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大学的第二个冬天,殷天泽依然习惯每晚穿着单薄的套头衫去操场跑几圈,路旁零星的亮着几盏灯,夏天里吵吵闹闹的女生也都纷纷不再坚持。在那些几乎看不见星星的夜晚,他喜欢一个人戴着耳机听陈奕迅。
十一月的尾声,学校广场上各种活动的展板已经被撤了大半,殷天泽经过的时候正好一阵寒风刮来,一张海报不知道从哪里吹来贴在他脸上。他恼怒地扯开,天蓝色的POP字体写着:你会记得一个人多久?
殷天泽耸耸肩,随手将海报揉成一团丢入垃圾箱里。突然漫天的雪花飘然而下,他摊开手掌,感受着从天而降的温度,轻轻的开口,“啊,下雪了。”
前方橘黄色的路灯下站着一名穿大红色羽绒服的女孩子,听到他的脚步声后抬起头,腼腆地开口,“晚上好。”
男生不说话,静静的等待她的下文。
她笑了笑,摘下毛茸茸的手套,伸出手:“殷天泽,我找了你八年。”
女孩叫喜乐,俗气地却让人找不到更好的名字,自称多年前曾经和他同桌,直到八年前小学毕业大家各奔东西,渐渐失去所有人的联系,包括一直深深念着的他。
“那天在人人上搜索你的名字,一个一个找过去,都不是,唯一一张没有照片的人和我同城,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情来了。”她笑起来嘴角有梨涡,雪花慢慢落在她的头发和肩膀上,轻无声息,“也不知道是不是着了魔。不过你真的长高了好多好多。”
她说的那些,殷天泽早就不再记得了。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了,他还记得什么?学校的名字,有些破烂的大门,每周一例行的升旗仪式,更年期的班主任,姓王还是李?
“给你看个东西。”女生最初的羞涩一扫而光,倒是个喜欢说笑的人,她从小背包里小心翼翼地找着什么,然后递到男生手中,“喏。”
这东西却让殷天泽吓了一跳,自己小学时候的学生证,傻乎乎地盯着镜头,一脸的稚气,亏她还能在夜里认出现在的自己,殷天泽终于笑了笑:“啊,好久不见。”
趁他感慨的空隙,女生飞快地从男生手中夺过学生证:“哈哈,这个可是我当初好不容易从你桌子上拿到的,那时候你换了一个同桌,是当时的班花噢,哎,害得我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了一晚上呢!”
她的爽快和直白让人心情莫名愉快,“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殷天泽努力想想,又摇摇头,“果然记不太清楚了。”男孩子的心思不比女生细腻,更何况八年前的事情了,怎么还会记得?
一边说着,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学校灯火通明的商业街,冒菜和麻辣烫的香味远远的飘了过来,女孩子不经意地吞了吞口水,殷天泽扬起眉毛笑笑:“老同学,请你吃饭。”
黑暗的垃圾桶里,还躺着那张被揉成团的海报,上面天蓝色的字迹显得寂寞又美好。
你会记得一个人多久。
那晚以后,喜乐开始十分勤快地往殷天泽的学校跑。他们的大学相距不远,坐公交车二十多分钟,她不是害羞忸怩的人,经常从背后跳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嘿,咧嘴一笑。
两人沿着河边一路走,她给他讲八年来发生在她身上的趣事:“……你知道吗,我一个人去过宁夏的沙漠,在烈阳下开卡丁车,晚上睡溜进了一地沙子的帐篷,迷路过好几次,一个人玩了十几天才回去,黑得周围人都不认识我了!”
冬日里的暖阳有时探出头来,懒洋洋地亲了亲她的皮肤,她有些惬意,便不再叽叽喳喳地说话,低着头小声的哼歌,多听了几次殷天泽才想起是阿桑的《叶子》,“我一个吃饭旅行,到处走走停停。”
这个时候,殷天泽总会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看她,她围着长长的白色围巾,看起来很温暖,可是她为什么要低着头呢?她总是强行将关于她的一切一股脑地塞给他,她对他的感情是那样炽烈疯狂,却从不管他是否愿意接受。毕竟八年的时光,在彼此之间划出的楚河汉界是那样难以跨越。八年来两人所经历的种种,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明白。
在这段漫长的时光里,他从未对谁有过心动,他不知道什么是思念,更别说独自等待那些可能不会再相见的明天。他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虽然总是有许多女孩子想要试图进入他的视线,却没有一个成功过。
即使深情如赵喜乐,他也从未想过她会在自己的生命里停留很久。
她QQ资料里只有一句话,深情即是一桩死罪,必得以死句读。

2.

