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这么多人,有的心思细密,有的阴鸷多疑,有的不谙水性,可听到你一声令下,竟全都跳入洪水。而我,竟看不到一丝犹疑和绝望。
“他们似乎都认为只要是你,就一定能带领他们走出一条生路。即使那是一条怎么看都无望的死路,他们仍对你抱持这种盲目的信任!
“除了在白衣侯身上,我从未见过别的人能给人这种不败的信念。不可否认,正是这信念创造了奇迹,也是你的这种能力让我下定了决心。
“你们必须被铲除!”
秋声振一番长篇大论说完,众人一时未及回答,丰十一反应最快,锵一声弯刀出鞘,笑道:“光说不练。你有本事就动手,看谁铲除谁!”
秋声振朗声一笑,身形缓缓升起:“今天还不是时候。我虽觉得你们所谓的侠义都是傻瓜行径,却也有几分尊敬你们这些笨蛋,不想让你们死得不明不白,所以今天晚上我特意来提醒:捕猎已经开始。”
双方隔山相望,便是再好的轻功也难于瞬间跨越这鸿沟。七兄弟明知此刻敌寡我众,以后敌人必定潜行,再难找到这样好的围攻机会,却偏偏毫无办法,只能看着秋声振好整以暇地掸掸衣上尘土,缓步离开。
秋声振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转过身来:“忽然觉得这样对你们还是不公平,不如我再多告诉你们点情报。”说着,他转向凌霄,“方才,你问我有多少人一起追来,现在告诉你,只有我一人,而且应该不会还有人敢从鹰愁涧游过来。不过,我却并不是孤身和你们战斗。你们的兄弟中有一个乃是我的属下,也是昔日白衣侯布下的卧底。
“你们要小心,杀人的剑也许会从背后刺来!
“日出开战,不死不休!”下完这最后的八字战书,不再看心神巨震的众人一眼,秋声振悠然离去。
篝火熊熊燃烧,火焰变化莫测,不时蹦出的火星发出的声音异常清晰。乌云慢慢布满头顶,墨染般的夜如实物般压在这与世隔绝的小谷中。众兄弟一时都没了睡意,围坐在篝火旁,却都不说话,只有颜芷烟手中拿着一截树枝,调弄着篝火的木柴。
在以为脱险的轻松时刻,强敌却突然现身。不得不说,秋声振选了一个最适合的时间出场。
黑暗抵抗着篝火微弱的光亮。想到那恐怖的敌人就潜藏在黑暗中的某处,筹划着一场血腥的捕猎,特别是想到敌人最后所说的一番话——
你们的兄弟中有一个乃是我的属下,也是昔日白衣侯布下的卧底。
真的么?这一干生死与共、血浓于水的兄弟中竟然有这么个异类,一个一直潜伏、冷眼看着众人、算计着兄弟血肉的猛兽?他又是谁?
任平生突然开口:“谢谢大家!”这毫无来由的一句话,大部分人听了都是一愣,只有颜芷烟悄悄横过一眼,眼中满是温柔。
“谢谢大家对我的信任。方才秋声振最少有一件事情说对了,是我们相互间的信任创造了奇迹。”众人精神都是一振。方才险死还生的一战,是绝境中得生的奇迹,是兄弟们相互扶持创造的奇迹!
任平生续道:“所以,我请求大家再盲目地相信我一次,相信彼此一次——我们之中,只有兄弟,没有敌人!”不愿出口的疑虑就这样被揭开,众人反而少了顾虑。丰十一立刻接口道:“这是自然,傻子都看得出是秋声振那厮在挑拨离间。”凌霄轻轻挥开飞过的一缕青烟,笑道:“对。可惜秋声振错了,他不了解我们这些生死兄弟,又岂是几句话就能挑拨的?我倒相信他说只有一人在此,这番挑拨,明显是因为心虚!”
