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抱尘蹲下,抱着两个泣不成声的孩子道:“异日,你们长大了,你们的天赋注定你们不会默默无闻。当你们拥有了力量的时候,当你们要做出某些抉择的时刻,希望你们能记住这一刻,记住生命,记住生命的尊严和悲伤,记住生命的唯一和珍贵,记住每一个生命都会有另外一些生命如你们这般为之痛哭——希望这些记忆,能够稍稍影响你们的抉择。”
那个下午,日后的白衣侯和唯剑楼主第一次亲身面对了生命,和死亡。
更确切地说,是面对了离自己如此之近的死亡,那能让自己亲身感受到痛的生命丧失,而不仅仅是之前或之后那事不关己的淡然。
直到许多年后,白衣侯朱煌仍然无法想明白,自己究竟该如何评价师父为他安排的这一场预演。
第四章 凶案
埋葬了苍鹰,两个孩子仍然泪眼婆娑。林枫抱着若儿,不住安慰,半晌没什么效果,那若儿却见半晌没人理会自己,登时恼了,不声不响伸手抓住朱煌的手臂,便是用力一扭。
那若儿虽然只是个婴儿,但因天赋异禀,手劲大得惊人,朱煌吃了这一拧,登时疼得一声大叫。秋声振却是眼见朱煌倒霉,一时忘了悲伤,几乎笑出声来。凝重的气氛被这一冲,这才消散了少许。
左锋便是在这样的气氛下踏入小院的,眼见情形似乎不妥,忙问道:“怎么了?”
林枫站起身来,迎上前去招呼:“那鹰儿……不治了。”
左锋一愣:“翎翔死了?”眼见两个孩子嘴一扁,又要哭,当即明白了形势,忙走过去道,“不要哭不要哭。这样,我正好有带来一只鹰,这就送给你们如何?”说着撮唇一声呼哨,一点阴影突然出现在院落上空,之后越变越大。不一刻翎翅声响,一只雄鹰从天而降,正正落在左锋的胳膊上。
沈抱尘抱拳道:“左堡主,有劳了。”
两个孩子一瞬间被这从天而降的雄姿吸住了眼睛,都有些失神。那左锋将胳膊伸向两个孩子,苍鹰微微振翅,仿佛将军抖动百战铁甲一般威武。两个孩子不禁发出惊叹。
但只不过一刻,秋声振又抽噎起来:“我不要,它不是刺客……刺客已经死了。”
左锋一愣,旋即道:“是啊,翔……嗯,刺客已经死了。但它的灵魂重生了,就在这只鹰儿的体内,你看,你也可以叫它刺客。”
秋声振连摇头带着哭腔道:“不是的,它死了。它不能再飞,不能再叫,也不会寄生在哪里,我再也见不到它了!”
左锋一生纵横无敌,却从没哄过小孩,一时竟有些尴尬,眼见其他几个大人站在一边没有开口接腔的意思,不得不硬着头皮道:“你看,它和刺客长得一般无二,是不是?”
朱煌突然插嘴:“不是。杀手已经死了。死了便是死了,你不用安慰我们,就算我们分辨不出两只鹰儿的样子,我们也知道,这鹰儿跟杀手完全没有关系。”
左锋已经被刺客杀手什么弄晕,再不多说,直接把手上的鹰递给朱煌:“这个送给你。虽然我不会数蚂蚁,不过如果有一天你想做我的弟子,便解开这只鹰的链子,它会飞回去带信给我。”说着逃走一般急急站起,“沈兄,咱们去喝几杯?”
