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若无权惦念,迟一点,天上见。

 

沈夕康复以后,江鹤独自去了一次黄鹤楼。那是一年中最冷的一个冬日,武昌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楼前石碑已被大雪掩盖,江鹤半蹲下身,赤着手慢慢将上面的雪刨掉,石碑上题着的千古流传诗句终于慢慢显露出来,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江鹤在这场大雪中,再一次想起了方萋萋。她生如夏花般烂漫,一生都不曾经历过严冬。他闭上眼睛,她的声音仿佛在他耳边响起。

“你会爱我吗?”她侧过头问江鹤,她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说,“身为天之骄子,拥有如花美眷、前途似锦的你,愿意放弃这一切,来爱我吗?”

江鹤看着她年轻而苍白的脸,难过到说不出话来。

他们凝视彼此,咫尺的距离,却远过天涯海角,她终于回过头,轻声说:“你不会,就如他,永远也不会来。”

 

1.

2004年的夏天,北岛还是一座未被贴上度假胜地的临海小镇。

方萋萋盘腿坐在凉席上摇头晃脑地背诗,有人推门而入,门帘上的风铃叮当作响,方萋萋侧头望过去,年轻人戴一顶大沿边草帽,白色的T恤已经变得皱巴巴,风尘仆仆的样子。

方萋萋摇摇手中的竹筒问他:“姻缘、事业、命运,不知客人你要求什么?”

年轻人走到方萋萋的跟前,从她握着的竹筒里抽出一支签地给她,用十分疲惫的、低沉的声音说:“姻缘。”

方萋萋念出签文:“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她叹了口气,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来人,“抱歉,是下下签。”

岂止是下下签,简直就是丧签。对方接过竹签,看也不看,两手一扳,将它折成对半,然后轻轻一抛,将它丢在方萋萋脚边。

方萋萋身边那只好吃懒做的大花猫被吓了一跳,“喵”地叫了一声吼躲在了她的身后。方萋萋却一点也不害怕,遗憾地弯腰捡起来,摇了摇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你是第一个抽到它的人。”

这就是方萋萋第一次见到江鹤的情景,两人不欢而散。江大少爷一路颠簸,飞机、火车、大巴都转了个遍才终于来到祖国的最南方,他忍辱负重,为女友沈夕求药而来。再生障碍性贫血症,必须进行骨髓移植,可是沈夕的血型却是十分罕见的AB亚型血,全国各大医院均无储存。

江鹤动用家里所有的财力与资源,最后查出全国还有一名AB亚型血的女性。江鹤拿着方萋萋的照片,在心中一万次感谢上帝。然后他满心欢喜,终于抵达目的地,却被方萋萋一支丧签狠狠泼了盆冷水,也难怪他大发雷霆,气得折了她的签。

江鹤同方萋萋提到这些的时候,北岛的夜晚已经来临,空气中尽是海风咸湿的味道。他离开方萋萋的旅馆后,一家家寻找住宿,最后他沮丧地在路边买一个椰子,思考自己露宿街头的可能。突然一只肥胖的花猫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肩膀上,穿着印花吊带和短裤的女孩子笑吟吟地站在他身后,她说:“你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家还有一间空房。”

然后她补充道:“不过,价格可不会太便宜,因为你也许是这个夏天,本店唯一的客人。”

 

2.

方萋萋第二天起了个大早,依然盘腿坐在凉席上背诗,江鹤闲得没事做,就同方萋萋面对面坐着玩PSP,将声音开到最大,故意吵她。可是没过多久,江鹤便发现方萋萋根本不受外界打扰,她记忆力惊人,几乎过目不忘。

“大概是因为,上帝给我关了一扇门,也为我开一扇窗。”她笑嘻嘻地回答。

江鹤沉默,关掉了游戏的声音,不再说话。

她不回答江鹤为沈夕而来的请求,江鹤也不催她,他去文具店买来画板、颜料和画笔,支起架子在方萋萋对面为她作画,女孩子留一头极短的发,像是一只小豹子,她面相稚嫩,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北岛紫外线强,她皮肤带着微微的小麦色,同他认识的所有白皙细腻的女孩子都不一样。

黄昏的时候,江鹤取下画卷地给方萋萋,画中女孩子坐在蒲团上,咧着嘴笑,眼睛眯成一条线。方萋萋惊讶地吹了一口哨:“看不出来,原来你画画画得这么好。”

江鹤惭愧地说:“以前为了追女孩子学的。”

“女朋友?”

