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心中奇怪,正要开口询问,楚宁忽地站起道:“我去准备晚饭。”说罢匆匆而出。

  张延躺在榻上,百无聊赖。前日受的伤太重,虽然在师父举世无双的岐黄之术下大部分已经痊愈,但到今日还是无法行动自如,只好每日躺在床上。

  其实他的心中一直有一点阴影,但又想不出是什么。他明显地感觉到,这几日师父和楚宁心中都藏着什么事情。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又是什么呢?

  一旁的女儿骤然惊醒,哇哇大哭起来。张延伸臂抱起,轻轻摇晃,哄着女儿入睡,同时一股阳刚内力输入——女儿竟然遗传了自己的倾寒绝脉,自出生就是这样,平时一睡就是一天,醒了就被寒气折磨得大哭不止。

  温和的内力终于暂时压住了寒气,女儿渐渐露出了笑容。张延松了口气,轻轻把女儿放回了摇篮。

  可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倾寒绝脉此刻虽然可以用内力压制,但是随着女儿逐渐长大,就不是人力能够压制住的了。要想根除,只能靠“火焰藤”。师父费尽心力三十年培育的第二株“火焰藤”,已是女儿最后的救命稻草。

  张延骤然一惊,“火焰藤”?

  对,火焰藤!

  左锋的话仿佛又在他耳边响起:“再过半刻,你的旧症全发,到时候连老夫也救不了你了,这世间可没有第二株‘火焰藤’,能够救你的性命!”

  不错,师父的内力绝对不足以压制复发的倾寒绝脉。可是自己为什么没有死?师父是怎么救的自己?

  第二株火焰藤!

  左锋错了,第二株火焰藤的确是有。那可是晴儿的全部希望!

  难道……

  张延不顾伤势,踉踉跄跄地下了榻,正要往外走,却见楚宁掀帘进来。

  本来那疑问让人无法安宁,他一刻也等不及要询问妻子。可是真见到了楚宁,他却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勇气问出这句话来,嘴唇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却吐不出一个字。

  楚宁本是听到女儿的哭声这才急忙赶来,在进屋之时便听到哭声止住了,心下略宽,可转目一看丈夫的情形,赶紧上前扶住。

  张延终于哆嗦着发出了声音:“是不是……”那声音软弱无力,几乎无力接续下去。

  楚宁手一软,两人一起跌倒在地。多日来隐忍的悲痛再也无法控制,令她的脸上瞬间便充盈了热泪。

  不用问了,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自己竟然抢走了女儿唯一的生存希望!看看犹在甜笑的女儿,不知她可明白,自己唯一的一分生存希望,竟然是被她的亲生父亲生生夺走了!

  有什么能够形容此刻张延的心痛?

  看着泪流满面的妻子和安然恬静的女儿,张延的心中一时充满了对自己的厌恶。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做人父,为人夫?

  觉昕慢慢走入了小屋,看到眼前情景,宣了一声佛号,伸手把自己的徒弟扶了起来。楚宁也止住了哭泣,慢慢站起。

  张延颤声道:“师父……”却再也接不下去了。

  觉昕慢慢道:“延儿,你也不必多想,当日是为师作主把那株火焰藤给你治伤的。事有轻重缓急,当日你伤势太重,若无火焰藤续命,老衲实在是无回天之力了。至于晴儿,她的病三四年内还不会大肆发作,我们还有时间慢慢再寻访别的火焰藤,或者能再培育出一株来也说不定。”

  张延自知后面的话纯是师父在安慰自己。

  火焰藤乃是人间至阳之物,已经几近绝种,又上哪里去再寻找另一株来救女儿?而且此物极难培育。自从上一株被自己用掉后,师父用了三十年的时间,才培育出这第二株,晴儿又哪能撑三十年去等待?