这几杯一直喝到了夜半,天上扬起纷纷小雪,沈抱尘带着几分醉意走回家,远远便听见似乎有人争执。沈抱尘一愣,忙停住脚步,驻足而立。
大厅内,两个孩子早已睡去,那鹰独自立在左锋一并带来的鹰架上,炯炯的目光盯这眼前的几个人。
小方似乎喝了不少的酒,面上的红晕不再是起于羞怯,而是因为激动和怒气,话语也不再是往日的软绵绵带着笑意,而是冲动而急促,若不一口气把话说完,便再也没有勇气接着说下去了:“你不要再骗自己了!颜神医就在这儿,我们不妨问问他,曲大哥究竟算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他对面的是林枫,她似乎不太愿意和醉酒的小方做太多纠缠,只淡淡道:“他自然还活着,就在那房里,你可以请颜神医带你去见他。”
小方道:“活着?我只听说情林草能够让尸体千年不腐,却从未听说它可以延人性命。颜神医,你不妨说说,你为什么不愿进那个病房?是不是心内有愧?”说到“尸体”二字,林枫骤然面色大变,连声喝止让他住口,但今晚的小方似乎勇气倍增,竟是毫不妥协。
颜子星默然不语。小方又接续道:“枫姐,面对现实吧。我从小便在生死线上挣扎,怎会不知人之生死。颜神医,我知道你们这么做是为了枫姐。可是,连孩子们都明白的事情你们难道不明白么?生便是生,死便是死,空留一个躯壳,于曲大哥,又有什么好处?那已经不是曲大哥了,只是一个让枫姐回忆的空壳而已!”
林枫怒喝道:“闭嘴。你竟敢这样诅咒……我……”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小方似乎要在今日用掉一生全部的勇气,转身对颜子星道:“颜神医,你说句话啊。你难道希望枫姐这样靠着虚幻活下去吗?”
屋外雪花纷纷而下,已在沈抱尘的头上积了厚厚一层,屋内却温暖如春。大厅的炉火沿着壁炉毕剥燃烧,让落在屋檐上的雪瞬间融化,只能一滴滴落在房前,声音仿佛一击击敲在众人心上一般。
颜子星的脸色越发阴沉,半晌终于开口道:“他说的对。”
这四个字似乎抽空了林枫心内最后的支柱,她骤然一声尖利的怒喝:“你闭嘴!”同时右手一扬,一道剑光直直刺向颜子星的心口。颜子星不谙武功,躲闪不及,那小方赶忙伸出左手,欲钳住那长剑,却慢一步扑了个空。
沈抱尘听到后面,已然心道不好。他和曲风、林枫结拜多年,深知林枫的性子表面温和,其实遇事却最为急噪,眼看林枫的剑势,他赶忙飞身而入,却哪里还来得及!
鲜血慢慢沿着剑刃流下,林枫的手指发白。刚刚在最后一刻她终于恢复理智,止住手中长剑,但颜子星终究还是被刺中,不过好在只是皮肉之伤。小方和沈抱尘同时松了口气。
当啷一声,长剑落地,林枫捂面痛哭起来,似乎是为了怕惊到屋内睡觉的孩子们,她只能让呜咽的声音低了再低。可这低沉的呜咽却比撕肝裂肺的痛哭更让人听着心痛。三个男人一时手足无措,比之白日安慰两个孩子时还要不知所措。
好在不过片刻,林枫便抬起了头,首先看到被鲜血浸润了衣衫的颜子星,勉力控制住眼泪,低声道:“颜先生,对不起,你不要紧吧?”
颜子星淡然道:“没事。”
林枫又默默半晌,方能让自己的声音不再颤抖:“我明白的,其实,当初我便知道,他……其实一开始就已经……我只是,只是还存着一些幻想,似乎只要留住他,梦就还没碎,他就还没走。不过,人不能总是做梦。我还有若儿,我得面对显示。谢谢你们,帮我们留住他这么久。明日,便让他去吧。”说完最后一句,她不待再度失态,便急急转身而走,留下三个男人目目相觑。
第二日,是另一个葬礼,比之昨日鹰儿的葬礼更肃穆,更凝重。两个孩子默默见证了另一个生命的消逝。
入葬的时候,林枫没有哭,她只直直看着一抔黄土没过棺木,仿佛所有的眼泪都已经在昨日流尽了。沈抱尘没来,小方也没来,只有颜子星陪着她送走了他的丈夫。
之后的日子,对于两个孩子来说,似乎没什么变化。他们依旧满山地疯玩,只是少了鹰儿这个玩伴,还有就是师父陪伴他们的时间越来越短。他们尽量不去和那只左锋带来的新鹰玩儿,因为那会让他们想起他们的朋友,除此之外,似乎一切都很完美。
