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锋讶然道:“你将突破的门开给了许……教主?”
沈抱尘笑道:“教主得此契机,必会闭关求破。莲已死,赵权重伤,左兄,希望江湖能有二十年的太平时光。二十年后,教主突破出关……一切就交给二十年后的人去烦恼吧……或许要偏劳你左兄了。”
左锋默然半晌,方才道:“沈兄弟,你既已突破,天上地下,还有什么能伤你?你又为何、为何会这样?”
沈抱尘微笑着,声音越来越弱:“师父曾经说过,我从来不肯错。因为我从不错,所以才突破了第十层。我不肯错,所以这样不是最好的结局么?”
秋声振放声大哭,朱煌只冷冷看着眼前的大人,一言不发。
是啊,多美妙的公正。为善的,终得报偿,为恶的,必下地狱。
朱煌转身走入小院内唯一仍能遮雨的所在——颜子星的丹房。
似乎知道自己的母亲即将不久于人世,若儿的哭声让闻着心酸。秋声振却只是抱着沈抱尘的尸体,流泪不止。
林枫躺在榻上,脸憔悴得仿佛瞬间老了四五十岁,但眼中却满是神采。她终于,能够救了自己的女儿。
眼见朱煌踏入屋来,秋声振似乎想起什么,跳起来道:“都怪你!都怪你!你当日已经追上了师父,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小方叔叔没有杀人……为什么你不说服他,为什么?”
朱煌苦笑道:“傻师弟,你终于想起问这个问题了。”
秋声振泣不成声,朱煌转头看向林枫道:“你们真的以为师父一直不知道真相么?”
林枫的瞳孔猛然一缩。
朱煌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一个“林”字。秋声振认得这是自己看到师父写下的。朱煌蹲下,那日颜子星被刺死在这药庐内,他的尸体被烧成骨灰带回了颜家,之后一直惊变连连,这地面从未曾被好好收拾过,地面上隐约还能见到那曾经鲜血淋漓的痕迹。
眼前四道发散状的短短血痕,乃是颜子星临死前痛苦挣扎着用手写下的。朱煌摇摇头,将那纸放在地上。
严丝合缝。
那四道短线恰巧和那纸上大大的、破纸欲出的林字接上。秋声振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朱煌沉声道:“林姨,你那日刺中了颜叔叔的小腹,他却一时未死,药笺散落在地上,恰好有一张在他面前,他便勉力在上面写了个‘林’字,这才有一些比画落在了地上。林姨,那张药笺可是被你拿走了?”
林枫虚弱地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一时冲动,一刀刺出,醒悟过来被吓得手足无措,赶紧逃了,哪里还能有心去找这些东西?”
朱煌点头道:“如此便是了。后来小方叔叔进了房间,但因为天色太暗或者那药笺已被吹到别处,总之他也没见到这证据。直到早上师父进屋,发现了尸体,同时也发现了这个决定性的证据。但他并没有将它拿出来,而是悄悄藏了起来……或者毁了。我相信,从那一刻起,他已经做好了全盘的计划,一个绝对公正的计划。”
林枫的面上浮现出一丝感动:“他竟然……为我做到此种地步?”
朱煌点头:“师父一生决不许犯错,所以方才制定了这个计划。此计划一定要做到几点,首先,要救若儿,完成林姨的心愿,其次,要惩治杀死颜叔叔的凶手,最后,在整个事件中所做的一切都要付出代价。于是,便有了此刻的这个局。”
“师父知道是林姨所为,也猜出林姨你这么做的原因,但并不声张,反而将凶手的嫌疑推向了小方叔叔。我相信,他早就识破了小方叔叔的身份,此刻让他背这个黑锅,为的就是引出白莲教主来。
“没有劫丹,若想救若儿,唯一的方法就是林姨的离火神功,但你的功力不够,加上师父的功力依然不够,只有再加上许云鸿,才有十成成功的把握,所以,师父杀了小方叔叔,果然引得许云鸿破关而来,被他以移花接木的手法,劫取内力,救了若儿。
“若儿得救了,林姨你经脉已毁……师父也死了。我相信许云鸿一定得到了什么,或许是师父那克制他的绝学。如此,多么美妙的公正!
