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抱尘听他立誓,心下方定。要知白莲教徒最重莲主之誓,那焚心露虽然霸道,但只要知道配方,却也有人能解。当即点头道:“你去吧。”
云雾越来越浓了,空气中的水仿佛都能被肉眼看到一般,打湿了沈抱尘的衣襟。沈抱尘皱了皱眉头,低头看向那自始至终未发声音的小王爷,心下却在想如何善后。
小王爷发呆了半晌,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只哭得涕泪横流!
他一向自负聪明,只觉天下从无为难之事,却不料方才狭路断绝,命悬一线,在空中无依无靠不过才短短一瞬,在他觉来却恍如百年。种种的恐惧,终于在这一刻发泄出来,脑袋里想了多少事情也没用,只能如普通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他只觉眼前一人蹲下,泪眼望去,沈先生正撕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以后我来教你,如何?”
第二章 兄弟
小王爷第一次见到自己那个唯一的兄弟时,秋声振正在无聊地坐在门槛上,对着一把长剑说话。
沈抱尘翻身下马,转手将小王爷提下马来,看到那跟长剑聊得不亦乐乎的白衣小童,心下有点儿不祥的预感,扬声问道:“振儿,颜先生呢?”
秋声振这才抬头。只见他眉目如画,看起来不过只有四五岁的年纪,但脸上的轮廓一笔笔的,线条硬朗,像是用刻刀刻出来的一般。他一眼看到一袭白衣的沈抱尘,便欢呼一声扑来,带起满地尘土乱飞。
沈抱尘微微皱眉,左手一伸,便把那扑过来的秋声振题提在了手里,再次扬声道:“颜先生在否?有病人来了。”屋内却无人回应。
那秋声振低声道:“颜先生以家出苟了!”声音奶声奶气里还多少带着点儿口齿不清。
小王爷在一旁没听明白:“啥?”
秋声振白了他一眼,他也知道自己有些吐字不清,但一向自认已经长大,所以平日却最恨别人听不清他说话,当即一个字一个字道:“以、家、出、苟了。”
小王爷还是没听清,沈抱尘确实听明白了,心里顿时一沉。
他千里迢迢带着小王爷来到此处,一则是为了那七窍玉玲珑,二则却是为了让颜先生给小王爷解毒,这事却是耽误不得,可不曾想颜先生偏偏在这个时候离家出走……若有个去处还罢了,若不知道去了哪里,天下之大,却到哪里去找?小王爷的毒却等不得许久了!
原来那日方寸山一战,小王爷突然出剑刺杀沈抱尘,却是因为那年轻人在他身上种下了白莲教秘传的梵心露。常人中了梵心露,平时表现正常,一待被下毒人以一种人耳难以察觉的特殊声音催化,便会按照下毒人的驱使出剑杀人。更因为这毒药能透支中毒者的潜力,使其突袭的威力倍增,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饮恨以梵心露布局的刺杀之中。
梵心露的炼制方法乃是白莲教千年绝密,其中各种配方不下百种,效果大同小异,解毒方法却各不相同,一些配方甚至连教主都没有解毒的方法。当日莲用此毒控制小王爷刺杀沈抱尘,无奈沈抱尘的武功着实太高,却是徒劳无功。
本来梵心露霸道至极,中者透支体力发出一击后必死,幸有沈抱尘以无上玄功暂时止住小王爷体内梵心露的发作,却是无力根除这诡异的奇毒。
幸好他知道,这世间有一个人一定能解开这奇毒!那便是他的至交好友,隐居在芒砀山的神医——“不医小病”颜子星。
当日下了方寸山,沈抱尘带着小王爷到了安平郡王府,安平郡王府被白莲教的人硬生生从府里拐走了小王爷,正自不知所措地乱成一团,一见沈先生带回小王爷,虽不知内情,却对他千恩万谢。但待沈抱尘见到大总管朱平,说自己要带着小王爷外出寻医时,那朱平却自然不信,几乎就要喝令护卫动手抢人。沈抱尘早知是这个结果,已准备好打将出去。
到了剑拔弩张之时,竟是那安平郡王突然派人传话,同意沈抱尘带小王爷走。这安平郡王自从王妃生子难产死后,一直躲在方寸山心性峰上沉迷于炼丹,已多年未曾回王府,连小王爷都未曾见过几次,府内事务更是从未打理过,但他终归是王府的主人,一句话传下来,朱平也只好让这个只在府里做了一天先生的沈抱尘带走了小王爷,二人这才一同赶到此地。
此时,沈抱尘心急如焚:“他离家出走……去了哪里?”