任平生脸色转回一贯的悠然:“二弟说得不错,但大家也不可掉以轻心。独坐数寒蝉,一剑秋声振。这人是江湖七大势力之一的唯剑楼之主,据说出道以来未曾一败。同时虽未经证实,但看此番行事,他是白衣侯手下的传说应该非虚。此番他既下战书,我们兄弟自不能避战。只是大家要小心他突施偷袭。”
心结既解,气氛便变得活跃起来。颜芷烟轻笑道:“秋声振还有一项没说错,你就是个笨蛋。白天你都已踏上实地,反身回来也不过是多了一只落汤鸡,又有什么用?”任平生忽然沉默,并不答话。凌霄却笑道:“六妹明知故问,大哥平日总教我们什么——”
“生为兄弟,不离不弃!”一众兄弟合声说出的八个字打破了这夜色沉寂,微光乍现,弯月再次露出笑颜。
七月初十,夜。火光摇曳,任平生并没睡着。
在一众兄弟们面前,他是大哥,是他们的希望,决不能露出一丝彷徨,一丝犹疑。但当他独自思索的此刻,却发现那种从未体验过的心悸,却仍然缠绕在他心间。
昨夜秋声振突然现身,下达战书。惊鸿一现之后,便又消失了。这小小山谷中不仅密林遍布,更有无数死地绝壁,地形复杂,要想从中找出一个意图隐匿的高手实在不是件容易事。
虽然任平生表面依旧悠然自得,心中的紧张却是与日俱增。
为什么会这样,是什么让自己如此不安?
秋声振的确很强大,但就算是直面号称天下第一的白莲教主,也未曾让自己产生一丝恐惧;现在的境况的确很是危险,可就算是对战陈元度数万大军合围,自己也未曾有过一丝焦虑。
那现在,自己的不安究竟因何而起?
仿佛囚笼中的洪荒猛兽挣脱了锁链,仿佛黑暗中的影子也在警告自己,仿佛山谷中的一众精灵都在向自己低语:——小心!
究竟是什么,让自己体验着这从未有过的仓皇?
任平生正自思量,忽觉一阵细微风声,已闻得一股处子幽香靠近。他已知道是谁,张眼一瞧,果见一张无瑕的秀目在面前瞬也不瞬地看着自己,却是颜芷烟。眼见任平生睁眼,颜芷烟伸出食指,轻轻晃了晃,止住他的询问,低声道:“来,我带你去看些好东西。”
眼见一切正常,任平生也就随着颜芷烟轻手轻脚地朝山洞深处走去。两人都是轻功卓绝之人,此刻故意放轻脚步,不仅众人没醒,便是守在洞外的凌霄也未发现。
洞愈行愈深,月光越发稀薄,转过几个弯后,眼前已是漆黑一片。火折子白天早已在水中失落,此刻二人已全凭双手摸索和远比常人敏锐的六感前行。颜芷烟心下有些害怕,眼见已离众人甚远,当即伸手,紧紧抱住任平生左臂,整个人贴在上面,似乎这臂膀能给她安全的感觉。任平生也不问颜芷烟究竟准备带自己看什么,只静静用身体温暖支持着这依偎在身边的柔情,似乎一开口,便会亵渎了这静谧而神圣的幽暗。经历过这几日的生死之变,这对男女似乎终于明白,有些事情是不能等的,把握现在,才是最重要的。
转过几个弯,眼前骤然一亮,晶莹的微光出现在眼前。颜芷烟一声欢呼:“看,咱们找到了!”任平生从自己的遐思中醒来,定睛一看。
——好大一片花海。
此地仍是洞中,不见天日,照理除了一些逆光苔藓之外不可能有植物生长,可眼前情形却让常识失去了意义。
幽兰、隐菊、雪莲、优昙、怀梦……那些本应生长在深山大泽、雪峰极顶、常人终身都不得一见的奇花异草,和那许许多多不知名目、随处可见的小花杂草,全部拥挤在一处,热闹地在这片幽暗的空地上喧闹。
这片花海足有几十丈方圆,一棵紧挨一棵的生命全部杂乱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在那仅有的一点微光下舒展着旺盛的生命。大概是因为在这黑暗吞噬一切的所在,一片骤然的鲜活便格外震撼人心。
颜芷烟轻轻碰了碰任平生的手臂:“你看那里。”她的语声轻柔得仿佛怕惊动这一群小小的生命。
——那是花丛的中心。任平生一眼看去,霎时竟觉眼睛被灼伤一般,似乎那里是炽热的骄阳,定下神来,便发现,方才纯粹是错觉。那只不过是一朵粉红色、平凡普通、含苞欲放的小花而已。就仿佛是在路边见过无数次,但仍然不能详细描述它样子的那种小花。但仔细一看,便会发现不同: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感觉,你不知道它哪里让你心动,但你就是知道,它绝对与众不同!
