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归之见她眼里含泪,不解地问:“你哭什么哭?”
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哭,她想了很久,才结结巴巴地说:“你难过,所以我哭。”
许归之“噗”的一声笑出来,逗她:“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难过?”
“因为黄家驹去世了?”
“不,”他伸手去抓酒瓶,伸到一半,又缩回来,他说,“我难过的是,悲欢离合,世事无常,睁开眼还是辉煌灿烂,转眼就成明日黄花。”
黄家月对那些成年人的感慨懵懵懂懂,于是开口问他:“你为什么不回家?”
许归之愣了一下,才明白她所说的,是有着父亲和母亲的家。
“我没有家。”他面色铁青地回答。
后来有一年,黄家月在学校里被人勒索,她身上没有钱,最后被人扔了书包,打了一顿,灰头土脸地回家。
不巧的是她在路上被许归之撞见,许归之很是恼怒:“我不是教过你如何打架吗?你都忘哪里去了?”
黄家月怯怯地低下头,头发乱七八糟地披下来。
许归之更是愤怒,回家的路上,一句话都不肯再和她讲。
第二天放学,许归之在黄家月学校门口等她,他面前蹲着昨天欺负她的一帮人,个个抱着头当孙子,看到黄家月,哭天抢地地给她道歉。
许归之冷冷地笑:“这是我的人,你们也敢动?”
他没有别的意思,可是黄家月站在一旁,面红耳赤。
从此以后,学校里的同学见了黄家月都毕恭毕敬,她才隐约从别人口中得知他的身世。许归之的家族在香港名声很大,黑白两道通吃,许归之的父亲老来得子,对许归之很是宠爱。可惜许归之的亲生母亲并非许归之父亲明媒正娶的太太,还是来路不明的“大陆”偷渡客,许家长辈不肯承认她,又怕她闹事,再后来,许归之的母亲莫名其妙横死街头。
他同家里争吵,以死相逼,换来几年自由。
这件事曾经上过香港各大报纸头条,人们总是对八卦丑闻津津乐道。
那天放学,黄家月背着书包走了很远的路,到了西贡的富人区。不远的半坡上,别墅林立,戒备森严,看起来就像是人间仙境。而那里,才是他应该生活的地方。
可是对他来说,那也是离家最远的地方。
第二天是周末,傍晚的时候黄家月去敲许归之的门,他懒洋洋地开门,女孩子穿着白色短袖和紧身牛仔裤,她笑嘻嘻地伸出胳膊:“你看。”
她瘦小的手臂上,刺了和他一模一样的文身,一只展翅的鹰,活灵活现,只有他知道那有多么疼。
“你系不系(是不是)傻?”他问,“洗不掉了,你知道吗?”
“洗不掉才好,”黄家月说,“我一辈子都带着它。”
“你……”许归之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不开心,我陪你不开心,你开心,我陪你开心,你要做雄鹰,我陪你一起飞。”她一字一顿地说。
许归之伸手去揉她的头发,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叹气:“傻丫头。”

  04 /
再后来,黄家月考上高中。高中的学校离家远,好在香港公共交通发达,地方又小,去哪里都方便。
许归之常常开摩托车来接她,每次他来,都能引起轰动。这里的女孩子不知道比内地开放多少,冲他吹口哨,做飞吻,他笑着一一收下来,又恢复曾经的吊儿郎当。
他越发英俊,褪去了最初的青涩和戾气,长成了成熟迷人的男人。他和人合伙开公司,卖建筑材料,赚了不少钱,给黄母时薪加到很高,但是从来没有提过要搬走。
许归之越来越忙,香港发展日新月异,在多狭小的空间都能挤出点建筑物来。他再见到黄家月的时候,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从他背后伸出手,捂住他的眼睛。
他还是同从前一般,骑摩托车带她去悬崖边兜风,带她吃大排档,去KTV唱歌,给她买漂亮的裙子和鞋子,让她理直气壮地享受青春。
黄父和黄母跟黄家月严肃地谈了一次话。
“不要再和他来往了,”黄父说,“你们不是一类人。”
“不,”她态度坚决,“我绝不离开他。”
她母亲叹了口气:“你会后悔的。”
黄家月拼命摇头:“我不会。”
她怎么会后悔?遇见许归之,得他教诲照顾,是她三生有幸。因为他,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站在讲台上,被同学们指着鼻子大叫“滚出去”的黄家月了。
她要在这个城市努力生存下去,他要高飞,她陪他一起。
他和她之间,从未说过爱或者喜欢,她甚至不知道他视她为什么,可是她早已一头栽进去,犹如飞蛾扑火。
想来也对,这座城市,本来就是用来爱的,当年张爱玲,为了成全一段情,干脆让香港一起沦陷。
黄家月来到香港的第五年冬天,圣诞节还是香港最重要的节日之一,街上张灯结彩,遍地都是圣诞树和“Merry Christmas”。
许归之从学校里接黄家月,问她:“想怎么过圣诞节?”
“去中环,看烟花!”
