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宗藏在面具下的面容禁不住抽动一下,语声却依旧平静:“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玉彤儿不语。

  暗宗道:“我一直都知道,十长老中,二长老的才具最足,野心也最大。唐七虚不过想独揽大权,为自己的一支谋得更多的利益。但二长老的想法决不止于此,他想要的,是废弃我唐门千年的制度,要彻底改变唐门。”

  玉彤儿不语,目光中却有禁不住的惊异。只论他看人这般的精准,便知道暗宗果然名不虚传。

  “身为唐门子弟,唐门的利益是第一位的。为了唐门,结果比过程更重要。所以即使你们做了这许多的事,但事情已经发生,我也不会为难你们,因为蜀中已经禁不起再一次的动乱。但这件事却不行,唐门的荣耀决不能废弃!”

  玉彤儿忍不住接话道:“就算如你所说,你难道看不出来,唐门制度的弊端么?”

  暗宗微微摇头:“你出身玉家,玉家崛起至今多少年?不过一百余年。而关中左家呢?龙马牧场?金刀盟?天杀盟?白莲教崛起到灰飞烟灭又用了多久?大明建国到现在又有多久?除了那些不入世的佛教门派之外,哪一个门派能屹立千年不倒?多少赫赫扬名的势力家族如今已悄无声息?为什么唐门能一直屹立江湖?”玉彤儿默然不语。

  暗宗接续道:“盛极而衰,天下事莫不如此。唐门传承千年,从来没有称霸江湖,但也从来没有陷入覆灭的危机。我曾经思索了很久,终于明白了我唐门先祖的睿智。十二人制度不是为了唐门的崛起,而是为了最大程度限制唐门这无穷的巨兽发挥威力。先祖看透了世事,所以才给我们定下这样一个制度。十长老共同议事,可能会拖沓冗余,可能会错过良机,但也让我们不会冒进,不会犯下致命的错误,不会成为江湖的公敌,所以也才不会败亡!唐门不需要称霸江湖,唐门需要的是稳定地延续。”玉彤儿从来没有想过,事情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暗宗停了半晌,方续道:“二长老有他的想法,而我有我的。我坚信自己是对的,而且我想二长老也是一样。我也许不能说服你,更不可能说服二长老。所以,我只好用别的方法。”

  玉彤儿惊道:“你准备如何?”

  “此刻离打回召开还有一月的时间。在大会召开之前,二长老必须退出长老会,至于理由,是心灰意冷还是抱病归隐,你们自己想。总之,你们退出这是非之地,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调养身体,不是很好么?如果大会真的朝我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我只好公布一切的真相。

  “给你一个最后的忠告,离开这个并不适合你的江湖吧。”

  暗宗的人影已经消失了很久,玉彤儿仍然愣愣地站在月光中,直到月亮慢慢沉下,被高高的围墙挡住,再也看不到月色的光辉,玉彤儿才一跺脚,转身走进了屋内。

  看着犹自熟睡的丈夫,玉彤儿狠狠咬了咬嘴唇:“我就再帮你这一次吧!”

  如今 兄弟

  玉彤儿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朱煌正容道:“你有没有想过,唐仲生的‘死’,其实不过是存在于唐孟生的口中和心里而已,你可曾想过,‘暗宗’,可能就是唐仲生?”

  这话一出,石破天惊!

  玉彤儿愣愣半晌,才勉强反驳道:“怎么可能?”心下却想到了许多事。唐仲生的突然失踪,暗宗对唐孟生超乎寻常的关心和宽容,特别是暗宗阻止唐孟生暗杀唐七虚的计划,现在想来实在像是一个哥哥对走错路的弟弟展现的关怀。而隐瞒唐七虚之死,则十足是哥哥对淘气弟弟的纵容。

  朱煌微笑道:“先假设这个猜测是对的,我们再重新审视一下唐人平的死。暗宗说是因为唐靡为了阻止唐孟生继续错下去,如果我们加上这个前提,再看一下,就会发现一些有趣的事情。你说过,在遇到暗宗第一次袭击后,唐靡曾经找过唐孟生,当时因为你在身边,所以她只能问唐孟生,那白衣人是不是真的想杀唐人平。现在想想这句话,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蝉儿恍然道:“因为她之前在和白衣人交手时其实看到了白衣人的脸。暗宗就是唐孟生的孪生哥哥唐仲生,长相是一样的,所以她以为那时候攻击唐人平的人正是唐孟生,所以才去找唐孟生求证?”