江鹤愣了愣,他年少轻狂时,追过很多漂亮的女孩子,最后成就了他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可是唯独沈夕,他什么也没有为她做过。

江鹤便零零散散地同方萋萋说起自己的过去。十七八岁的时候,鲜衣怒马,放荡不羁,靠着显赫的家世和英俊的外貌游戏人间。迟到、翘课,压马路,挥霍金钱和青春,无法无天。他有过很多女伴,走马观花地换,一个赛一个美。

方萋萋打断他:“你爱过她们吗?”

江鹤摇摇头,苦笑着摇摇头:“那时候不懂事,心比天高,不肯为谁停下脚步。”

再然后呢?再然后他上了大学,反而收敛许多,认真上课做笔记,放学后去实验室帮教授洗试管调试剂。也有女孩子追求他,站在寝室楼下为他送上一日三餐,开学晚会上跳一支《踏莎行》。只可惜他不会相思,不会心动。

他像每个曾经普普通通的少年一样长大了,后来的一个下雨的冬夜,他做了一个梦,梦到穿白色棉布裙的女孩子坐在槐树下,轻声地哼着不成调的曲,阳光落在她身上,害得他看不清她的模样。

然后第二天,他遇见穿着一袭白衣的沈夕,他想,这或许就是命运。

“那你爱她吗?”方萋萋再次问江鹤。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却反问方萋萋:“那你呢?你有没有爱过什么人?”

方萋萋闭嘴,不再追问他。花花世界,鸳鸯蝴蝶,谁没一段心事只肯说与山月听。

黄昏过去,江鹤洗完澡,正准备回房间玩游戏,鹦鹉却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咬着江鹤的人字拖不肯放,江鹤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狐疑地蹲下身,学着方萋萋的样子摸了摸鹦鹉的头,然后它叫了一声,带着他走出了旅馆。

江鹤最后跟着鹦鹉在海边的沙滩上找到了方萋萋。夜晚降温降得厉害,她却浑然不在乎,迎着海风吹。江鹤走上前,才发现她身边东倒西歪摆着喝光的酒瓶,而她手里还握着一瓶,正笨拙地咬着瓶盖。

江鹤大步走上前叫她:“方萋萋!”

她回过头来,海风将她的短发吹得飞起来,她看着江鹤,神色迷茫:“怎么是你?”

江鹤顾不上她在说什么,叹了口气,蹲下身背对她:“喝这么多,上来,我背你回去。”

方萋萋笨手笨脚地爬上来,昏沉沉地勒住江鹤的脖子,害得他差点喘不过气。他一步一步慢慢往回家的方向走,身后是被黑夜吞噬的大海,鹦鹉洋洋得意地跟在他的脚边,海风将女孩子身上的酒味吹到江鹤鼻尖。

忽然,江鹤感觉到背后湿润,他知道,方萋萋哭了。

 

3.

第二天早上江鹤起床,方萋萋已经顶着她的豹子头坐在凉席上。江鹤忍不住开口:“少喝点酒吧,对心脏不好。”

话音一落,两个人皆是一愣。方萋萋平静地说:“原来你知道。”

是,他怎么会不知道?他有她的个人档案,详细到包括她的身高体重,所有又怎么会不知道,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预言她不会活过二十五岁。

这才是他马不停蹄找到方萋萋的最重要原因,无论她愿意与否,她的二十五岁迫在眉睫。

江鹤嗫嚅:“抱歉。”

