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边机关枪一样吐着西瓜籽,一边回答我爸:“得了吧,美国要没西瓜,那怎么来的watermelon(西瓜)?”

  我爸瞪我一眼:“少贫嘴,美国的西瓜哪有我们这里的好吃?”

  “爸,那里可是加州,四季如夏,阳光充足,水果是出了名的好吃,加州甜橙您听说过没?车厘子您没吃过吧,又名美国大樱桃,2.99刀一大袋呢!”

  听到这儿,正在对照着行李清单检查的我妈猛然抬头:“坏了,那加州有冬天吗?我还给你塞了好几件羽绒服呢!”

  “有,还是没有呢?”我眼珠子转了转,然后放下手中的西瓜,顺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等等,我问问啊。”

  老妈又开始骂我:“让你不准往身上擦手,女孩子家家的,像什么话!”

  我吐了吐舌头,拿起电话拨打江海家的电话号码。这八个数字,对我而言烂熟于心都不足以形容,我可以完全不加思考地用它们做几百种数字排列,在电话嘟了三声后,我又猛地挂了电话。

  我要是问他“加州有没有冬天”,一定会被他认为笨死了。

  于是我咬着指甲,自作主张地告诉我妈:“不用了,加州没有冬天的。”

  我妈半信半疑地打开行李箱,从里面拿出两件羽绒服,又不放心地塞回去:“还是带着吧,以防万一。”

  我看着那鼓鼓的两个行李箱,叹了口气:“妈,不用带这么多的。你看看你都塞了些什么,擀面杖、衣架子……还不如两瓶老干妈来得实在。”

  “都带着吧,万一呢,那边东西多贵啊……”

  “哪有什么万一,什么买不到啊,飞机是有限重的,一件行李二十三公斤,超了要罚钱的。”

  我妈这才不情不愿地把什么毛裤、热水袋拿出来,我爸还在一旁怂恿我:“来,再吃一牙。”

  这天和以往我家的每一天一样,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

  直到我妈忽然一惊一乍地站起来,跑到楼下去装了一袋子泥土回来,小心翼翼地封好:“丫头,我跟你说,等你到了美国把这泥拿一点出来冲水喝,就不会水土不服了。”

  “妈,你知道这里面有多少细菌吗?喝了我才会水土不服呢。”

  “还贫。”我妈伸手过来打我的头。

  “妈,你别打我的头,打笨了可怎么……”我赶忙拿双手捂住头,最后一个“办”字卡在嘴边,说不出来了。

  因为我看见我妈的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一滴一滴,倾诉的全是她不曾说出口的爱与不舍。

  这就是家,由两个人的宣誓开始,却随着孩子的离去而瓦解。

  我爸一声不吭地抓了一包烟去了阳台。

  我一看我妈哭,眼圈也一下子红了。我仰着头,沙哑着声音说:“妈,你哭什么,再哭就不美了。”

  我妈捂着嘴哭:“美国啊,美国实在是太远了,坐飞机都要十几个小时,你一个人在那边,万一出点事,我和你爸该怎么办啊……”

  我木讷地抱着我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妈哭了一会儿,也渐渐缓和下来。我能去美国念书,我妈其实是最高兴的人了,她一辈子连省城都没出过,美国从来只在新闻联播里听过。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她一定独自一人哭过好多好多次。

  我就是在这样伤感而沉重的气氛中听到了顾辛烈这个二缺的声音。

  顾辛烈这个人,从来都是只长身高不长脑袋的,他竟然还和小学我们坐同桌那会儿一样,拿一个扩音喇叭在我家楼下大喊:“姜河,姜河!”

  我没好气地踩着拖鞋冲到楼下,在我爸笑眯眯的目光中,一手夺过他手中的喇叭,一手捂住他的嘴,恶狠狠地瞪他:“你发什么羊痫风!”

  他笑嘻嘻地冲站在阳台上的我爸和我妈挥挥手,我这才发现,他身后停了一辆大红色的哈雷,简直拉风到没朋友。我嘴角抽了抽:“你的?”

  他回过头看着我,不说话,我被他的眼神看得毛骨悚然,于是缩了缩脖子:“干吗?”

  “你怎么穿成这样?”他哭笑不得。

  我不在意地扯了扯衣摆,然后问他:“你找我有什么事?”

  “带你去个地方。”

  我挑挑眉,跨上他的摩托车,只听到“突”的一声,我们就像是风一样飞了出去。我下意识地抓住顾辛烈腰间的衣服,他身材精瘦,皮肤被晒成健康的小麦色,这样近的距离,我甚至能看清他耳朵上有一颗痣。我隐约想到,好像好几年前我就一直知道他有这颗痣,可是因为时间太久了,我早已忘记。

  路上人烟稀少,他突然加快速度,我不得不使劲抱住他的腰。我和他贴得很近,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体散发出来的热气,他刺猬一样的头发扎在我的脸上,有点疼,又有点痒。

  我在他耳边大声叫:“停下来!停下来!顾辛烈!顾——辛——烈——”

  他恍若未闻。熟悉的街景在我眼前飞速后退,一帧一帧的,像是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我干脆闭上眼睛,在脑海里翻出一道相遇的问题:A地的火车以45km/h的时速,B地的火车以30km/h的时速,一只鸟以10km/m的速度……

  当我已经在心底算完三道应用题后,顾辛烈驾驶着摩托车终于在郊外的湖边停下来。

  他替我摘下头盔,已是黄昏时分,天边的火烧云翻滚着,一层一层,灿烂得像是在燃烧。我翻了翻嘴皮,正准备骂他,他却先开口了:“姜河,你觉得刚刚的速度快吗?”