白衣小童秋声振道:“颜先生说,让你去寻他。他说……嗯……那个林姨的孩子什么很急了……你带着那个什么玉……快点儿过去。”秋声振本就没怎么用心记着颜子星的留言,加上口齿不清,沈抱尘连听带猜知道了个大概,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
摸摸怀中的七窍玉玲珑,沈抱尘面色不变,心内却是长叹一声。
也罢,去就去吧!
转头看向秋声振,沈抱尘苦笑道:“你知道颜先生为什么离家出走么?”
秋声振转头看了看屋子,忽地大声道:“颜先生说,怀了宝宝的女人都会变得不可理喻,所以出去躲一躲。”这一句话却是说得顺畅至极,一字不差。
屋内一个女子的声音带着薄嗔传来:“你着小鬼,正事你记得断断续续,那死鬼的浑话你倒记得一字不差,看晚上我还给你做饭吃不?”话语里带着尴尬,但更多的却是将为人母的喜悦。
沈抱尘略觉尴尬,却不好不接话,当即对着那茅屋抱拳道:“原来如此,倒要恭喜颜兄和嫂子了。我还有要事,就不耽搁了。”说着便要上马。
那女子的声音幽幽传来:“沈兄弟,他……在外面散散心也罢,麻烦你多照料他些。”
沈抱尘一手提起小王爷放在马背上,正要上马,却见秋声振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当即蹲下,微笑道:“你笑什么?”
秋声振“铮”的一声,长剑归鞘,居然有模有样,但一说话却仍是口齿不清:“你不带我去,怎知道颜先生在哪儿?”
沈抱尘一愣,旋即哭笑不得,站起身来一把将秋声振也提到马上,苦笑道:“现在的小孩儿长的也太快了,五岁大就学会卖关子讹人了。回头见了颜兄我倒要好好问问,他是怎么教的。”
春晖镇。小镇依山傍水,自给自足,地处唐门、左家堡和白莲教几方势力交错之中,却是谁的手也伸不进来,反而安定的很,在这暗流涌动的世道里,几乎算是世外桃源了。
沈抱尘策马前行,后面两个孩子则共乘一骑。那小王爷稍大一些,一身青袍上满是泥泞,另一个秋声振年纪虽小,一身白衣却纤尘不染,脸上强挂着绝对和他幼稚年龄不符的严肃表情,看起来简直是前面一身月白布袍的沈抱尘小模子的翻版。
离小镇还有数里之遥,沈抱尘一勒缰绳,刚要说话,秋声振奶声奶气的叫声响起:“鹰!”