“没有关系,”方萋萋倒是坦然一笑,隔了一会儿,她说,“明天我陪你去做抽血检查,这大概是我这辈子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江鹤感觉到一阵没由来的难过,他找不到什么可以安慰她,只得重复说着抱歉。

第二天检查结果出来,江鹤迅速将报告发送给医院,回复的结果是与沈夕匹配一致,沈夕的母亲专门打来电话,哭着向江鹤道谢。江鹤挂掉电话,在走廊的尽头,方萋萋静静地坐在那里。她的父母在她早年也因为同样的病去世,二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本应该四处游玩,吃喝玩乐,享受青春和生命,可是她一无所有。

在江鹤第一次看到方萋萋的档案,得知她身患重症,不久将长辞于世时,除了怜悯和同情外,他甚至还有一丝庆幸。

这一刻,夕阳落在方萋萋的脸颊上,江鹤无比强烈地痛恨起自己当初的那丝庆幸。

 

这天夜里,方萋萋带江鹤去海边看星星,远方灯塔忽暗忽明,天上繁星无数,是繁华的大都市永远也无法看到的景色。

“从小就听大人说,天上的星星就是地上死去的人,”方萋萋笑着侧过头问江鹤,“我愿意把骨髓捐给你的爱人,你能够答应我三个要求吗?”

“第一,多年以后,在你们幸福美满,育儿生女以后,若是偶尔在夜空看到星星,能不能记得,曾经有个女孩短暂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她叫方萋萋。”

江鹤觉得感伤,艰难地开口:“我向你保证,我和小夕都不会忘记你。”

“第二,你能教我画画吗?”

江鹤虽然不明原因,却还是点点头。

“第三,”她转过头看他,“你能陪着我,走完最后这段路吗?”

江鹤就这样在北岛留了下来。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和方萋萋一起去路边吃大排档,下午两个人就去摘芒果和椰子,他爬上树一打就落下好多熟透的椰子,鹦鹉跳上来,大肚子搁在椰子上,像玩皮球一样地滚来滚去。

晚上去烧烤店里吃海鲜,有流浪歌手背着吉他在路边卖唱。方萋萋笑着冲江鹤钩钩手指,她笑着问:“嗨,playboy,你会不会弹吉他?”

他们上前,抢过歌手的吉他和话筒,她唱一首《飞女正传》,他在一旁为她伴奏,“世界将我包围,誓死都一齐,壮观得有如,悬崖的婚礼。”

夜里散步的居民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掌声连连。方萋萋笑着比划出一个摘礼帽的姿势,帅气地冲江鹤鞠躬:“很高兴今夜能与你共奏。”

她像是误入凡间的精灵,怪不得老天急急要将她召回天上去。

江鹤也开始教方萋萋作画,对着大海和蓝天白云坐一下午,两个人被晒得脱一层皮。闲来无事的时候,方萋萋就坐在凉席上涂指甲油。她总是涂得很慢,两只脚一双手被她涂得像是斑斓的调色盘,还偏要笑嘻嘻地伸到江鹤眼前问他:“好不好看?”

她脚踝上有刺青,一只脚五朵,一共是十朵玫瑰。江鹤问她有什么意义,她歪着头漫不经心地回答:“一年一朵,十年了,它们将我双脚铐在此地,让我不能离开。”

十年生死两茫茫,那才是她执着人间,不愿意离去的原因。她等的那个人,始终没有来。

 

4.

