房里面的食杂店。

余周周在远处安静地等着,她有些奇怪,刚开完运动会,吃了一肚子零食,满口又酸又黏,为什么辛美香还会去食杂店买东西?

等到小腿僵直,书包也在肩头坠得人喘不过起来,她才恍然大悟。

抬起头,黑咕隆咚的食杂店上方悬挂着一面脏兮兮的陈旧牌匾。

“美香小卖部”。

余周周惊讶得合不拢嘴。其实家里面开小卖部不是什么魔幻的事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余周周就是觉得那五个大字仿佛从外太空砸到地球上的陨石一样,稀奇得不得了。

她慢慢走过去,小卖部边上有不少人。虽然是暮春时节,今天的天气却反常地炎热,余周周躲到花坛侧面坐下来,静静地观望着小卖部门口光着膀子下棋打麻将的大人,还有他们身边正在冒冷汗的凉啤酒在地上洇出的一圈圈的水印,甚至还有食杂店老板娘追打她的丈夫时路上扬起的尘土——那个食杂店老板娘,正是开学的那天当中掐着辛美香的胳膊将她拖走的女人,她的妈妈。

而那个贼眉鼠眼、一脸油腻猥琐、被老板娘戳着脊梁骨咒骂却仍然专心瞄着麻将桌的战况的男人,应该就是辛美香的爸爸。

“你他妈的开个运动会就又把那个新椅垫给我丢了是不是?你们老辛家的种都他妈这德行,我上辈子欠你们是不是?……”

辛美香的妈妈骂完丈夫,又追进屋子里面训斥辛美香,余周周盯着黑洞洞的门口,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但是听着叮叮咣咣的撞击声和不断的叫骂,她知道辛美香的状况一定好不到哪里去。

余周周提起书包和椅垫,低着头,悄悄离开。

“陈桉,我真的不懂。”

“她妈妈看起来那么凶,那么恨她和她那个不学无术混吃等死的爸爸——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但是既然怨恨到了恨不得当初没生下辛美香的地步,为什么小卖部的名字,会叫‘美香小卖部’呢?”

“是生活改变了她的初衷,还是她自己忘记了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东西?”

余周周回到家里面的时候,妈妈还没下班。她放下书包,跑进妈妈的房间把妈妈的内衣都泡进洗衣盆里面,用透明皂轻轻地搓,之后生怕投不干净,用清水漂了四五遍才用小夹子细心夹好晾到阳台上。剩下的富余时间,匆忙整理了一下屋子,把拖鞋在门边摆好,安静等妈妈回来。

余周周一直反感那种“为爸爸妈妈倒一盆洗脚水”一类哗众取宠的家庭作业。她羞于对妈妈说我爱你,也总是认为家庭成员最美好的亲情不在于表白,而是日复一日生活中的自然与默契。

她此时也并不是想对她妈妈表白什么。

只是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激。

谢谢你,妈妈。

无论如何艰难,谢谢你没有变成那样的妈妈。

余周周知道自己的感恩与庆幸中其实包含着几分对辛美香的残忍。

可是她没办法不抚着胸口感慨大难不死。

我们总是从别人的伤痛中学会幸福。

沉淀

ˇ沉淀ˇ

外婆病了。

医院的走廊里面,余周周默默站在一边,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息到虚无,这样可以把吸入的消毒水的味道捡到最低。

余周周很少生病,即使偶尔感冒也是吃点药就会康复。她对医院的印象除了很小的时候来这里接种疫苗和学校的集体体检以外,就只剩下谷爷爷去世的那个夜里。

“陈桉,我讨厌医院。我总觉得老人生病了也不应该去医院,踏进大门口,吸入第一口消毒水的气味,就等于跟死神混了个脸熟。”

这种不孝顺不吉利的话,她也只敢咽进肚子里。她想阻止大人们将外婆送到医院去,可是开不了口。

余周周并不是迷信的小姑娘,同班的女孩子热衷的笔仙和星座血型她一直没什么兴趣。可是她也相信,生活中有些邪门的规律,比如当你考试顺手的时候,即使不复习也能顺风顺水地名列前茅;而一旦开始背运,怎么努力都总会栽在小数点一类的问题上导致名次黏着在三四十名动弹不得。很多时候每个人都会在不知不觉地陷入到冥冥中的轨迹里面去。