  “不错,更有可能的是,唐仲生也就是暗宗故意露出面容让她看。唐孟生不知道这其中的许多曲折,所以给出的答案让唐靡误会唐孟生想要更改计划,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一系列变化。”玉彤儿只觉得内心空荡荡的。原来一切是这样!自己为之苦恼思忖了那么久的事情根本就不存在,原来……

  朱煌又道:“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暗宗要袭击唐人平。他说是因为唐人平勾结敌人,但唐孟生也勾结了敌人啊。更何况,唐人平其实是准备消灭龙神会。更重要的是,为了唐门,为了暗宗讲求的平衡,他是绝对不应该对付唐人平的。唐人平、唐七虚和唐孟生三人互相牵制,才能保持长老会暂时的微妙平衡,任何一方出事,带来的必然是撕破脸皮的厮杀。这也是暗宗不愿看到的。

  “如此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因为愤怒!那个时候的暗宗,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愤怒的原因,就是他觉得是唐人平将唐孟生引入了歧途。如你所说,唐仲生因为那奇妙的感应,一直分担着唐孟生的痛苦,照顾着自己的弟弟,虽然是兄弟,但在唐仲生的心里,孟生更像是他的孩子,所以他就像普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自己的孩子永远是好的,一切错误的根源,都在于那个引他向坏的坏朋友。所以当他发现唐孟生的所作所为几乎冲破了他这个兄长能够容忍的底线时,他的愤怒便指向同盟者唐人平。这就是那场劫杀的真正原因。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你能明白么?”

  蝉儿老老实实地插嘴道:“不明白。”

  朱煌失笑,又看向玉彤儿:“一切就是如此,找到三十三的关键已经在你的手上,如何去做,你自己决定吧。”

  看着玉彤儿的背影一点点消失,朱煌微笑自语道:“我们会再见的,唐门马上就是你的了。”

  如今 结局

  “把它给我。”听过妻子转述了一切,唐孟生沉默良久,久得让玉彤儿觉得,时间都已凝固了,然后,他终于沉默地说出了这四个字。

  玉彤儿仿佛没有听到丈夫的声音,只是紧紧攥着手上那一片小小的纸条。

  唐孟生神经质地笑笑,一个字一个字仿佛迫不及待地从口中蹦出,似乎心里知道,再晚一步便可能会被诸人收回去,永远不再出口:“他是我大哥,那又怎样?他不会放弃自己的立场,我也不会!我明白他,就像他明白我。我不能放弃自己的梦想,那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力量源泉。你知道么,当我一次次被病痛折磨时,唯一能让我体验到生之乐趣的,便是梦中唐门的振兴、一统江湖的景象。哪怕我看不到,只要我能够播下种子,早晚有一天,这个梦一定会实现。至于什么盛极而衰,只要盛开一次,便值了!可他却并没有这么想,他会阻止我。不管他是不是我的哥哥,他都会阻止我!

  “把它给我!”唐孟生剧烈咳嗽了几声,语声渐转坚定,“从小,哥哥就分享我的痛苦,他已经为我做了那么多,所以,干脆让他为我再多做一点吧。

  “彤姐,把它给我……”

  耳听到一声“彤姐”的叫唤,玉彤儿只觉心下一软。从新婚那夜起,她便再没听到过这带着十足亲昵和几分撒娇的称呼了。

  玉彤儿不由看向自己的丈夫,看向他的眼神。在那凌厉的双眼后面,她看到了那份渴求,那份深埋在心底如同孩子般不管不顾的渴求。

  这样的他,终究还是个孩子啊。如果真的有地狱,就陪他一起下吧!

  尾声 纵容

  小桌,青菜,玉杯,热酒。

  朱煌看着对面颓唐的老人,笑道:“左堡主今天不是专门来找我喝酒的吧。”

  对面老人正是当年一人独挫十大高手,将白衣侯生擒至此地的天下第一高手、左家堡主左锋。

  左锋一口饮尽杯中酒,沉默片刻方道:“蜀中唐门刚刚传来消息,唐门暗宗失踪,明宗唐孟生病重,整个唐门已乱成一团。”蝉儿忍不住插嘴:“那唐夫人呢?”