似乎一切都很完美,似乎这完美能一直持续下去。直到那一日。
朱煌很清楚地记得那一日,颜子星炼制的七泠丸只剩三粒。而三这个数字,就连四五岁的秋声振都能确定自己不会数错,所以他记得格外清楚。
天已经渐渐暖和起来,角落里的积雪开始融化,屋内的炉火却仍烧得旺盛。
晚了,漫天的乌云越来越黑,遮住了月光,虽已入春,竟飘起细碎的雪花来,不一刻,晶莹的亮色便覆盖了整个大地。
两个孩子疯跑了一天,早已累了,早早便睡下。他们的房间内有两张床,两人不知打斗了多少次,方才确定了各自的势力范围——朱煌靠门,秋声振靠窗,屋中则挂着那只鹰儿,二人一鸟沉沉而睡。
初春的雪,仿佛一粒粒,悠闲地自天上慢慢撒下,在半空中盘旋飞舞,迟迟不肯落下,大地似乎不肯被那白色侵袭,半晌才积了薄薄的一层。酒馆的屋顶上倒是很快积了一层薄雪,可惜小二似乎觉得冷了些,忙着朝炉火里扔了几块柴火,于是那些白色的精灵们只能无奈地融化,露出青色的瓦和枯黄的草。
左锋和沈抱尘围坐在炉火旁。火上架着的三块鱼肉已经从嫩白变成了焦黄,偶尔一滴油脂滴落,在火炭上爆出滋的一声,香气四溢,引得漫天盘旋的雪花都要急匆匆地从窗户挤进来,参加这两个江湖顶尖人物的小宴。
“有酒,有肉,颜子星来不了,你居然不吃,真是没口福。”
沈抱尘轻轻转动手中被暖酒温润的玉杯,并不答话。他一向不食荤腥,那串难得的昆仑玉脊鱼便都便宜了左家堡主。本来颜子星是该来的,不过他今日声称家中娘子产期将至,明日须回家照顾娘子,以后的一段时间也不便前来,所以今夜要在药庐处检查丹炉,确保无误。
左锋一大口鱼肉下肚,舒服得长叹一声,闭着嘴似乎在回味那美味,过了半晌,忽地感慨道:“天下多事,吏弗能纪!我却连这吏都不如,非不能,乃不敢也!”
沈抱尘轻轻饮了一口酒:“左兄,你眼里的天下,该是什么样子的?”
盘旋的雪花似乎变多了一些,左锋举起第二块鱼肉,贪婪地长吸了一口香气:“我不知道。我只希望这江湖一点点变好。天下似乎就像这块鱼,谁都想要吃上一口,可是鱼只有这么区区几块……如果人人都像沈兄一般吃素便好了。”
沈抱尘一哂,忽道:“你可想剿灭白莲?”
左锋看了沈抱尘一眼,缓缓摇头:“不想。不光白莲教,哪怕江南玉家,我也不想消灭他们,虽然以我的武功,似乎也不是做不到……我必须为我左家着想。几百年的积累,左家堡太大,太大的家族,便玩不起了。所以我只希望江湖平平静静,就这样一直下去吧……让百姓也都歇一歇。”
沈抱尘举杯:“你也是英雄。”
左锋摇头:“狗屁的英雄。族长要是当了英雄,全族人就要倒霉了。可惜啊,平静的日子似乎就要到头了。”
沈抱尘抬头看看那些悠闲的、在半空中不肯落地的雪花,微笑道:“就这样平静下去吧。”
说话间,雪花悄悄退出了小小的酒馆,被火光映得粉红,方才还漫天飞舞的精灵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细密的、几乎看不到踪迹的雨丝。
有声音从门外响起:“但爱鲈鱼美,共饮一杯无?”
左锋大声接了句:“无!”手一送,最后一块鱼肉进了嘴,拍拍手,“好险!不然一会儿他跟我要,我还真不好意思不给。所以说,做堡主真的太累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秋声振似乎哪里不舒服,不由从梦中惊醒,只决虽是深夜,屋内却比往日要亮得多。他甚至能看到那边的朱煌睡得香甜,鼻子上冒出一颗鼻涕泡泡。他懒得动弹,耳边听着淅淅沥沥的水声,嘟囔道:“不是下雪么,什么又边雨了?老天爷的脾气比若儿还坏。”
突然,滴答的水声中,他听到窗外传来些熟悉的语声:“……劫丹……将成……便可……”
“……若……如何……”
好困呀,秋声振翻了个身,用被子遮住头,再次沉沉睡去。
鲜血,蜿蜒着自屋内执着地流出药庐,仿佛是极力要将死亡的讯息传递出来,要告诉死者的朋友们,一些只有他才知道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