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李老人今天却是孤身一人。闻言点点头道:“是,大爷请问。”
“你昨夜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并且确定前半夜一直是清醒的,可对?”
李老人又思忖半晌。方点头道:“不错。”
田破斛哈哈一笑:“如此便没错了!你,还不认罪么?”众人定睛一看,却见他指向的是那黑衣人林昆。
林昆面色不变道:“我何罪之有?”田破斛冷笑一声:“你说你昨夜在弹琴?”
“不错。”
“你的谎话编得不错,可惜谎话究竟是谎话,永远圆不了。”
谢强插嘴道:“昨夜小李木不是看到他了么?”说着左右看去,却没见李木的人影。
“不用找了。李木看到的不过是影子而已,只要随便找些东西摆放在琴边就能做到。比如用棉被围住板凳。”
谢强闻言也觉得有几分道理,更因为如此一来,便分薄了他身上的嫌疑。可那林昆倒是沉得住气,始终一言不发。
谢强想了想道:“只能说他可以这么做,但没证据证明他做了啊?”
田破斛大笑,良久方道:“齐老板,麻烦你把那件事跟大家说一下。”
胖胖的齐老板慢吞吞走上前来,赔笑道:“这事我昨夜已经和侯爷说过了。咱们呆的地方叫芏言山,这山顶可能因为山崖分布的原因有些特殊。有些地方发出的声音,会在另外的地方被很清晰地听见……”他的语气吞吞吐吐,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田破斛接道:“既然齐老板不好意思,我就替他说吧。其实简单地说,就是咱们齐老板有时喜欢偷听点什么乐子。而从他的房间,正好可以清晰地听到林昆那间房间内的声音。”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连林昆的脸色都禁不住一变。
昨夜客人太多。那李老人却是睡在老板房间的。如果真是如此,他应该能听到林昆房间的琴声才对,但他什么都没听到,也就是说……所有人看向林昆的目光都有些不善了。
反而是柳如眉道:“即使这样,也未必能说明什么。李老丈年纪大了,昨夜雨又大,听不清,也是有的。”
田破斛摇头道:“如此,我们不妨试一试。”
林昆竟然很配合地回到自己房间,取出古琴,左手轻挑,抚起琴来。其他人则齐聚在齐老板房间,静静等待。
那是什么声音啊,如果不是亲耳听见,在座诸人怕是打死也不会相信,古琴居然能发出这样的噪响,一声声仿佛是几十只钉子同时在铁皮上用力划过,或是数百只生锈的兵器互相摩擦,几千只老鼠在一起磨牙。
“停停停!”几人一起发声喊。所有人都明白了,这样的声音除非是聋子或死人,否则是绝对不可能听不见的。
田破斛看向林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林昆左右看看,摇头道:“没有。”说着,竟是不理众人,径自朝山下走去。
田破斛怒气勃发,飞身拦在林昆前面:“竟然一句交代没有,你未免太过目中无人了吧?”
林昆摇头道:“我还有要事,昨夜的事不是我做的,至于为什么李老人会听不见。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田破斛冷笑:“好,看来我必须出手帮你留下了!”说着,一拳挥出。
林昆不退反进,伸手在背后一抽,双手一抖,转眼间手中竟多了一根足有七尺的长棍,棍头正抵向田破斛的拳头。
田破斛万没想到林昆竟然会突然亮出兵器,当即左拳一个变招,绕过长棍,右拳画过一条弧线,攻向林昆,同时欺身向前,要欺林昆用的是长兵器,以短攻长。
林昆飞退,田破斛心下暗恨,紧紧咬住,二人一进一退,瞬间到了岩石边。林昆的身体被石壁阻挡,再无退路,当即双腿运劲,沿着峭壁飞身而上。田破斛二话不说,紧紧咬上。
二人一路上升,一路对攻,瞬间升上了数十丈。
其余诸人此刻方才反应过来。谢强看了柳如眉一眼,一咬牙,拔刀飞身,攻向林昆。
柳如眉高声喊道:“不要打了!”可惜三人已无暇再听她说话。
林昆长棍盘旋,以一对二,仍是不落下风,再拆数十招,觑准一个破绽,长棍一点,谢强长刀脱手而飞,人也被棍风扫中,一个趔趄,差点从半空落下。