方萋萋十四岁那年,曾短暂地离开过北岛。那时候她母亲还健在,为了替她治病,走遍大江南北,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后来不知道打听到哪里有位出名的老中医,便带着她赶去求医。

中医讲究阴阳循环,却治疗不了她这先天的病。母亲又要赶去打工,便留下方萋萋在中医馆,让她调理身体,学点中药的知识,总是没错的。

方萋萋一个人在医馆后院的竹房里住下来,店里的伙计教她认药,当归、黄芪、茯苓、女贞子……然后有碎石子从窗外跳进来,方萋萋抬头望过去,穿着白色运动衫的少年坐在槐树上,来回荡着腿,笑着对她说“嗨”。

他们同住在医馆,男孩用草叶做成口哨,吹曲子给方萋萋听,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他说父母罚他抄书,《诗经》、《唐诗宋词》,生性顽劣的男孩捏着细毛笔发呆,方萋萋便接过他手中的笔,从第一句开始替他写,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也就是在那时候,方萋萋发现自己记忆力惊人。抄过一遍的诗歌,她能背个八九不离十。

男孩带她去玩,他们偷了伙计的摩托车,她坐在后座上,羞涩地环保住他精瘦的腰,他把摩托车骑得飞快,吓得她一边哭一边叫。晚上回去被老中医发现,气得罚他跪了一晚上的大院,夏天雨露潮湿,他一声不吭,咬着牙,昂着头。

第二天他问她,得的是什么病。她小心翼翼地掩盖,说只是身体虚弱,他松了一口气,说还以为真的闯了大祸。

他也带她去医馆背后的竹林玩耍,夏天多骤雨,他们从山上往回赶的路上忽然听到一阵微弱的叫声。顺着声音拨开竹林看过去,一只被人遗弃的小花猫,比巴掌大不了多少,被雨水淋得浇湿,已经奄奄一息。

两个人救下猫咪,男孩子脱下衣服为它遮雨,回到以医馆后,升上热火,替它浑身擦拭干净,猫咪命大,就这样闻着甘甜的中药味活了过来。

他让她为猫咪取名,她绞尽脑汁也取不出来,他笑着说:“那就叫鹦鹉好了,芳草萋萋鹦鹉洲。”

小猫咪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娇滴滴地“喵”了一声。

最后一次见到他,他将竹叶摘下来给她做书签,和着一大叠诗词的书,他说:“等我以后遇见一个记忆力很好,能背很多很多古诗的女孩,我就知道那是你。”

夏天结束,他们都要回到各自的城市。方萋萋将自己在北岛的住址工工整整地写在纸上交给他,他向她承诺,有一天,他会来找她。

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王子,斩荆披棘,不畏艰辛,也要吻醒睡梦中的公主。

“我等了他整整十年。或许十年对很多人来说,只是白驹过隙,不长不短的一念之间,”方萋萋微笑着望着大海,海浪不断地涌上来拍打着她的脚丫,海的那边,霞光满目,已是近黄昏,“可是,十年对我来说,已经是一辈子了。”

记忆里那个十四岁面容清秀的少年,他在窗边冲她张开手臂,笑着说:“丫头,你跳下来,我接得住。”

所以怎么能怪她一直念念不忘,她的生命太过寂寞短暂,如烟花转瞬即逝,那仅存的美好,是她所能仰仗的全部了。

 

5.

第二天早上江鹤顶着黑眼圈醒来,他落枕,脖子又歪又疼。大少爷被起床气折磨得心血来潮,让方萋萋也为他纹一个刺青。也是脚踝,同方萋萋的玫瑰一样的位置。

“纹两个字,黄鹤,一边一个。”

他这时才发现,他同她的名,竟然出自同一首诗。

她笑着说:“我早就知道,你看,冥冥之中我们还是颇有缘分。要是换个身份时间,或许还能成为情人。”

江鹤不吭声,不去回应她的玩笑话。她的脸色越发差起来,身体虚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常把“死”字挂在嘴边。

见江鹤不悦,方萋萋笑着削好一个芒果递给他,她扑闪扑闪地眨着眼睛,江鹤感觉一阵恶寒:“干嘛?”

“你会骑摩托车吗?”

江鹤瞪她一眼:“想都别想!”