许归之骑车飞驰在香港的马路上,她伸手去挠他的腰,开心得“哇哇”大叫。等红绿灯的间隙,黄家月看到不远处有卡车停在一旁,隐约可见血迹斑斑。
她有些害怕,缩了缩脖子:“出车祸了啊,真可怜。”
“你还是不要再骑摩托车了吧,”她又说,“太危险了。”
许归之戴着头盔,也不知道听见没有。
摩托车在路上飞驰,霓虹灯闪烁,从高处往下俯瞰,这座城市的夜就像是泡沫,一触即碎。
等他们到中环的时候,广场上已经人山人海,许归之伸出手,轻轻抓住黄家月。
她侧过头去看他,他又恢复从前凶巴巴的样子:“不要乱走!走丢了怎么办!你又不认识路!”
其实他早已不必担心她,这几年来,她无论是说话的方式,还是穿着打扮,都已经像极了香港女孩。她已经会唱许多许多粤语歌,说得出海港城每一样奢侈品的名字。
她看着男人英俊的侧脸,一簇烟火腾空,映在她的眼睛里。
那是黄家月一生中,看过的最盛大最灿烂的烟花,那样美,那样绚烂,可惜的是转瞬即逝。
那也是她最后一次看烟花。
那天夜里,她和许归之带着欢声笑语满载而归,却迎来紧闭的家门。黄家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敲了许久的门,才有楼上的租客告诉她:“快去医院吧,你妈妈出事了。”
等黄家月和许归之慌忙赶到医院时,黄母已经抢救无效,离开人世。
黄父坐在空荡荡的走廊,双眼布满血丝,看到黄家月的那一刹那,他高高扬起手,“啪”的一声落在她的脸上,声音响亮。
医院的白炽灯,冷冷地照着深色的地板,悲欢离合总无情。
黄母是在去找黄家月的路上出事的,侧面冲来一辆卡车,她惊恐地转过头去,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
而那个时候,黄家月正坐在许归之的摩托车上,从一旁呼啸而过,她还心悸地说:“出车祸了啊,真可怜。”
她母亲被送往医院,在生死间挣扎徘徊的时候,她正在中环的人山人海里,仰头感叹香港真是经久不衰的美人。
她内心大恸,直直在医院里跪下来,她哭得肝肠寸断,恨不得就此撞死在墙上。
黄母被送去火化,香港已很少有人土葬。黄家办了一场简单的告别仪式,许归之也有出席。他穿着黑色西装,黄家月一眼就看到了他,可是她脚上像是被钉了钉子,一步也挪不开,于是只能移开自己的视线,装作不认识这个人。
哀乐阵阵,灵堂里放着花圈和灵牌,他和她之间,许多不曾说出口的山盟海誓,也只能这样算了。
他没有做错什么事,她真正不能原谅的人是自己。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看到他就看到自己让人憎恨的欢声笑语,时时提醒着她,她曾做过多么可恨的魔鬼。
黄家月明白,他们都在一夜之间成长了。
烟花“嗖”的一声在夜空绽放,将所有往事一并带走,燃烧成灰烬。那是她和他最后的时光。
12月过去,许归之找过黄家月许多次。他每日站在她家门前敲门,黄父开过一次门,将许归之挡在屋子外,只说:“许少爷,各人有各人的命,她的孽,就让她自己来担吧。”
“她如果真的有错,也只是因为我执意要带她去过圣诞节。”许归之鞠躬,“我想要和她一同分担。”
“你拿什么替她分担呢?”黄父冷漠地问,“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如此,能同享的,只有富贵。”
许归之在黄家门口伫立良久,没有等到黄家月。
她曾信誓旦旦,无比坚决地说,“我绝不离开他”。
2月结束,按照老祖宗的算法,这才真正算得上是新的一年,许归之搬家了。
他本来就是不属于这里的人,早就该离开。他和她的缘分也早就应该止步,从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教她识字说话,教她唱歌跳舞,她最终只学了个皮毛,他依然在云端。
许归之离开时,在自己的房门上贴了一张字条,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了三个字:“对不起。”
黄家月在门前站了许久,最后才决定伸手去扯下那张字条,却一点力气都没有,最后她缓缓蹲在那扇紧闭的门前,呜咽起来。
认真算起来,他和她的缘分,也是由一句“对不起”开始。
1997年,香港回归。
查尔斯王子在镜头前说:“This important and special ceremony marks a moment of both change and continuity in Hong Kong's history.(这个重要、独特的仪式,将在一刻之间,凝聚香港历史的改变与延续。)”
英国国旗缓缓落下,换上五星红旗和紫荆花红旗,在风中肆意飞扬。
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也是一个时代的开始。
普天共庆,久别重逢。两岸的汽船来来往往,多少故事,被埋葬在了这一湾江水里。
黄家月的父亲决定带她回到故乡,当年他豪情壮志,携着妻女来这座城市打拼,有着许多的美梦和憧憬,可是到了最后,一无所获,白白蹉跎这些年。
回程的行李多了很多,母亲的遗物黄家月一件也舍不得扔,便全部打包带走。
还有那些英文课本,打开来看,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他给她写的注解,游手好闲的不羁少年,却肯坐在书桌边,一字一字地给她讲题。
四五十平方米的旧房子,潮湿逼仄,连阳光都是奢侈品,楼下阿婶总是骂骂咧咧,风里全是海水的腥味,可是她最好的年华啊,都埋葬在了这里。
1998年,黄家月参加高考,百万人过独木桥,她落榜,算不上不幸。
好在她英语出色,粤语又流利,突然之间成了香饽饽。黄家月背着行李去了上海,找了一个翻译的活,按日给钱,工资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