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蔚不是傻子,他知道此时自己应该飞快地回复她“我只爱你一个人”,山盟海誓,信誓旦旦。
可是,沈蔚的手指停在手机上,他问自己,他真的爱何桃吗?
十九岁的沈蔚,其实真的不懂什么叫爱情。男孩子成熟得晚,十九岁只是他们人生中一个小小的路标,而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有太多的诱惑与不确定。更何况一生只爱一人,这样的承诺恐怕连上帝听了,也会捂着嘴偷偷发笑。
手机的屏幕泛着微微的光,打在男生英俊的脸庞上,他沉默很久,同往常一样没有回复这条短信。
她口中“喜欢上了别的女孩子”是谁,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沈蔚不得不承认,纪晓雨才是他喜欢的女孩子类型,聪颖温柔,可爱单纯,每一面都把握得刚刚到位,无可挑剔。
第二天沈蔚忽然出现在何桃寝室楼下时,她惊喜得差点从阳台上跳下来,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他们两人手牵手走在夏日的街头,知了声声嘶哑,沈蔚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是纪晓雨自己设定的铃声,梁静茹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口袋里唱《我喜欢》。
“呼,我喜欢,就这样,靠在你胸膛,呼,我喜欢,没有时间,没有方向。”
手机还在响个不停,何桃咬了一大口冰淇淋,奶油蹭到了鼻头,她乐呵呵地笑起来,然后回过头,若无其事地问:“怎么不接电话?”
沈蔚没有说话,她也没有继续纠缠这个问题,两个人停下脚步一直等到手机铃声唱完,何桃才继续蹦蹦跳跳地走,像个小孩子。一条路走到尽头,很大的一个十字路口,车如流水马如龙,何桃将冰淇淋袋子丢进垃圾桶里,然后弯着眼睛笑起来:“阿蔚,我们分手吧。”
“阿蔚,”她的眼眶开始湿润,她使劲掐着自己不让泪水流出来,她努力想继续笑下去,“我很喜欢很喜欢你,可是,我们对于感情的态度是不一样的。”
沈蔚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是在那一刻,他真的什么也说不出口。只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胡乱地抹着泪水,她说:“阿蔚,我累了。”

  06 /
和何桃分手后,沈蔚在大街上认错过一次人。有个女孩子边发短信边走路,结果直接撞到柱子上去了,摔在地上愣得回不过神,他几乎脱口而出:“小桃。”
沈蔚久久地站立在原地,想了好久好久,却什么也想不出来。纪晓雨就站在他的身后,她勉强地扯出一丝笑:“抱歉,我突然不想去吃饭了。”
沈蔚似乎还沉醉在回忆里,纪晓雨只得又大声叫了一声:“沈蔚!”
他这才缓过神来:“抱歉。”
“你还记得为什么要请我吃饭吗?”纪晓雨忽然问道。
“去年就答应过你的,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就请你吃饭。”沈蔚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这样问,还是老实地回答。
“那你又是否知道,我为什么要考来这所大学?”纪晓雨盯着沈蔚的眼睛。
隔了许久,纪晓雨才帮沈蔚回答:“因为你在这里。”
“沈蔚,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她穿一条宝蓝色连衣裙,像眼泪一般美丽。
“抱歉,”他终于重新开口,“当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怎样才算爱一个人。抱歉,最深的爱,非要到了最后,我才明白。”
“我知道,”纪晓雨一脸平静地看着沈蔚,“我一开始以为自己成功了,你和她终于分手了,而且所有人都说你们分手是为了我。可是有天夜里,我看见你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喝酒,到那个时候我才明白,原来你对她的爱是空气,久了,就会忘记自己是在呼吸。”
他却永远不会停止呼吸,直到生命尽头。
从七岁那年,她穿着白色公主裙出现在他生命中开始。
一年之后,沈蔚从徐子息那里听说何桃有男朋友了。
“我也没见过那个人,不过听说个子很高,人很老实,对她很好,”徐子息慢悠悠地说,斜眼看沈蔚,“我觉得何桃她,就是太缺乏安全感了。”
这算不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从未让她安心过。
“别一副孙子似的表情,”徐子息看不下去,蹙眉,“暑假的时候同学会,去不去?”
“去!”沈蔚猛然抬头。
结果同学会那天何桃并未出席,沈蔚喝了很多酒,失去意识前最后记得的是徐子息笑话他,说沈蔚你自作自受。
自作自受。
她是他的空气,太过于习惯,太过于依赖。
有些时候,我们爱一个人,要等到很久很久以后才能领悟,久到他(她)已经转身,走出曾经说过的天长地久。
大学毕业放假回家,母亲让沈蔚清理一下他的书架。他将高中的书倒了一地,在一堆他很少翻阅的书中,悄然滑落一张信纸。也不知道是哪年,何桃写给他的信,大概他们又因为什么小事吵了架,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在一起吧。她的字很卡通,方方正正的,她说,阿蔚,我错了嘛,阿蔚,你不要不理我,阿蔚,你笑笑嘛,阿蔚……
阿蔚阿蔚,那般低声下气,那般舍不得,那般害怕失去。
如今回想起来,他待她,真的很差。他从来不主动给她发短信,从来没对她说过喜欢,他总对她不耐烦,他还和别的女生暧昧,他对纪晓雨的关心兴许都超越了对何桃。
因为那时候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失去她。