“你管不了我,”她笑嘻嘻地说,“我可以自己出门去借一辆摩托车,我技术拙劣,若是想不开撞上山崖,一尸两命,你的小夕也没得救。”

她光明正大地威胁他,江鹤恨得牙痒痒,却拗不过她,去借了摩托车载方萋萋去高速公路上飙车,风声猎猎,发动机声笛笛,女孩搂着江鹤的腰放声大叫,他们的身边是悬崖峭壁,惊涛骇浪。

那一刻,江鹤忽然想到年少时的种种,那时候他对一切都是那么的无所谓,装酷耍帅,风驰电掣,觉得那才是活着。他处在失恋的空档期,有女孩子向他羞涩地递过情书,他笑着将它们一一退回,旁人问他,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意中人是什么模样?

怎么没有想过?他想她有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她长手长脚,皮肤被阳光晒成健康的小麦色,她笑起来两眼弯弯,和他纹一样的刺青,同他在路边卖唱弹奏,坐在他的摩托车后座上笑着手舞足蹈。

他们回去的时候,发现鹦鹉懒恹恹地趴在椰子树下乘凉,非要方萋萋抱起它,它才没精打采地“喵”一声。

“那时候,你才这么小呢。”方萋萋同鹦鹉说,“被遗弃在雨中,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惹人心生不忍。”

江鹤静静地听着,沉默地伸出手,摸了摸鹦鹉的头。

“你恨他吗?”

“当然不,”方萋萋摇摇头,“我们只是随口约定,就像每日都会说的再见,下次见,可是很多人一别经年,就真的再也不见。他只是客套礼貌地向我说声珍重,是我自己执意要等。”

这天傍晚,北岛遭遇海啸,人人躲在房里不敢出门。江鹤和方萋萋一起坐在三楼的小隔间里,外面黑云压城城欲摧。他为她作画,她坐在窗棂上,穿着白色棉布裙眺望窗外。涛涛怒江,好似世界末日。

“可是,”她缓慢而哀伤地说,“不能见他最后一面,依然是我毕生遗憾。”

少年时代的倾慕,经过十年的沉淀,究竟是升华成为了爱还是只是一种执迷不悔,她已经分不清楚。

女孩脚踝的十朵玫瑰,自此成为江鹤的梦魇,多年以后,他都无法释怀。

 

海啸过后,江鹤接到沈夕病危的消息。他带着方萋萋的血液,同来时一样辗转颠簸,回到北京将血液输送给沈夕。夏天的尾声,他忽然开始不适应起北京干燥的天气,连续高烧三天三夜,加上他一路奔波,心力交瘁,医生说他有心事淤积。

于是人人都到他跟前同他说,是他救了沈夕,他可以放下心来。

沈夕的父母也亲自前来,一边哭着道谢一边同他父母商定婚期。他同沈夕认识三年,二十四五岁,不算早也不算晚,一生就此尘埃落定,所有的人,包括曾经的他,也都以为应当是这样的。

可是偏偏半路被改了剧情,穿着条纹吊带衫,顶着乱糟糟豹子头的女孩子回过头笑着问,当你们家庭幸福,合家欢乐之时,抬头看见天空,能不能想起有一颗属于我的星?

他带着虚弱的身子向沈夕父母磕头道歉,然后不顾家里反对,连夜赶回北岛。他为她买来颜色鲜艳的指甲油,上等的狼嚎毛笔,她还能写好多好多的诗,她一肚子的墨水和古灵精怪,最好只他一人识得。

江鹤下大巴时,方萋萋坐在破旧的塑料篷子下等他。她递给他冰镇的椰子汁,凤凰花开得似乎比他离开时还有烂漫,大约也只有北岛,永远都是夏天。

回到旅馆,有穿堂风灌过来,她坐在门槛上,望着蓝天,轻轻开口说:“鹦鹉死了。”

江鹤不知道如何开口安慰她,他在她身边坐下来,风铃声一阵一阵地响。

“鹦鹉死了。”她重复道,“鹦鹉死了,他不会再来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7.

