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羽看着七年后的姚小同,忽然觉得心头一阵莫名的难受。

最艰难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放弃的,在夜里买醉的时候,不是没有恨过的。究竟是什么,支撑他走到了今天?

姚小同见连羽不说话,以为自己有戏,拉了拉他的衣角,连羽回过神来,垂头瞪了她一眼。

“就一眼?”姚小同讨价还价。

连羽面无表情地关了门。任她在门外大吵大闹。连羽径直走到自己的工作间里,换了衣服,戴上手套,扭开灯,坐在工作台前,有些失神地望着自己眼前碎成两块的瓷碗。上色用的是珐琅彩,这也是连羽最钟爱的釉上彩之一,简单大气,庶民弗得一窥。而此时,这件价值连城的古物静静地躺在自己眼前,好似仙女失去了霓裳羽衣。

碎了的东西,再拼起来,又有什么用呢。

姚小同再见到连羽是在三天后。

他出门去超市买点生活用品,冰箱已经空空荡荡了。姚小同听到动静,赶紧开门飞奔出去,脚趾头踢到了防盗门,疼得她眼泪水哗啦直掉。

连羽看着姚小同眼泪汪汪的样子,实在忍不住了,说她:“你一个女孩子,成天跟踪我,像什么话!”

姚小同一下子不哭了,眼睛亮晶晶的:“你关心我呢?”

连羽彻底没辙了。其实像姚小同这样的出身,工不工作确实没什么太大区别,这样想着,连羽便也觉得好笑,自己替她操什么心。

两个人正僵持着,姚小同忽然开口,说起了另外一个话题:“我看了东吴的书。”

还不是一本,姚小同心想,我真是闲得没事做,竟然马不停蹄地熬夜把她的书全部看完了。在东吴的书中,姚小同知道了那个叫周嘉梧的男人。东吴自幼父母双亡,是被他收养的,把她接来了北京。那一年,东吴十五岁,周嘉梧二十岁,家大业大,只用安心当个纨绔子弟。他居无定所,四处漂泊,名字写在一个户口本上的两个人,一年也见不得几次面。

所以东吴的人生几乎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等周嘉梧回家。她的处女作,写了一名舞蹈演员,一生未婚,在四十岁时死去,在俄罗斯的风雪中穿着黑色的芭蕾舞衣不停地跳舞。书名叫《略大于整个宇宙》。书中的最后一句话是,她死于孤独。

东吴和周嘉梧之间,师生说不上,他没教过她什么,朋友说不上,他们其实对彼此的生活知之甚少,父女更说不上,两个人唯一的一次亲近,是有一次在香港的太平山顶,她扭伤了脚,他背她去坐缆车。

东吴毕生想要的,恰恰是周嘉梧唯一不能给她的,强烈的爱。

姚小同用的是“东吴”,连羽便知道她知道了真相,其实一开始他也并没有打算骗她,不过庄蝶似乎对姚小同很有兴趣。连羽没有多加阻拦,也算是默认,将此当作了一个拒绝姚小同的挡箭牌。

姚小同灿烂一笑,歪着头,打量连羽:“她跟我说过一句话,觉得我和她的性情有一点相似,虽然我不太想承认。所以连羽,我很好奇的是,你为什么会和她成为朋友……是因为我吗?”

“你……”连羽蹙起眉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姚小同,“为什么可以如此自作多情?”

“连羽!”姚小同冲着他的背影大声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是还是不是!”

他始终没有回答。

?

接下来的几天,姚小同都没有再见到连羽,不仅见不到,对面的一点动静也听不到。她心中忐忑,上一次她不小心弄丢了他,一找就是七年,这次又要多久?她情急之下,想起来庄蝶给她的照片,从抽屉里摸出来,在导航里输入位置,发现离自己家并不太远。

姚小同心下立刻有了主意,开着车子,去找这家修理厂。北京的交通已经堵得一塌糊涂,她这天耐心十分缺乏,不停地按喇叭,看见一路的红灯,只想拿炸药包去把它给炸了。

姚小同把车开到汽修厂门口,这几日秋老虎厉害得很,天气闷热,脸上的妆全花了,涂了防晒也白搭。她从车上下来,还来不及好好打量这个丢满了废铜烂铁的汽修厂,旁边一辆卡车底下钻出一个人来,穿着灰不溜秋的制服,打量了一眼姚小同的车,问:“做什么的?”

“找人,”姚小同低头又看了一眼照片,问,“连羽在这里吗?”

“哦,连老板啊,”对方用帕子抹了抹身上的汗水,“就在那边。”

姚小同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偌大的充满废气的厂房里,黑压压一片的卡车。

“连老板!有人找!”

