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唐孟生身为明宗的亲传弟子,在十长老中排名第二,一向被唐七虚视为权位的最大威胁。十长老中,排名第三的唐修乃是毒痴,一向隐居在蜀中以制毒为乐,平日连长老会议都懒得参加,此次也没来雪谷。唐人平和唐组乃是一党,对明宗之位亦是虎视眈眈。而唐靡因为那一点情愫,自是极力支持唐孟生。另外排名第五的唐求和第八唐尧则立场晦暗,保持中立。这样算起来,支持唐孟生的人还要多上一些。

  玉彤儿蹙起眉头。她平日虽然不愿卷入这些争夺,甚至还经常劝唐孟生不要太过贪权,但有些事是避不开的。她想起族中一片平和之下的暗流汹涌,不禁有些担心:“老四一党来得太全,我总有些不详的预感。”

  唐孟生摇头不语,玉彤儿又道:“况且我还有点不明白,商讨对抗天杀盟的对策为什么非要到这里来?”

  唐孟生道:“因为唐七虚在这儿。他每年这个时候雷打不动的,定会在这座大雪谷呆上半月。”说着,他明知道不可能有人偷听,还是压低声音道,“其实一直有传言,唐七虚当年曾和白莲教主许云鸿交过手,伤在了许云鸿的婆娑世界之下,一直没能痊愈,每年必须到这极寒之地,倚靠大雪山的至阴之气压制伤势。”

  玉彤儿心下一动,却没有说话。

  唐孟生笑道:“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说着一把向玉彤儿抱去,眼见要抱住娇妻,忽听敲门声起。玉彤儿嘻嘻一笑,趁机一个旋身脱离他的怀抱,举起左手朝唐孟生轻轻一晃,满眼揶揄的笑,顺手打开了门。

  一身素装的唐靡端着一盘烤肉,施施然走进房间,也不理有些尴尬的唐孟生,只是朝玉彤儿笑道:“此处天寒地冻,弟妹可还习惯?”

  唐靡和唐孟生同拜在明宗唐老爷子的门下学艺,数年朝夕相处,唐靡竟是情不自禁,虽然明知不可,一缕情丝仍是牢牢地系在这同宗同门的师弟身上。无奈流水无情,到后来玉唐两家联姻,唐孟生娶了玉彤儿,唐靡起初还存着些许的妄念,其后数年见这夫妇二人愈发恩爱,唐靡的心也渐渐淡了。然而心虽淡了,但像现在这样趁二人耳鬓厮磨时过来捣个乱,却还是难免的。

  玉彤儿对此种情形处理起来已甚有经验,当即拉住唐靡的手,两个女人亲亲热热地从大雪谷的天气一直聊到蜀中玲珑斋的胭脂,热火朝天得让温暖的墙壁都忍不住渗出冷汗。

  唐孟生站在一旁既无聊又尴尬,眼见二人越聊越热乎,赶紧抓住一个空当儿道:“你们且聊着,我去找唐大商量些事情。”说毕也不等二人回答,便急匆匆地走了。

  唐孟生一走,唐靡顿时没了说话的心思,屋里安静得有些尴尬。

  玉彤儿随手一摸墙壁,没话找话道:“咦,这墙怎么有些湿湿的?”

  唐靡心不在焉道:“是么,我倒没注意。大概是因为墙壁太热,水汽凝结造成的吧,就像蜀中冬日窗上的水雾。”

  说着,她忽地想起什么来,兴高采烈道:“这屋子里太暖,没什么风情。你还是第一次来雪谷吧,不如我带你出去转转?”

  玉彤儿其实一点都不想离开这温暖的屋子,但一抬眼瞥见唐靡的笑容,拒绝的话登时就说不出口来,于是笑道:“好,那就烦劳靡姐了。”

  山河一片苍茫。玉彤儿的眼睛慢慢适应了这满目的白,然后突然觉得,自己所知的词汇实在是太少了。那从远处一点点延伸过来的白,似乎没有两处是相同的,似乎这最普通的“白”里,隐藏着无数的个性,这样的白,那样的白……那是超出语言描述能力之外的微妙区别,是另一个层次分明的世界。

  从大屋出来,眼前是一道巨大的裂痕,只有一条独木桥摇摇欲坠地联通两边。若非谷内多半是武林高手,怕没几个人敢在它上面走个来回。那裂痕延伸了数十丈,边上一条小河蜿蜒而下。一端一直延伸到大厅之外,而远处却似遥遥与前方的陡坡重合。最奇怪的是,那小河上却有着蒸腾的热气。

  唐靡道:“这就是以前我跟你说过的温泉河。这雪谷多少靠它才能保持生机。沿着它可以到达那边的山坡,不过从那里上山太陡,而且满是积雪,走起来一不留神就会引发雪崩,所以我们平日还是从这条路走。”

