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骤然想起,不错,白衣侯曾经说过,唐门的‘无衣’——这毁灭了整座小城的剧毒,正是他委托唐门所为。这么说来,唐仲生和白衣侯此次远赴塞外的目的,竟然是为了交接这毒药?
唐仲生的面色阴沉,缓缓自怀中摸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道:“斯月因此而死,这是世间最后的一份毒方。”说着,他突然双掌一合。
唐仲生出手虽快,却也未必快得过号称天下无敌的白衣侯。就见那侍婢蝉儿双目红光一闪,正要出手,白衣侯却是微一摇头,蝉儿的目色顿时变回正常。
就在这一瞬间,唐仲生双手分开,那奇异毒药“无衣”的唯一毒方就此化成无数碎屑,随风飘去。
唐仲生的声音嘶哑:“此药太毒,实在有干天和。经此一事,我更知,决不可让此绝毒流传人间。”
白衣侯微微一笑,道:“你如此自作主张,不怕我追究你唐门么?”
唐仲生的面色微白,道:“此事是我唐仲生自作主张,与唐门无干。若侯爷宽宏大量,我自当全力报偿,侯爷若是震怒,我则会一力承当。不过即使侯爷执意追究,我唐门就此沦亡,我也不会改变初衷。‘无衣’实在不可在人间流传,即使付我唐门一门之力,能避免将来无数生灵被其涂炭,也便值了!”他的语声听来虽然坚决,却不见如何慷慨激昂。
白衣侯微微点头,忽道:“也罢,你把你留下的那粒解药给我,此事就此了了。”
唐仲生显然未曾想到此事能够如此轻易地解决,探手入怀,同时不解道:“侯爷如何知道,我还有一粒解药?”
白衣侯微微摇头道:“虹日城中包括段九霄在内,已然全城中毒,若你不是还留有最后的手段,可以救得了义妹云翎,以你的脾气,怕不早就冲出城去想办法了。此刻云翎已死,就烦请你用这颗解药救一救他。”
他手上所指,正是躺倒在地上的李怀戚。
唐仲生思忖半晌,终于依言俯下身去,将一粒丸药放入李怀戚口中,同时左手一拂,昏迷的李怀戚随着一声沉重的呼吸将丸药吞下。
唐仲生抬起头来,道:“无妨了。此人是侯爷的手下么?”
白衣侯轻轻摇头,道:“只是既有过痛饮之缘,却不想让他就此白白死去而已。麻烦你将他带到一个安全之地,只告诉他,是你救了他便可。算我承你一个人情。”
唐仲生的面色依旧沉郁,弯腰抱起犹自昏迷的李怀戚,对着白衣侯深施一礼,回身飘然而去,由始至终未曾看我一眼。
黄沙慢慢止息,绯红色的太阳已经露出了大半个身子。
那侍婢蝉儿突然开口道:“主人,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最后一人’已经死了,那些人却还是毒发身亡了呢?”
虽然已经猜测到小城已变为死地,可此刻从她的口中得到印证。我却似乎毫不在意,甚至心跳都不曾为之加快一点。仿佛这一切,都已经与我毫无关系。
我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等着那声音慢慢灌入我的脑中。
白衣侯一笑:“‘最后一人’死了,但‘主’毒未解,所以他们都死了。”
蝉儿一愣,道:“沈源不是服食了解药么?”
白衣侯笑笑,不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此地凶案开始之时,那凶手依据城墙上的名字顺序逐一杀人,为什么杀到欧阳叙余的时候,顺序会变了呢?”
“那是因为,当时所有人都发觉了凶手杀人的顺序和时间规律,欧阳叙余被看守得十分严密,完全无法下手,所以沈源只好临时更换了顺序。”
白衣侯摇摇头道:“沈源为了这个计划筹划了多少年。城墙上血字示威自然是为了恫吓城内的知情人。如果是为了这个目的,那无论如何艰难,也一定要按计划杀人,这样才有令人恐惧的威力。临时改变杀人顺序,那城墙上的血字岂不成了笑话,反而白长了别人的志气?若是只想杀人,又何必多此一举,只要静静等待所有人毒发就是。”
蝉儿沉默良久,白衣侯接着道:“他们是如何发现沈源可疑的?”
蝉儿道:“因为沈源破戒食甜,他们根据主人的提示,推断出沈源有必死的觉悟,方才找出真相。”
白衣侯道:“先不说这破绽太过明显。你可曾想过,这‘无衣’之毒即使顺利发作,中了‘主’的沈源,也是不会死的?”
蝉儿道:“这可能是,他即使完成计划,也不想再活下去了。”
白衣侯微微一笑:“不错,这才是此次事件的根本。既然他已经不想活下去了,又为什么一定要把‘主’下在自己的身上?”
此言说出平淡,听在我的耳中却不亚于晴天霹雳。
轰然一声,似乎一切都被倒转了过来。
“没有哪个下毒的人会愿意把自己毒死,所以‘无衣’之毒有‘主’这一种,可以由下毒人自服,不会被传播过于剧烈的‘毒’殃及。从这点意义上来说,‘主’相当于一种解药,只不过它还兼有引发毒发的功用。”
“从常识上说,一般人都会认为,下毒之人一定会给自己下‘主’,所以找到下毒之人,自然便等于找到了‘主’,这也是唐门一直以为‘无衣’的最大弱点。但其实,唐门中人竟然没有想过,如果下毒之人也不想活了,那‘主’其实不一定要下在自己的身上,而可以下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像沈源,他就没有把‘主’下在自己的身上。”
蝉儿出言反驳道:“可是,唐仲生滴血验证的时候,不是证明了沈源和云翎的血能够融合么?正是‘主’和‘引’的……”说着,她忽然恍然大悟般道,“我明白了,沈源给自己下的是‘引’,而给云翎下的是‘主’。可是,那他之前是怎么杀那些人的呢?”