工人冲着一辆黄色的挂车大喊。姚小同眯起眼睛望过去,看到一道黑色的人影从车顶跳下来,他站在挂车的后部,远远地向姚小同看来。

兴许是太热了,姚小同用手指掐自己的人中,让自己站稳脚。

她看到他大步走过来,他穿着黑色的背心和黑色工装长裤,一双厚重的马丁靴,看起来气势十足,线条硬朗,给把枪就能上战场。

一旁的工人抹了把汗,继续干活去了,留下连羽和姚小同两个人。连羽没想到姚小同会在这里,他定了定神,十分火大地皱起眉头。

姚小同却还没回过神来,她呆呆地看着眼前大汗淋漓的男人。想起当年院子里一堆少年郎闹翻了天,他靠在树下打盹。他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衬衫,阳光透过树叶罅隙落在他脸上,看起来像是从少女漫画里走出来的美少年。

那时候姚小同背得最滚瓜烂熟的一句诗词就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如今看来,才真正是恍若隔世。

连羽没问姚小同怎么知道这里的,和姚小同重逢以后,他就预料到了,迟早有一天,她会这样大张旗鼓地跑过来。

“什么事?”他手里拿着一个扳手,冷冷地问。

“修车。”姚小同说。

连羽冷淡地“哧”了一声,掀了掀眼皮看了一眼姚小同身后的MINI Cooper,和这满目的重型机车比起来,简直像是微型玩具。

“找4S店去。”

姚小同不依不饶:“你还没问什么故障呢。”

连羽面无表情,张口就想说:“是多严重的故障才能劳驾姚大小姐千里迢迢,从城北开车到城南,是爆胎了还是没油了?需要返厂重造吗?”

可是他一抬眼,看到姚小同满头的汗水,一路流进脖子。她穿了一件浅色的T恤,已经被汗水打湿了一半,也不知道这天是怎么回事,热成这副模样。

话到嘴边,连羽顿了顿,冷淡地问:“什么故障?”

姚小同:“……爆胎。”

——就在几分钟前,她自己扎的。

连羽这下连看都懒得看她,打了个电话,让同事拿了一个千斤顶和新轮胎来,三下五除二就换好了轮胎。

姚小同已经热得没力气找话说了,她打开钱包,递了一千块钱给他。连羽抽了五百,没等姚小同说谢谢,他转过身,去到一旁的杂货铺里。没多久,他走出来,拎了两瓶冰冻的矿泉水和一个冰淇淋,丢给姚小同。

冰淇淋是娃娃头,姚小同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现在已经换了新包装。

“谢谢。”姚小同说。

姚小同小心翼翼地沿着中间的线撕开包装,把冰淇淋拿出来,包装纸上沾满了糖水,她也不嫌脏,把那张包装纸认认真真地叠好,在手心揣着。连羽蹲在地上,收好工具,然后指了指垃圾桶的位置。姚小同低头吃冰淇淋,没有动身。

“你留着这干吗。”

“习惯了。”她说。

连羽沉默。他站起身,再没有看姚小同一眼,转过头朝厂房里面走了。他回到刚才那辆挂车前,双手撑在铁板上,用力向上一跳,翻身上去。

姚小同在厂房门口的烈日底下站着吃完冰淇淋,实在扛不住,躲进了车里,开着空调烧钱。姚小同随身带了电脑,打开PS,开始做婚礼的场地设计。

一直等到日落时分,连羽才忙完,他跳进挂车的驾驶室里,姚小同听到汽车发动的转动声,十几吨的挂车,颤巍巍地开了出去。检查好车辆没问题后,连羽才把它倒回去,从车上熟门熟路地跳下来。

姚小同看到他走到一旁的平房里,半个多小时才出来,估计是洗了个澡。

他还是穿着黑色的背心,不过显然不是刚才的那一件,头发半干。姚小同赶忙从车上跳下来,挡在他面前。

连羽看到姚小同,眉头又不由自主地皱起来。姚小同还真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她的每一个举动,都能轻而易举地惹毛他。

“连羽,”她问,“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他要做这样的工作。姚小同倒不是说看不起底层技术工人,只是那个人是连羽。让她如何去接受,他那样一双手,沾满了脏污的黑色汽油,拿着螺旋刀,长满了老茧的样子。

“和你无关。”他说。

连羽准备继续往前走,却看见姚小同张开了手臂,让他寸步难行。

她死死盯着连羽:“把手伸出来。”

然后她又重复了一遍,她双眼通红:“把你的手伸出来。”

连羽站着没动。

“伸出来。”姚小同咬着牙,颤抖着声音说。

连羽看到她死命盯着自己的样子,被她闹得十分心烦,便伸出右手,摊开来。姚小同一手抓住他的手指,一手轻轻抚摸上面的纹路。

她想起自己曾经给他看手相。修长的一双手翻开来,白皙柔软的掌心上三条线,爱情线、事业线、生命线……她的手指放在上面,跟着一路轻轻走下去。

她嘴里还念念有词:“生命线真长,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事业线不太好,从这里断了,不过没关系,”姚小同想了想,随手拿起一旁的中性笔,轻轻在上面画了一笔,“我帮你连上去!”

“呀,你看你的爱情线,一条直到底,没有枝丫分节,纹路这么深,说明你的爱情运很好,从一而终,至死不渝,看,和我的一模一样!”

她在阳光下,眯着眼睛对他明晃晃地笑。趁着连羽没注意,姚小同偷偷用手指扣上他的手,触碰到他的手心。

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双手,曾经握着画笔,是多么的快乐。与生俱来,谁也羡慕不了的天赋。而如今,上面布满了疤痕,褪了色,看不出年月,已经和血肉融为了一体。又粗又厚的茧,摸起来硌得人生疼。

远方的夕阳只剩下最后一点红了。天空被笼罩上一层紫色,依稀可见些许星光,倦鸟余归。姚小同双手抓住连羽的右手手心,将它抵上自己的额头,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十指连心啊,她不知道,在过去的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可曾后悔,可曾感到难过。可曾责怪过命运半分。

?

5.

阮丹丹回国安定下来以后,才来姚小同的新居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