果然是鹰,而且不止一只。
但在夕阳掩映下,三个巨大的阴影在空中盘旋缠斗,唳声凄厉,一时竟有几分铁血沙场、不死不休之感。
两个孩子手搭在眉上极力向上眺望,极力想要看清那场天空争霸战。
——缠斗的一方是只鹞鹰,而另一方却是两只巨大的灰色苍鹰。
那苍鹰的身形比鹞鹰要大上许多,又是以二对一,本是必胜之局,但现在看来却是处在下风。二鹰相互照应,盘旋着躲避鹞鹰的利爪……
两个孩子不一刻已看出那两只苍鹰岌岌可危,不禁同声呐喊为它们鼓劲助威。
沈抱尘早已看得清楚,那两只苍鹰身上血迹斑斑,看来早已受了重伤,其中较小的一只身上更是插着一枚羽箭,几乎已是垂死之身,此刻不过以血勇强撑而已。
再过片刻,那鹞鹰觑到一个空子,飞到那身中羽箭的苍鹰之上,利爪划处,半空中血羽纷飞。那苍鹰惨叫一声,直直坠下。两个孩子惊呼声未绝,却见另一只苍鹰趁鹞鹰全力进攻的机会,身子在虚空中画过一道弧线,恰好切如鹞鹰的空门。两只鹰瞬间纠缠在一起,不一刻翻滚着同时坠下。
那小王爷惊呼道:“那伤鹰居然以身做饵?!”
沈抱尘心头一悸,一些沉默已久的回忆仿佛被重新勾勒出来。
秋声振口齿不清地喊道:“我们去救它们啊!”
沈抱尘拦住两小的马,点点头道:“我去,你们在这儿等我。”说着,拨马朝那三只鹰落地处奔去。
山坳中,沈抱尘找到了三只天空的王者。
那中了羽箭、最先落下的苍鹰早已气绝。它的鲜血在天空就几乎流尽,最终它用自己的身体做饵,诱使敌人露出了破绽,自己也丧失了最后一分生机。那鹞鹰被另一只苍鹰抓着翅膀,从天空摔下,颈子折断,也已停止了呼吸。唯一一只苍鹰仍在挣扎着想要重返天空,却再也无力挥舞翅膀,只能在山坳中垂死挣扎。
沈抱尘久历江湖,自觉早就心硬如铁,但眼前这一幕却仿佛不经意间触动了他深藏在心底的某处,一时愣怔看着惨胜者挣扎。直到耳边马蹄声传来,他才急急伸手一掠,将那只活鹰捡起,同时将另外两只鹰的尸体一挥,扔到身后的林木掩映处。
两个孩子如何肯乖乖在原地等候,转眼就跑到眼前,却只见满地血迹和沈抱尘手上的一只苍鹰。那鹰双翅折断,却丝毫不肯老实,利爪和喙不停朝着禁锢自己的沈抱尘攻击。
秋声振喊道:“太好了,还佛着!”
小王爷急急凑过去看鹰的伤势,还不忘纠正秋声振道:“活!”
秋声振冷哼一声,不答话,只急急问沈抱尘:“它没事吧?能救佛吧?”
沈抱尘点点头道:“今天晚上我们在这儿住一夜吧,顺便给天空之王止血治伤。我们就来看看,能不能让它重回王座。”
灯火昏黄,沈抱尘终于将墙上那幅挂得歪歪斜斜的蹩脚寿星图摆正,长舒一口气,转过身来,看着两个嬉闹不停的孩子。
——数日的相处,两个孩子已经建立了简单的友谊,那秋声振甚至把自己视若珍宝、连颜子星都不给碰一下的长剑充作游戏道具。两个孩子一把剑玩得不亦乐乎,若非沈抱尘喝止了他们拔剑的企图,怕是两人已经把这粗陋的旅店墙壁捅出了无数个窟窿。
是的,这是个粗陋的让人惊异它还能继续经营下去的小店,在这之前和在这之后,沈抱尘也再没见过一家比它更简陋的旅店了。但很多很多年以后,当朱煌这个名字已经威压江湖,整个天下都会在他的声音中颤抖,每每想起这间小时候仅仅住过一夜的房间,朱煌心中仍然会泛起一种奇怪的、绝无仅有的心情……那是“家”的感觉。
因为就在那天,看着两个嬉戏的孩子,沈抱尘突然开口:“喂,你们两个,要不要做我的徒弟?”
两个孩子嬉闹如故,根本不接话茬。
沈抱尘干咳一声:“没听见我说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