  “在唐老爷子的主持下,玉彤儿改唐姓,暂代大长老职位。否则此刻蜀中会更乱。或许当初我不该准她下来见你的。”左锋说毕,一叹,离去。

  蝉儿喃喃道:“主人你说中了,唐孟生要死了,这究竟是……”

  朱煌微笑道:“你可记得玉彤儿说过,暗宗曾经对她讲,自己有能力不让唐孟生病愈。当时玉彤儿觉得是暗宗对唐孟生下了毒,但毒药对唐孟生是无效的,那暗宗是凭什么控制唐孟生的病情呢?”

  蝉儿奇道:“难道……唐孟生曾说过,他们兄弟之间会有特别的感应。”

  朱煌笑道:“不错,这也是我看出暗宗是唐仲生的一个重要原因。唐孟生百毒不侵,其实也就相当于百药不侵,可是他又天生多病。唐仲生若能控制唐孟生的病情,那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之前唐孟生得病时,是由唐仲生吃药,再通过感应治愈唐孟生。”

  蝉儿喃喃道:“所以……唐仲生既然被三十三害死了,唐孟生自然就会死。是唐孟生杀死了自己?真没想到啊,玉彤儿竟然会容忍自己的丈夫杀死同胞兄弟。”朱煌道:“人心其实并不难测。唐仲生暗宗的身份其实有如此多的蛛丝马迹,唐孟生和玉彤儿都是绝顶聪明之人,之前又怎么可能想不到?他们一直想不到,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他们从根本拒绝朝这个方向去想,只此一点,便足以推断,他们一定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至于玉彤儿,一切都是因为她太过纵容。人爱之心,足以生出纵容之意。对待自己最爱的人,能放弃纵容之心,是需要大智慧的事。爱,会让人盲目的。特别是,大错都是一个个小错推积而成,慢慢累积,越来越大,直到最后,将你击垮。你会跟自己说,反正已经做了这么多,那么再多错一次也无所谓,就一直错下去吧。于是,就会造成这样的结局。”蝉儿不语。

  朱煌站起身来,道:“纵容,是人心最难防的错,因为它的兄弟叫爱,那是你心底最柔软的所在……”

绿林七宗罪7雾锁春晖

  第一章 初遇

  那一年深冬,沈抱尘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弟子跑进屋的时候,那日后名动天下的白衣侯朱煌,还只不过是个七岁的顽童。

  昨日刚下了一场雪,早上日出已化了一半,地上满是泥泞。远远雪地里单调的白色中突然出现一点火红,仿佛日头突然压低了身躯。

  那一身火红的狐裘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显然有些过大了。小孩儿跑的急了,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却也不哭不闹,索性就地打了个滚,爬起来接着跑。

  不一刻,那顽童已跑到屋里,眉目如画,一双眼睛黑漆漆的,正是他这个冒牌先生要教的学生——这座安平郡王府的小王爷。

  屋内炉火熊熊,小王爷甩脱狐裘,一身月白色的袄子外只罩了件鹅黄色的锦缎外袍,腰间系着一条小小的玉带,脚下着淡黄的小靴子,本该是画中童子一般的鲜活,可惜满身的泥泞让一身衣服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本来粉嫩的脸上也被泥泞画的如戏台上的花脸一般。

  小孩儿倒是知理,一进屋便规规矩矩地朝沈抱尘深施一礼:“先生!”这一礼却施得过重了,身上的泥点顿时甩出。

  沈抱尘眉头微蹙,身子一斜,仿佛没动一般,已将泥点闪过,正要开口,一位气喘吁吁的妈子终于赶到,似乎习以为常,也不多话,直接拉着孩子往后面换衣服洗脸去了。

  目送那小王爷离去,沈抱尘一时有些恍惚,实在想不到自己这位冒牌先生竟然真要开始授课了。此番他混如安平郡王府,本是为了寻取一件对他至关重要的宝物,却不料波折重重:昨夜刚一混入,竟听说那宝物已经失了窃。没法子,如今自己这个半瓶子醋说不得只能充一充白字先生,继续刺探一下宝物的线索了——只希望一会儿那学生的名字自己能认得出来。

  混乱颇持续了一阵,不一刻,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王爷重新出现在大厅之内。

  沈抱尘轻咳一声,从走神中苏醒过来,随口敷衍道:“哦,小王爷,今日沈某第一次授课,不妨随便些。不知小王爷之前学到哪本书?”

  小王爷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兴致昂然地看着眼前的白衣书生,却不说话,只轻轻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