妈妈的人脉很广,从外婆进了医院到现在,余周周一直没有见到她,想必是在忙忙碌碌地寻找熟识的主任医师。

余周周和余婷婷并肩而立,不知道为什么都不愿意坐在医院走廊里面的天蓝色塑料椅子上。那排椅子较远的一端坐着两个女人,从打扮上看应该是从农村到城里来看病的,眼神里面都是淡淡的戒备。

“看得起病吗?”

余婷婷忽然间开口,余周周愣了一下,这句话里面并没有一丝瞧不起别人的意思,可是她不明白余婷婷是什么意思。

“我四年级的时候在儿童医院看病花了好多钱,你还记得吗?那么点小病就那么多钱,你说,他们看得起病吗?从农村赶到城里来,肯定是大病,住院费就交不起吧?”

余周周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如果你病了,病得很严重,救的话就倾家荡产,但是其实也救不活了,只是延长几个月的寿命而已,你会让你妈妈救你吗?”

余周周不由得转过头认认真真地看了看余婷婷。其实她们许久不见了,虽然是关系很近的亲戚,曾经又在同一个小学,可是除了一同看看动画片和《还珠格格》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更多的共同话题。余周周搬走的大半年里面,每周六白天去外婆家看看老人,可是很少遇到余婷婷,她总是在补课,8中虽然没有师大附中名气大,但也是非常好的重点校。

上次遇到,好像都是过年时候的事情了吧?闹哄哄的大年夜,一家人坐在一起看春晚,听到《卖拐》里面赵本山对范伟说“你那是没遇到我,你早遇到我早就瘸了”的时候彼此相视一笑。

这个只比自己大了半年的小表姐,个头仍然和自己比肩,但是身上有种气质正在挣脱皮囊的束缚,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但她感觉得到。余周周想不起来很小时候搬到外婆家里的时候余婷婷是什么样子——比如,她是梳着两个小辫子,还是马尾辫,或者,是短发?但不管怎么样,她记得自己那时候总觉得在余婷婷面前非常黯淡无光,也很讨厌她的炫耀和聒噪。

是的,那时候的余婷婷,不像能说出刚才那些话的小姑娘。

余周周深深吸了一口医院里面的消毒水味道,盯着路过的那个身强体壮一手拎了七八只输液吊瓶的护士,突然笑了笑。

时间在她们身上变了什么魔法?余周周很想找一面镜子,问问它,那我呢,我有没有变?

“我还记得呢,”余周周笑了,“四年级的时候,你总说你喘不过来气,心慌,哦,我还是从你的病里面知道‘心律不齐’和‘早搏’这两个医学术语呢。”

她们一起笑了起来,余婷婷向后一步,后脑勺靠在了灰白色的墙壁上。

“那个年级好多人都得过心肌炎呢,其实不是什么大病,但是儿童医院值夜班的专家门诊是轮休,我每次来检查得出的结论都不一样,一开始说我胃炎,打了三天吊针之后,又说是心肌炎,确定是心肌炎之后,每个大夫给出的治疗方法都不一样,我记得当时有个XX霉素的东西,每次挂上那个的吊瓶,我就会觉得手臂又酸又麻,哭着喊着不来医院……”

“哦,对的,后来你还带了一天心脏监听器,胶布贴得前胸后背到处都是,最后心电图数据传出来之后,大夫说你半夜两点心脏早搏得厉害,病情很严重,你却跟大夫说……”

余周周停顿了一下,笑起来。

“你说,是因为你做恶梦了,有狗熊在追你……”

听到余周周提起这些,余婷婷已经控制不住地笑弯了腰,余周周猛然发觉这个小表姐笑起来的时候和自己一样,眉眼弯弯,好像看不清前路一般。

自己印象中的余婷婷,好像从来都只有两种表情,小时候的趾高气昂,以及长大后那些捆绑在《花季雨季》背后忧郁的蹙眉和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