  但见师父白发苍苍,想到他这一生心血,竟都是在为自己辛苦,张延又如何忍心再让老人忧心,当即他强打精神答道:“师父的深恩,弟子实在是无以为报。这件事情师父不必挂怀,弟子省得的。”

  觉昕长叹一声,慢慢转身走了。

  眼见师父走出,楚宁再也忍不住。

  一边是女儿,一边是丈夫,这让女人几乎发疯的痛苦抉择,这独自承受的巨大伤痛,终于无所顾忌地袒露出来。楚宁扑入丈夫怀中,痛哭失声。

  破绽·是非

  张延缓缓踱入听风阁时,莫非平正在大口大口地喝酒。

  眼见铁门打开,莫非平对着蝉儿大笑道:“他奶奶的,怎么样?小丫头,还是老子赢了吧?喂,这小丫头片子还说你最少得十天之后才能下床呢。”最后一句却是冲张延说的。

  张延也不说话。多日不见,他似乎阴郁了许多。

  他径直走到桌前,不等蝉儿给他拿过酒杯,便端起一杯酒,也不管是谁的,一饮而尽。

  莫非平道:“你小子还真行,哈哈,一个人去挑整个左家,老子佩服佩服!”

  张延没答话,也没问这些人是怎么知道外面变故的——白衣侯虽然一败涂地,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自有了清局势的手段。

  放下酒杯,张延缓缓道:“你没事了,可以出去了。”

  莫非平哈哈大笑,忽地转向朱煌:“侯爷,告辞了。”

  白衣侯轻轻微笑点头,道:“走好,若你还能见到凌霄,替我向他问个好。”

  这话说得蹊跷,莫非平却也不以为意,大笑着随同张延向外走去。

  眼见两人就要迈出房门,白衣侯忽然开口:“神捕,你可是觉得,这天下当真无物能拦阻你的信念?”

  张延一愣,旋即沉声道:“是!”

  朱煌略一举杯,却并不饮下,又缓缓放落道:“向来天子授权,无非印信令牌,朱载重却给你一枚玉珏为信,你可知为什么?”

  张延缓缓摇了摇头。玉珏之事他从未多想过,此刻朱煌提起,他才想起有一些异样,仔细想一下,本朝以玉珏为印信的恐怕只有自己一个了。

  朱煌笑道:“那是我劝朱载垕这么办的。”

  张延又是一愣。在自己奉命看守听风阁之前,与白衣侯可说是素昧平生,又如何会让这位冠盖天下的绝世人物看顾这等小事。

  朱煌悠然道:“珏,欲满却缺。神捕啊,当日我看好你,今日依然如此。只是希望你能多看看这个平乱珏。天下万事,并非都是圆满为上,太过刚烈的结果往往不是环,而是连珏都一并碎去。”

  张延沉默良久,才轻笑一声道:“多承侯爷的教诲,只是天下毕竟不都是玉珏,张某还是见过一些玉环的。”

  就算惊才绝艳如朱煌,一时也不禁哑然。

  莫非平哈哈大笑道:“想不到我竟能看到,侯爷也说不出话的时候,这趟牢我倒也算坐得值了。”

  朱煌转向莫非平道:“怀戚,大家能重聚在此,也算有缘,我也送你一句话。”

  莫非平笑道:“老板你什么时候改行当算命先生了?我看你要是找个地方摆摊,一定比张通元赚钱多。不知道你要给我算个什么命?”

  朱煌一笑道:“玉肃是怎么查出你的身份的?”

  听风阁内再无外人,蝉儿忽地开口道:“主人,你看发愁这次……”

  朱煌慢慢沁出一丝冷笑道:“可记得当年我曾经说过,你和凌霄会愈行愈远。看来果然是一语成谶了。”

  封州城门。

  莫非平对着张延大笑道:“好了,他奶奶的,咱们又不是梁山伯、祝英台,就不要搞十八里相送了。你小子赶紧回去喝酒吧。”

  张延却没有笑,顺手牵过一匹骏马,抚摸着马颈的长毛道:“这是本城最好的马,你骑上之后快马催鞭,半个时辰就能到卢州境内。记住挑小道走,跑快点,死也别死在我封州地界。”

  莫非平大笑。两人多日相交,也算是惺惺相惜了。此刻张延担心他的安全,伤未痊愈就冒险亲自送他离城,还赠以骏马,当真是够朋友。

  当即莫非平也不多说,飞身上马,扬鞭而去,声音远远传来:“好兄弟,老子记住你这个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