  过了小路,地势逐渐高了起来,右边壁立千仞,左边则是积满深雪的陡坡,中间一条小路蜿蜒而上。

  玉彤儿看着山上高耸处那不知堆积了几千几万年的积雪,顺口问道:“我们在山谷里,这许多雪……不会雪崩么?呸呸呸,乌鸦嘴,童言无忌。”

  唐靡嘻嘻一笑道:“弟妹放心,此处积雪每年都有专人详细查探加固,除非是我们要故意制造雪崩,那也必须选好了位置才行。否则就算你在这里放爆竹也是没事的。”说着,她抬手指着正前方的最高处道,“这里其实是整座山谷的入口,爬过这个坡,前面才是我唐门的工坊。那坡顶了望塔上的风景甚好,我们这就过去看看。唐大就独自住在山坡对面的工坊里,想必师弟应该也在那边,我们正好去找他。”说着带头爬去。

  玉彤儿闻言努力望上去,果然在坡顶能隐隐约约看到一座高耸入云的砖塔。眼见唐靡绕过山坳就要不见踪影,她急忙快步追上。

  唐靡再不发一言,闷声朝上走。玉彤儿已被冻得鼻子发堵,只觉得鼻涕都要流出,一抬头处,忽觉心内一阵莫名其妙的悸动,似乎远方那目光不能及的远处,正藏着什么万分可怕的物事。

  似乎感觉到玉彤儿的异样,唐靡停下脚步,问道:“什么事?”

  玉彤儿摇摇头,放弃闹内那莫名的警兆,随口道:“那塔孤零零得落在那里,倒是极有意境。”说着趁着唐靡不注意,悄悄吸了吸鼻子。

  唐靡回头看了看她道:“据说那个塔和当年仲生公子的失踪有关。”

  玉彤儿虽然已经开始冷得发抖,闻言仍是一震:“和大哥有关?”

  唐仲生正式唐孟生的大哥、唐门百年难遇的奇才,本来最有希望接任明宗的,可惜他在数年前突然失踪,至今不知去向。这件事一直是唐孟生心头的一块伤疤,就连玉彤儿也尽量不去触碰,所以一直所知不详,没想到却能在这里突然听到此事,自然要好好追问。

  这时二人已经停下脚步。唐靡用力跺了跺脚上重重的积雪,激起一片碎雪乱飞:“仲生公子当年已是长老,我那时还没进入长老会,故而所知不详。据说他当年做错一件事,惹起其余九位长老共同震怒,连一直欣赏他的明暗二宗都保他不得,最终被逐出长老会。之后不久,他就失踪了,据说他失踪前最后一次被人见到,就是在那山顶的了望塔里。”

  玉彤儿这才知道当年大哥的失踪还有这一番周折,一时也想不出他究竟做了些什么,方才会收到被剥夺长老身份这样严厉的惩罚。她正要开口发问,忽觉山顶的景象有异,定睛一看,惊呼道:“山顶似乎有人在争斗!”

  话音未落,只听山顶一声巨响传来,唐靡也色变道:“是唐人平的平地一声雷!他在和谁争斗?”

  玉彤儿一惊——唐七虚势力雄厚,且武功稳居唐门第一,为人阴鸷的唐人平是决不敢轻易向他挑衅的。那自然,唐人平此刻的对手多半就是他急于除去的第二号人物唐孟生了!

  不及多想,二人齐齐纵身朝坡顶飞去。

  闷响一声声呢传来,从山坡一直延伸到了望塔顶。二人不及细想,飞身纵入塔内。

  从山下看起来,这座塔似乎不大,但进入才发现,仅仅是第一层便足有三四丈方圆,四面都被三层方砖砌得密不透风。

  玉彤儿比唐靡快上一线地奔入塔内,正想举目寻找楼梯,却听头顶风声压顶。她在唐门也已生活了三四年,一听风声就知道抵挡不得,忙纵身避开。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火光闪耀,方才所站之地竟被炸出一个深坑!

  唐门能够威震江湖,靠的是两样——毒药和暗器。但唐人平是独辟蹊径,以火药结合暗器,竟发展出一条与众不同但威力更巨的路子来,这也使得他能够跻身于长老之列。方才这声势骇人的一击便是他的独门暗器“火云卷”,只看这一击便知道威力着实骇人。

  但玉彤儿却知,唐人平目前肯定已处于下风。理由很简单,唐门暗器,以准为先,若无把握,决不会轻易出手。可是方才这一击显然唐人平方寸已乱,竟然无法顾及准头。

  这时唐靡恰恰跨入塔内,正好会合了退至塔门的玉彤儿,二人不及对话,只听头顶风声又起,一道黑影直直坠下。她们定睛一看,正是唐门排名第四的长老唐人平。

  此刻,唐人平的脸上已然看不见丝毫的志得意满,而满是惶急之色,一身黑衣也沾满了雪片和泥泞。他仿佛是直直落下的,然而在即将着地时又骤然翻转,竟将下落的速度瞬间减缓了许多,轻飘飘落于地上,紧接着双手食指连弹。

  玉彤儿只听得破空连连,不知在这短短一瞬,唐人平已发出了多少暗器。

  只看这一连串的动作反应,就知他唐门第四长老的排名并非幸致,确有过人之处。可惜这许多暗器似乎也并不能让唐人平安心,他方一站定,眼见二人正在塔内,顿时一愣,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欢喜还是惶急,也不说话,只是急急朝门口纵来,竟似要夺路而逃。

  只听金铁交鸣声不断,那漫天暗器竟似丝毫没能阻拦追杀着,一团拳头大小的白影如逆流中的轻舟,轻易越过由各式各样暗器组成的罗网,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直直朝唐人平后背袭来。

  玉彤儿惊呼道:“乌鸦?”