十二月中旬,同学们都买了许多漂亮的装饰品挂在学校广场周围的树上,远远地看到这番热闹,让人的心也不禁暖和起来。
殷天泽如往年一样收到许多圣诞礼物。其中有四分之三都是围巾,女生们亲手打的,摸上去毛茸茸的,深灰色的经典款。他总是很礼貌的说谢谢,却从来不收下。圣诞节看见喜乐时,殷天泽稍微皱了皱眉,生怕她也从包里掏出一条围巾或者手套。
“圣诞快乐。”喜乐将头发绑成两个麻花辫,仰起头笑,比十二月的阳光还温暖。
“圣诞快乐。”他安静地看着她。
她的礼物出乎意料的简单,一张白色贺卡和一个塑料手机挂链,是几米《向左走向右走》里的男生,围着长长的围巾,拖着深褐色的旅行箱。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受了。
很多时候,他不知道如何拒绝这个女生。
她是如此热烈,却又那样寂寞。
殷天泽却从来没有用过那个挂链,刚开始是嫌麻烦,后来,后来是再没有了机会。
那天,她不知道怎么找到了音乐教室,她偷偷溜进去,招招手让殷天泽也跟进来。喜乐径直走到钢琴旁,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我会弹钢琴噢,要不要听?”
殷天泽还来不及回答,她就自顾自的坐下打开钢琴,是一首耳熟能详的曲子,《梦中的婚礼》。她低着头,他不知道她看着哪里。
他闭上眼睛,听着优美的旋律,努力想要记忆起一些往事。哪怕只是刹那的片段也好。八年前他的生命里是否出现过这个女生,不算太好看,但笑起来两眼弯弯,有一双纤长的手,弹钢琴的时候微微低头。
她说我叫喜乐,平安喜乐。
她说殷天泽,终有一日,你会爱上什么的,那时候,你便会懂我的痛。
八年的日日夜夜,辗转反侧,她在等待中渐渐安静,枯萎,他却从来不记得她。
等殷天泽回过神来,一曲已经结束了,她抬起头看着自己,第一次那样明显地流露出伤心的表情:“殷天泽,我喜欢你。”
他微微张开嘴,正想说什么,却被她打断:“殷天泽,我不想跨越八年的时光,只为了跟你说一声再见。”
因为她不知道何时,再见便成了再也不见。

元旦前夕喜乐发短信约他一起去广场倒数。他淡淡的拒绝了,他始终不能习惯突然之间的亲密。室友笑着问他:“嗨,小子,最近是不是谈恋爱了?”
殷天泽耸耸肩。
“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室友拍了拍殷天泽的肩膀,“这都一年多了,刚才还有女生找我帮她牵线呢。”
殷天泽浅浅的笑,眼里却满是迷茫。
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想和一个人在一起的心情,对于永远和未来的承诺...被渴望的,究竟是那个对的人,还是爱情本身?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漫天的大雪依然没有停下来。殷天泽的手机从早上开始就叫个不停,铺天盖地的短信祝福,认识的,不认识的,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变得可爱又温暖。寝室四个人,一个回家吃火锅,一个省了一个月的生活费买了一车的烟花放给女朋友看,还有一个正目不转睛的盯着电脑屏幕打游戏。
同往年一样的一天。
殷天泽百无聊赖的倒在床上,刚闭上眼睛,一个情景骤然浮现在脑海。那一年,小小的他坐在教室里上数学课,迟到的小女孩站在门口气喘吁吁,红色的小棉袄,整齐的麻花辫,她冲正要发怒的老师大声嚷嚷:“老师老师,下雪了!快看啊!下雪了!”
很意外地老师放了全班同学去楼顶看雪,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和童年欢乐的记忆一起涌上心头。
殷天泽缓缓地睁开眼来,那个女孩,是她吗?
喜乐。
他忽然起身抓起单肩包跑了出去,已经十一点半过了,寝室楼下的大门已经上锁。殷天泽便从后面的围墙上翻了出去,一路狂奔到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出租车都已载满,手上的电子表显示十一点四十三分,殷天泽决定跑步去市中心的广场。
十一点五十分,殷天泽的头顶上绽放出一簇一簇绚烂的烟花,听到人们欢呼雀跃的声音。
十一点五十五分,他跑过亮着红灯的十字路口。
十一点五十八分,眼前的人流渐渐多起来,市中心特有的繁华与明亮。
十一点五十九分,他跑过一对抱着巨大趴趴熊的情侣。
十二点整,隐约中听到远处传来的巨大钟声,殷天泽的步伐慢了下来朝目的地走了几步,然后像是想到什么一样,又开始重新跑起来。
十二点零四分。
聚集在广场中央的人群开始褪去,一种莫名的伤感拉扯着情绪。钟楼的最下方,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女孩子,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殷天泽终于停下脚步,慢慢走到她身边。
她抬起头,露出一个又温柔又寂寞的笑容:“啊。你来了。”
两个人的影子被头顶的灯光照射的重合在了一起,他看着她水一般的双眸,片刻沉默后,他轻轻抱住了她:“抱歉,迟到了。”
喜乐的眼泪顷刻间落了下来。
可是,要到很久后,殷天泽才会知道,自己的迟到,究竟错过了些什么。

3、

还未到一月中旬,学生已经开始陆续放寒假。喜乐没有再住在儿时两人一起生活过的城市,虽然还是同一个省,可是方言里已经明显带了当地的尾音。他们买的同一列火车,在朦胧的清晨里黄色的信号灯冲破浓浓的雾气,轰隆轰隆,渐行渐远。
火车在中途停靠的时候,殷天泽下去买了一只烤鸭回来,香喷喷的味道在整节车厢弥漫开来,喜乐吃得满嘴是油。晚上十点准时熄灯,起伏的山峦在黑暗中巍巍挺立,殷天泽枕头边的手机亮了一下,解开锁来,是上铺的喜乐发来的,晚安。
窗外溪水映着盈盈的月光,一不小心就碎掉了。
如同这场不真实的恋爱。
叫喜乐的女生在这片宁静中闭上了眼睛,眼角却是流下了泪来。

回到家后殷天泽踩着凳子拉开书柜的最上层,找出了被遗忘许久的相册,手指覆盖上去就是一个黑糊糊的印记。好不容易才找到小学时的同学照,五十多个小孩子的头,笑起来天真烂漫,他一个一个仔细地寻过去,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八年前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