  07 /
那一年盛夏,天蓝得无情又无辜。沈蔚陪徐子息回高中母校转转,在小卖部买了啤酒和面包,两个人坐在操场的看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依然是白衬衫运动鞋,却再不似昔日朗朗少年。
一瓶酒喝到见底,徐子息低着头,说:“沈蔚,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说。”
“我浑蛋?”
“是。相当浑蛋。”徐子息笑笑,然后耸耸肩,“但也许还有比你更浑蛋的——何桃要出国了。明天的飞机。”
沈蔚第一次见到何桃是七岁那年。她穿着新买的公主裙和圆头皮鞋,乐颠颠地踩着阳光透过树叶罅隙射到地上的影子,两根麻花辫一甩一甩的。他踩着滑板从她身旁经过,因为偷偷看了她一眼而狼狈地摔倒在路上,她抬起头,指着他哈哈大笑,然后阳光就折进了她盈盈的双眼。
他都记得,他统统都记得。
沈蔚举起手中的酒瓶,“啪”的一声甩在水泥地上,异常响亮。然后他站起身开始狂跑,他错过过她一次,她曾经拉着他的衣角,可怜兮兮地说,阿蔚阿蔚,不要把我弄丢了,不要不要我,好不好?
在那样灼人的年华里,在那样勇敢的岁月里,她是真真切切地,爱过他的。
可如今,可如今放手要走的人是她啊。他是她的天,是她的全世界,不是吗?
他一路跑到何桃家楼下,熟悉的窗台上没有杂七杂八挂着的衣服,空荡荡的。沈蔚甚至来不及喘息,便扯开嗓子大声喊起来:“何桃——何桃——”
何桃,何桃。八岁那年,你执意转到了我在的学校,你站在讲台上说,我叫何桃,桃花的桃,妈妈说我要做沈蔚的新娘。九岁那年,你跌进学校的水池,我从楼上跑下来时你已被别人救起,我只差一步。十岁那年,你考钢琴八级,你让我在考场门口等你,临时下起了大雨,我去给你买伞,回来时你已经被家人接走。十一岁那年,你穿着白裙子找我去玩,我脱下外套让你系在腰上,你不明原因,我脸红了好久,最后将外套盖在你头上丢下你一个人走了。十二岁那年,我们上同一所初中同一个班,你把桌子拼在我旁边,嘿嘿地笑得像个白痴。十三岁那年,你数学考试不及格我满分,你一直趴在桌子上哭,我没有安慰你。十四岁那年,你在我的同学录上写,你的梦想,就是做全世界最美的新娘,嫁给你最爱的男孩。十五岁,我在一班你在二班,你说远距离恋爱才能产生真爱。十六岁,有男孩子向你表白,你吓得飞快逃走,还像做错了事不敢找我。十七岁,你说阿蔚,我们毕业就结婚吧。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沈蔚在她家楼下喊了好久,最后看见她从楼梯口走出来,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了。她依然穿及地的大花裙,却不似当初那样格格不入,她头发随意地绾成髻,别一个簪子,兴许是旁人送的。
“何桃,”他沙哑着嗓子,“何桃,留下来。”
“我要走了,”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话,何桃静静地说,“阿蔚,我要走了,我长大了。”
“何桃。”
那天的火烧云依然鲜艳夺目,梧桐树叶又大又绿,一江湖水静如白练,曾经属于他们的球场早已换了主人,一起牵手回家的路也开始重修,喜欢吃的烧烤摊再也找不到,让人难过,究竟有什么是不变的呢。
“何桃,我爱你。”
他们静静地对峙。影子被夕阳拉得越来越长,越来越远,楼梯口下的防盗门已有了斑驳的锈迹。然后何桃的眼睛忽然开始拼命地眨,然后他看见有泪水流了出来。
谁也没有动。
她的肩膀开始如蝴蝶飞舞般起伏,她哭得一塌糊涂,手在脸上胡乱地擦着,却还努力地仰起头,努力地想要微笑,努力地张嘴,又闭上,又张嘴,反复几次,才哽咽着说出声:“沈蔚,我已经爱累了,爱不动了。”
他使劲捏住拳头,甚至听见了自己骨骼咯咯的作响声。
终究是他负了她。
何桃,何桃。二十岁这年,你放开我的手,说余生分开走。

  08 /
何桃刚开始出国的那段时间,沈蔚还能从徐子息口中听到关于她的点滴。
“她男朋友也跟着她去了加州念书,不在同一个学校。”
再几年,周围人都开始成亲。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从此白头到老。沈蔚有次和徐子息出去兜风,夜景的长桥,江面上波光粼粼,岸边纸醉金迷。
“再这样单身下去,送份子钱都得送垮我。”徐子息自嘲地笑笑。
沈蔚沉默很久:“她该回来了吧?”
没想到真的被他说中了,何桃回国结婚,她说还是喜欢传统的中式婚礼。她的请柬如约而至。她多么残忍,她知道怎样的报复最能让他痛,她就这样,穿着美丽的婚纱,带着他熟悉的笑容挽起别人的手,踩着与他过往的种种,头也不回地离开他的世界,让他此生,爱,而不得。
陈奕迅唱“连祝福你还逼我给”。
沈蔚隔着人山隔着人海,隔着这么多年的时光,慢慢地向何桃举杯,然后将往事埋进心里。
那时候他们还很年少,她梳了一个高高的马尾,将校裙偷偷裁了一截,晃着腿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说:“阿蔚,以后我们儿子叫什么名字呢?沈(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