  确切地说,那并非“乌”鸦,因为它是雪白的——散着银色光辉的翎毛组成了充盈着美感的身躯。但这只正展翅飞翔的“鸟儿”,其外形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只标准的乌鸦——一只白色的乌鸦。

  它灵巧地飞翔于半空,仿佛有灵性般轻巧避开唐人平仍在不断发出的各式暗器,只有当它撞上那意图阻拦它去的暗器,发出无可质疑的金铁交鸣声时,玉彤儿才能确认,眼前的并不是一只活生生的鸟,而是一件暗器,一件灵巧精致得近乎恐怖的暗器。

  唐靡的惊呼声传来:“是白鸦!快退!”说着顺手拉住玉彤儿,便要先一步退出高塔。

  这一瞬间,玉彤儿确定了三件事:一,追杀唐人平的人并不是自己的丈夫唐孟生,以为内她从未见过这个叫做“白鸦”的东西;二,唐靡认识,或者说最起码知道这个“白鸦”,并且了解它的威力是自己二人难以抵挡的;三,唐靡的为人还算不错。

  就在玉彤儿胡思乱想之际,那白鸦竟快得如同鬼魅,沿着高塔墙壁画了一条弧线,仿佛认得敌人一般,绕过玉彤儿,正正迎上唐人平。

  唐人平似乎吃过这诡异暗器的亏,不敢硬挡,生生停住脚步,改前扑为后退,急急避开白鸦,又朝后门退去。

  劲风压体。一个白色人影朝仓皇的唐人平扑击而下。二女只觉得似乎头顶的方位突然被捅了个窟窿,来自三十三天外的罡风随着那下扑的白色人影一同集中到塔内,集中在这一击刚猛无俦的下扑之上。

  好强的内力!玉彤儿暗暗心惊。这白衣人的武功别说唐孟生远远不及,就是唐七虚恐怕也略逊一筹。这敢独闯唐门的大胆此刻究竟是谁?

  不及多想,那诡异的白鸦竟凭空加速,再次滑翔至唐人平面前,逼得唐人平仓皇后退,恰好迎上那凌空一击。

  玉彤儿此刻方才看清,白衣人脸上戴着一副诡异的青铜面具,面具的嘴角微微弯起,形成一抹冷酷的微笑,令人看了不寒而栗。

  这时,门外传来衣袂破空之声,七长老唐组的声音传来:“四哥!”

  唐人平精神大振,双手一挥,手上的鹿皮手套片片碎裂。他举手凝力,竟是要不用暗器,硬架这白衣人的下击。

  这一刻绝对是唐人平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只要他能架住白衣人这一击,唐组便有足够的时间冲入塔钟,到时众人合力,那白衣人便是有通天的本事恐怕也只有败亡的结局。

  就在这关键时刻,那白鸦竟发出一声惟妙惟肖的鸦鸣,再次转向,加速十倍不止,直直攻向已决不可能变力的唐人平。

  从玉彤儿入塔到此刻,虽然只片刻工夫,她在心内实在已翻来覆去地思量了许多遍,却始终不能打定注意是否尽力出手。此刻她眼见唐人平已至生死关头,心下猛然一沉。

  忽觉身边一阵风过,唐靡已纵身向前,双手上早戴好鹿皮手套,雨点般的暗器顿时凌空击出,一瞬间发出了一百零八枚铁蒺藜。

  铁蒺藜本是最常见的暗器,但自唐门明宗亲传弟子之手射出,自是不同凡响。就见一百多枚有的直行,有的画着弧线,有的还相互碰撞,不断改变路线,让人眼花缭乱,最终半数击向半空中的白衣人,而半数则击向那诡异的“白鸦”。

  玉彤儿暗叫惭愧。虽然唐人平与丈夫不合,但终归是唐家人,自己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这神秘的白衣人手上。思量间,她手上未停,左手一探,一条长索骤地出现,蜿蜒击向半空中的白衣人,正是江南玉家的绝学——坠幽冥。

  白衣人竟是丝毫不受影响,招式不变,将暗器和长索视作无物,眼见就要被击中,身形骤然加速。那长索和数十枚铁蒺藜均以毫厘只差错过了白衣人的身体。不提白衣人突然加速所展示的超人轻功,只这份眼力,已是神乎其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