鹦鹉死后,方萋萋倒没有怎么变。她依然喝酒吃海鲜,胡乱唱一些歌,倒头就睡。她甚至还偷偷去买了包烟,三十块一包的黄鹤楼,呛得她不住咳嗽。

江鹤发怒,走上前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烟,狠狠地拍了拍她的头。电光火石之间,她凑上来,蜻蜓点水般吻上了他的唇。

她的唇齿冰凉,烟味还没散去,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方萋萋哈哈大笑,拍着江鹤的肩膀向他道歉:“我只是想试试,世间种种,七情六欲,我都想试试。”

“萋萋,”江鹤艰难地开口,他别过头,不看她的眼睛,“这个世界上,除了七情六欲外,还有很多很多的美景。你有没有看过冬天的雪?絮絮扬扬,如千树万树梨花开。你有没有看过山顶的云?像烟雾缭绕,气蒸云梦泽。你有没有看过春天的花?漫山遍野,花重锦官城……萋萋,苍生万物,你只见过冰山一角,你可不可以,为了它们,多眷恋一点人世间。”

“抱歉,江鹤,”她双手捧着他的头,她同他额头抵着额头,她和他的眼角一齐流出泪来,她哽咽地说,“抱歉,江鹤。”

天使要回家,她终于还是要离开。

第二天,方鹤起床敲她的门,她静静地躺在凉席上,穿着十四岁那年的白色棉布裙,嘴角犹有笑容。男生在门外,不断地、不断地用力敲门,咚,咚,咚,却再也无人回答。

 

在方萋萋离世后,江鹤终于见到她躲在房间里作的一幅画,那也是她为什么央求他教她画画的原因。

海天一色,蓝天悠悠,黄鹤已去,独留黄鹤楼流传千古。

她画得拙劣,唯独他读懂了一切。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求的姻缘,那时候他以为那是沈夕的丧签,一怒之下将她最爱的诗句折成两半。

人生若只如初见,如今想起来,方才觉得造化弄人。

她所有的孤独寂寞和情深意重,都一齐埋藏在了这幅画中。

江鹤将她的骨灰洒在了鹦鹉的墓边,它陪了她十年,希望茫茫黄泉路,也能陪她再走这最后一遭。悬崖之外,海水平静地伸向远方,空气湿润,海鸥盘旋地叫着。

而北岛永远灿烂明亮的烈阳,刺得他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来。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这是我最喜欢的诗,我是方萋萋。”

音容笑貌犹在,而佳人已逝,蜉蝣已死。

她在人世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她说,谢谢。

她是他所遇到,最有资格抱怨命运不公平的女孩子,可是她却原谅了这一切,向这个世界,温柔地说着谢谢。她最后的所求所愿,也不过如此而已。

江鹤跪倒在海边,终于忍不住纵声长啸。

他其实早已想起来,十年前的那个夏天,连绵不断的蝉鸣和穿着白色棉布裙的女孩。那时候他调皮捣蛋,被父母送去远方乡下开医馆的外公家里,每天被罚抄厚厚一叠诗歌。短发齐耳的女孩子站在她的身后,轻声地念,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他少年血性,听不懂那流传了几千年的哀伤。他沐浴在阳光下,冲她挥了挥手,说再见。

而后他声色犬马,夜夜笙歌,生活滋润得早已不知道今夕是何年,便理所当然地将少年时代的约定抛在脑后。

甚至在他从医院里看到方萋萋的照片和她在北岛的住址,他也不曾想起过一丝一毫。

她面对着大海,日复一日地等待,可那个时候,他在做什么?

他同漂亮的女生调笑,开着跑车在高速公路上夜驰。他伤过别人的心,女孩子在雨中哭得梨花带雨,诅咒他:“江鹤,你会付出代价的。”

那时候,他笑着摇上车窗,遇佛杀佛,他江鹤怕过什么?

可是他错了,他从未想过,这代价竟会如此惨痛。

他就这样,错过了本该和她有过的爱情。

他欠了她一句抱歉和一生眼泪。

然后命运兜兜转转,某年某月的某一日,他风尘仆仆,推开她的竹门,风铃声穿过一整个夏天。

她盘腿坐在蒲团之上,笑着对他说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