白衣侯笑道:“‘主’可以引动毒发,所以毒发一定要是‘主’引发的,这才是沈源之前连续杀人的目的。不断的杀人,为的其实是加深众人的念头:‘主’是下在了凶手自己的身上。可事实上,还有很多办法能够控制毒发的时间。比如,提前给某些人服毒。”
蝉儿恍然道:“沈源提前按照时间顺序给这些人服下毒药,然后才给全城人下的毒?所以这些人当时死去,并不是提前毒发,而是‘无衣’的潜伏时间到了?”
白衣侯道:“不错,沈源计虑甚是深远,他事先算好了众人的反应,包括何时众人会开始查究,何时会开始保护名单上的人物,何时会有人出城。所以才有了那名单上的故意错乱,而正因为有了这错乱,众人会更以为是因为他们严密的看守,这才让凶手无从出手,临时改变了计划,从而更坚定地以为,凶手自身带‘主’,引发了几人体内的毒性。否则,若所有人完全按照城墙上的顺序死去,当众人发现无法确定凶手时,怕就会产生其他的怀疑。”
蝉儿道:“可惜了如此精密的计划,却因为一场贪吃的破绽而导致了失败。”
白衣侯笑道:“那真的是破绽么?那只是沈源的一场表演而已。若他执意要将计划进行下去,只要服食解药后假装顺从即可。别忘了,他是‘最后一人’,只要他不死,毒一定会发作。但他却在服食解药之后,当场自杀。”
“还有那所谓唐斯月的遗书,你们不觉得也是一场笑话么?唐斯月也算是唐门难得的天才,若想要对城中人示警,难道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居然用那么简单的一个字谜告诉解药所在和凶手的名字?而沈源又不是笨蛋,何况他也和云翎一样,自小知道孙夫子令纸张显现墨迹的方法,如此推断下去,这和他自己在纸上直接写上‘沈源’二字又有什么区别?”
蝉儿不解道:“难道,那遗书并不是唐斯月写的?”
白衣侯笑道:“当然不是,那是沈源自己留下的。他留下了如此之多的线索,想必是早已等不及云翎找到他,来做最后的落幕了吧。”
蝉儿不服道:“侯爷凭什么这么肯定?”
白衣侯道:“其实沈源的内心也是无比矛盾的吧,不然他不会在最后的后招上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
“你可记得唐斯月父亲的名字是什么?唐门刑堂堂主唐畔!唐斯月身为人女,平日写字自须避讳,这是从小便形成的习惯,故而决不会在留书中用上那个‘畔’字的。所以这张纸条,只能是沈源伪造的。”
他一叹道:“别人省不起也就罢了,却不料连唐仲生都看不出这破绽,一恸之下人竟然会如此不清明,看来唐门明宗之争,这位唐大公子的前途堪忧啊。”
蝉儿想起一事,道:“难道沈源早知道溶血寻人的方法?”
白衣侯点点头:“不错,唐仲生知道的事情,唐斯月自然知道,则沈源肯定也知道。他故意留出破绽,然后服解药后自杀,这是逼迫大家寻找‘最后一人’。这才是他最终的目的,否则若他随意把‘主’和‘引’下在城中两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又有谁能找出他们呢?”
蝉儿喃喃道:“他费了如此周折,只是为了让大家误以为‘最后一人’是云翎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白衣侯一笑:“别忘了,他所有的怨恨都来源于那个婴儿。也许他只是想给这个城市最后一个选择的机会,也许他只是为了嘲笑虹日城的毁灭。究竟是为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我忽然想起一事,身子一挺站了起来,看向站在那江湖顶端的白衣侯:“你在大厅的时候跟云翎说了什么?”
白衣侯依然在笑:“我自然是告诉她我的这些推测。同时告诉她,欧阳叙余刚刚偷走了最后的一朵怀梦花,若想救全城人,需要尽快把它找到,并自己服下它。”
“所以,她不及和任何人说明便追踪欧阳叙余而去。她可能一直在找花,也可能找到花后一直没敢下决心吃下去。她大概在想,如果我的推测错了,这朵花还可以救一个人,救一个她宁愿舍弃自己的性命也要救下的人。所以她一直在等你,直到她再也没有机会咽下那朵花。”
我踉跄着退后两步,霎时间那无比恐怖的一幕重新在我眼前掠现。
那一剑,那鲜血,那苍白的面容和最后的一吻。
我究竟做了些什么?
“你杀了她,随着‘主’的身死,毒再无可解。全城人的命运已然注定。但你不同,你活了下来,因为你服食了最后的一朵怀梦花。”
我忽然想起,随着那一吻,那流遍我全身的暖流和那撕肝裂肺的疼痛。那竟然是云翎借着最后的一吻,将生的希望交给了我,交给了这个害死了全城人,也亲手杀死了她的凶手。
我忽然想起一事,怒吼道:“你早就推测出了真相,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大家?为什么就这样冷眼看着我们……你为什么要害死这一城的人?”我的声音嘶哑,再也无力接续下去。
白衣侯的脸上竟然还带着一抹淡定的微笑:“我为何要说?你们所做,又与我何干?”
我愣愣地看着他,忽地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眼前是一片残骸,这座生我养我、又最后因我而毁灭的小城。
漫天的风沙已然停歇,这三天排山倒海的天地之威也不能损耗虹日之城半分,但它终究,还是毁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