  “你说呢,小鸟还没来得及掉头就撞火车头上了……”我语无伦次地回答。

  “可是,对我来说,和你相比,这样的速度什么也算不上。”

  我不明白地抬眼看他。

  他看着我的眼睛,自顾自地说下去:“姜河,为什么你总是这样?你离开从来不说一句再见,你要去的地方,我永远都无法追上。”

  我脑子“嗡”的一声,愣愣地看着他,难得地发现自己反应太慢,慢到我只能看清楚,原来顾辛烈的瞳孔是深棕色的,和江海漆黑得犹如黑夜的眼睛不同,他的眸子清澈得像是一汪湖水。

  晚霞照下来,站在我对面的少年像是被镀上了一层柔光,可是他难过的表情让我毕生难忘。他说:“姜河,为什么你从来不肯等一等我?”

  明明知道追不上,为什么小鸟还是要拼了命地往前飞。

  夏天的蝉鸣啊,不肯停歇地叫了一整晚,而孤独的月光远远挂在天边,和所有年少的心事一般不肯睡去。

  05

  第二天,我爸比平常早起一个小时,连早饭都没吃就去上班了。我妈嚷嚷着要打扫卫生走不开,于是江海来接我的时候,我一个人站在自家楼下,左右各一个大行李箱,显得特别凄凉。

  江海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帮我把箱子搬上车,没说话。

  见我拘束地坐在后座上,江海的母亲从包里掏出一盒巧克力递给我,笑着说:“吃一点吧,舒缓心情的。”

  江海的母亲是一位美丽的贵妇,她将黑色的头发盘起来,看起来既温柔又优雅。我曾在家长会上见到过她几次,每次看到她,我仿佛也能想象出江海穿着裁剪得体的黑西服风度翩翩的样子。

  众人皆道我同江海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其实他们都错了,我是夸父,他是我追逐一生的烈日。

  “我以前去英国留学,我父母也从来不送我,那时候我在心里埋怨他们,后来我自己也为人父母了,才知道,他们的不送,正是因为对我的不舍。”江海的母亲宽慰我道。

  大概是为了照顾我的情绪,江海的母亲到了机场也就稍微叮嘱了他几句,还说了句“照顾好你同学”,便走了。

  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灯光强烈得仿佛永远是白昼,我正有些低落地想着我妈现在肯定在家把枕头都哭湿了,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转过头去,看到气喘吁吁的顾辛烈。

  “你……”

  “这是我的手机号码,今天早上才去营业厅办的。这是我家的地址,这是我的电子邮箱,雅虎的,应该能收到国外的邮件,但是我听说你们国外都用E-mail,我今天再去申请一个。这是我妈的号码,这是我爸的,这是我爸公司的地址……”我还没来得及反应,顾辛烈就递给我一个皮套本子,一页一页地向我介绍里面写着的信息。

  江海就站在我们身边,他大概不认识顾辛烈,可是我心中却莫名地想起一首歌——《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然后我就开始自顾自地脸红起来,根本就忘了顾辛烈在唠唠叨叨些什么。

  “姜,河!”顾辛烈咬牙切齿地叫我,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发现很多时候,顾辛烈面对我都只有咬牙切齿这一种表情。

  “算了,”他一副败给你了的表情,然后将手插入裤兜,他穿着一件宝蓝色的运动背心和一条沙滩裤,看起来吊儿郎当。他低着头,看着机场光洁的地板,“你要是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我大概会在,十三,十五……嗯,反正会在二十四小时内赶到的。”

  “你没美国签证,会被当成非法入境的。”我善意地提醒他。

  “可恶,姜河你很烦呢。”他瞪着眼睛,冲我挥了挥拳头。

  我吐了吐舌头,认真地将记事本放入登机的书包里,诚恳地对他说:“谢谢你。”

  顾辛烈被我这样郑重的表情吓了一跳,憋红了脸,大概忘了要说什么。然后他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刺头,看了我一眼:“那我走啦,拜拜咯,一路平安。”

  我还没回过神,他人就已经走出了机场。正午的太阳明晃晃的,特别刺眼。

  我抬头看了江海一眼,他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周围送别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人人都是再三说着珍重,我在一旁隐约听着。我想,大概是因为江海在我的身边,所以我什么都不怕。

  飞机准点起飞,上升的速度让我开始耳鸣。我身旁的江海帮我向空姐要来一杯水。我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我晕机这件事。

  当时我们一起去北京参加物理奥林匹克决赛,那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我晕机很严重,一直低着头,想吐又吐不出来,吵到了坐在我身边的江海。

  他沉思了片刻,看了我一眼,然后开口问:“姜河,你知道通古斯大爆炸吗?”

  我不明就里,但还是点点头。

  然后他一边想一边缓缓开口:“我看过一则报道,有人猜想这是因为特斯拉的无线电能传输试验引起的。”

  我哈哈大笑:“怎么可能?特斯拉的粒子武器根本没有实现,而且沃登克里弗塔的电能根本就没有办法传达到通古斯,太远了。”

  江海赞同地点点头:“但是这个想法很有趣。还有,有一次,爱因斯坦在排练弦乐四重奏的时候被大提琴手训斥,说艾尔伯特,你什么都好,就是不会数数。”

  “你知道吗,我一点也不喜欢爱因斯坦,虽然他的相对论改变了整个物理界,你知道为什么吗?”

  江海想了想:“因为他辜负了他的第一任妻子,米列娃·玛丽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