谢强本身乃金刀盟二十四把刀之一,武功在江湖上也算得上一流,谁知竟飞快落败。这时众人方才惊觉,林昆的武功之高,实在已远远超出大家的预料,怕是已经接近江湖七大那种超一流的水准。
田破斛孤身奋战,情势更差,此消彼长之下,二人顿时换了个个儿,却是田破斛飞退,林昆长棍追击。
林昆的棍法并不酷烈,只是盘旋着先守自身,再求攻敌,威力虽然很强,却透着一股慈悲。让人无处着力。再过十数招,田破斛已知双方差着一个层次,心下越灰,同时隐隐有些感觉,自己可能猜错了。
昨夜事发突然,柳如眉房间凌乱,自己未及多想。但此刻和林昆对敌许久,他突然想到,柳如眉只会些粗浅的防身功夫,以林昆的武功,如果意图非礼她的话,又怎么可能让她抵抗许久,并将房间搞得那样凌乱?更别说给她机会呼救了,这件事怕是别有内情。
田破斛想到此处,正想要开声罢战,却骤觉压力陡然变强。
如果说,之前林昆的长棍构成了汪洋大海,那么现在这大海已突变为火焰,强大的压力逼得田破斛急急后退。紧接着,压力尽消,林昆收棍飞身而退。
我败了!田破斛心内忽地涌起一股似乎早已被他忘怀的情绪。
那是愤怒。强烈的愤怒。被轻视的愤怒。
忽然,他的脑海中又出现了那个影子,那个让他不敢靠近任何温情的阴影。
他猛地想起了那道阴影到底是什么。那是母亲的背影。
那是在他九岁。或者十岁……
小时候的田破斛,不,那个时候他还叫左倾理,很聪慧。父亲早逝,母亲好像一直很忙,忙得让他想不起,母亲可曾抱过自己。
母亲是左家乃至江湖上有名的铁娘子。小小年纪的他永远都想不明白,母亲是否爱他。但他,却是那样地期盼着这份爱。
他学武功学得很快,但也学得极为困惑。为什么一招一式要如此刻板?为什么十二叔总用“名门”二字来解答他所有的疑问?为什么不能随机应变,因势利导?
那一天,母亲从常驻的藏边回到左家堡,他高兴得忘了所有,只想围绕在母亲身旁,说着、笑着、闹着。但他不能,他知道,母亲不喜欢这样,母亲只关心他武学的进境,于是他跟母亲娓娓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母亲的脸平板没有表情,充满了冷然的淡漠,似乎永远都是这样,永远不会改变。
她没有回话,只带他来到校场上,递给他一把剑。
幽明六道火。只这一招,左家数百年千锤百炼的一招,小小孩童的所有妄想、创造、应变,一切一切的努力都在母亲使出这完美一招之下溃不成军。
看都没看跌倒在地的儿子一眼,母亲径自转身而去,只给他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冰凉背影。这背影,终于成为他心中永远的阴影。
后来,他离开左家,成了独行大盗,然后,又成了田大侠。但那阴影却一直留在他的心中。
他鄙夷所有招式,所有名门。所有传统,只有他自己知道原因——一切都是因为恐惧。对失去的恐惧。
在他的内心深处,似乎有个声音在不断提醒他,母亲抛弃了他,因为他不够强,因为他的想法是错的。他害怕,所以他要证明自己是对的。
多少年来,他在江湖上创出偌大名头,但他仍然害怕。
他躲避瘟神一样躲避柳如眉,也躲避着一切靠近他的温暖,这一切原来都是因为他害怕,害怕自己不够强,不能留住这一切,害怕她们全都会变成那徘徊在脑中的背影,远行、变小、消失……
直到有一天,他接到爷爷的飞鸽传书。母亲去世了。他永远失去了消除这恐惧的机会。他甚至没敢去参加母亲的葬礼,因为他害怕。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足够忘了这一切,但方才,林昆淡然的一棍,那规矩方正的一棍,让他发现,他并没有忘记。
仿佛在一瞬间,他又回到少年,重新经历发生过的一切,噩梦。
还有一件事,他到现在才明白。他心中充盈的,其实不仅仅是恐惧,还有愤怒!
是那个小小少年。对这一切的愤怒!是那封闭的心灵,对抛弃自己,击败自己的冷漠的愤怒。
恨怒喜乐怨憎恚,都可化作力量。
田破斛只觉得有一个部分已经发生了变化,似乎体内的力量不再被羁绊,似乎自己已与这天地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