“你杀了颜先生,师父亲手为他报了仇——你死在了师父的内力之下。
“师父杀了小方叔叔,所以许云鸿的内力震死了师父,为独子报了仇。
“若儿失去了母亲,得到了治疗,许云鸿失去了幼子,得到了突破。
“于是,一切都结束了。”
“于是,一切都结束了。”
夕阳斜斜射入丹房,将三个孩子的影子远远拉长。
尾声
许多许多年以后。
封州城。一个老人去世了。人难胜天。
地下无风,静谧得让人的耳朵里总会产生些许幻听,丝丝的声音有时竟能合成某些旋律。
这是天下防守最严密的所在,是江湖中无数绝顶人士目光所聚。
因为这里关着两个人。
九字江山,白衣侯朱煌和他的侍婢,柳蝉儿。
朱煌轻轻转动着手上的酒杯:“你知道么,当我听说师弟的死讯时,最先没来由地想到的,是我们曾经养过的那只鹰。”
蝉儿道:“杀手刺客?”
朱煌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一丝带着暖意的笑容:“不错。我们养了它很久,后来,它死了,我们很伤心。长大后,过了很久很久,我才想明白一件事。鹰儿本不该那时候死的。颜先生应该可以救活它,虽然大约不像我们养它时那样精神活泼,但或许可以活得长久许多,直到许多年后方才会老死。可颜先生给它用了‘返照散’,激发了它的潜能,但也缩短了它的寿命,让它在那一天,死在了我的面前。”
蝉儿却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那是为什么?”
“定是师父求他做的。师父为了让我和师弟见到一次死亡,一次与我们相连的、牵动我们心绪的死亡。他希望这一场预演,能够让我们知道生命的可贵和尊严,让我们能在日后更尊重这世界上的生灵……你说,他成功了么?”
蝉儿叹息不语。
朱煌微微摇头:“师父曾经自认不是一个好师父。但我觉得,如果他能活下去,或许,他会有机会做一个好父亲。”
蝉儿突然道:“说起当年的那件事,你的说法有一个漏洞。你师父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小方才能引来许云鸿?他已炼成第十重天,有足够的筹码与许云鸿谈判,说服许云鸿帮他。更何况,许云鸿明显对他仍有师徒之情。”
朱煌叹息道:“或许是因为师父就是想杀了他吧。”
蝉儿不解地问:“为何?”
朱煌摇头不语,过了良久,方才道:“我从没有像那一次一样想要阻止他。放飞鹰儿去找左锋是我的最后一次尝试,他却早已料到,截住了鹰儿,知道决战前才放出,使左锋来的时间刚好足够惊走许云鸿,却什么都无法改变。”
门外似乎传来一些本不该属于地底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而牢房内的两人却恍若未觉。
朱煌突然道:“你可知道,林姨为什么要杀颜子星?”
蝉儿不解:“不是因为劫丹炼制失败了么?”
朱煌微微摇头,从桌边的杂物里找出一只木匣。虽然经历了许多年华,那木匣仍然光亮如新。轻轻打开,里面是三粒白色的蜡丸。
朱煌轻轻抚摩着细腻的蜡封:“这便是你小时候赖以保命的七泠丸,一共十粒,你用了七粒,林姨在行功前将剩下这三粒交给我以备不测。哈,小时候我和师弟争着喂你,各不相让,于是我们在那丹药上各自偷偷做了记号。”他举起一颗,上面刻画了一直歪七扭八的长剑,“这是师弟的长剑。”另外一颗上面刻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纹路,“这是我刻的,龙纹。”
蝉儿看着那粗糙的线条,忍不住轻笑一声。
朱煌轻轻拿起最后一颗丹药,那蜡封洁白无暇,没有一丝痕迹:“这颗上面,本该是一条小龙的。可现在,什么都没有。所以,它决不是七泠丸。”说着微微用力。
小小囚室内,霎时间笼罩上一层七彩的光芒。
同一时刻,封州城内的居民不禁一起惊恐地望向天空。那空中阴云密布,风如鬼哭,春雷竟然提前一月而响!
朱煌将手上如五彩水晶般的小丸药放在桌上,轻叹道:“一劫四时,末劫丹销。这不是七泠丸,这是劫丹!”
蝉儿无法再保持冷静:“这……”
朱煌沉声道:“颜子星被杀,并不是因为他没炼出劫丹,而是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炼成了劫丹。当日,他提前将劫丹炼成,本已交给了林姨,谁知,竟惹上杀身之祸。”
蝉儿颤声道:“那是为什么?”
“因为林姨爱你。她天性必须要爱一个人才能活下去,曲叔叔死后,你便是她的一切。你的病让你离不开她的照顾,她则必须要时时牺牲元气才能延续你的生命。一切都让她觉得,即使你已出生,离开了她的身体,但你们并没有分开,你们的灵魂和肉体仍为一体。而她如果用自己的生命换回你的生命,她和你才能真正永远融为一体,你才是真正属于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