任平生定睛再看,便明白让他觉得灼热的感觉从何而来——那不起眼的花苞内竟在慢慢放出点点微光。光不强,更不烈,只是一点一点地释放,一点一点地传送,一点一点地积累,不知用了多少年月,直到照亮了这一片空间,照亮了这一片生命。
颜芷烟轻柔的声音慢慢响起:“这花叫‘金井优钵’,但我们更愿意叫它‘天语’,据说,心有所思的人会听到它向上天传达的话语。”
任平生慢慢合上双眼——那似乎是自泥土芬芳中挣扎而出后发出的一声叹息,但瞬间这声小小的叹息便充盈了整个世界。那是从心底转出又在你心房盘旋的一丝渴望,却伴随着你内心最深处那不愿袒露给任何人的一丝不安,混合着,拉扯着,在你的耳边回响。直到你明白,这原来是你自己内心深处对苍天的祈祷。
骤然张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双也刚刚睁开、毫无杂质的双眼。“你听到了什么?”任平生梦呓般地问道。下一刻,他骤然伸出双臂,将颜芷烟紧紧抱在怀里。
天语度生,与日争光。传说中,诸佛寂灭,慈悲心不散而成金井优钵,千年成蕾,千年一开,必生于幽暗之处,却以一己之力,活万千生灵,而若其花开,可生死人,肉白骨,克世间万毒。
只是这朵奇花一直只开放在传说之中。任平生一直以为它只不过是一个美丽的故事,却没想到今日竟真的有缘得见。
颜芷烟斜倚在任平生肩上,似乎也沉浸在这诡丽之中,片刻后才轻轻开口道:“可惜我们没看到它花开。不如……”任平生微微一笑,伸手抚了下她的秀发:“万物自有其来,我们若有缘,自可见到它花开,若无缘,也不必强求。它生长于此,我们何必唐突?”
颜芷烟微微撅了下嘴,旋即开颜道:“好吧。若是我们真把它移走,这些生灵就太可怜了。”说着脸色忽然绯红,低声喃喃道,“本来应该让兄弟们一起来看的,不过我却依然有私心,希望最先看到这奇景的,是我们两个。”任平生闻言一震,低头看去,只是满眼的柔情蜜意。
洞外兄弟犹自酣梦,没人注意到一对情人重新出现,静静倚在壁旁。
任平生伸手抓住颜芷烟左手。颜芷烟脸上一红,左右一看,却轻轻挣开,娇俏地一笑:“乖乖睡觉!”径自闭上了眼睛。任平生也是一笑,阖上双眼,那一直纠缠在他心间的不安终于渐渐淡去。
很快,这对满心柔情的情人便进入了甜美梦乡。他们都没有发觉,黑暗中有一双眼始终在注视他们。
呼唤声起,任平生今夜第二次被唤醒。
众兄弟纷纷醒转,却见凌霄面色惶急:“老七出去快半个时辰了,还没回来!”
原来今晚是凌霄守夜。方才忽见丰十一从洞中出来,只说要去方便。可是直等了半个时辰,却不见人回来,他才警觉不对,慌忙叫醒众人。
众人都是一惊。丰十一的武功虽然高绝,但比之秋声振还有些差距。加上秋声振神出鬼没,若真碰到这强敌,他怕已遭遇危险。
任平生当机立断:“分头去找!记住,如果遇到老七或有敌人踪迹,立刻呼唤兄弟,切不可独战。二弟,你留守,若见老七回来就发号召唤。”
第三节 丰十一
他是我们的朋友!
日后纵马江湖,每当想起这句话,少年的心中仍无法抑制地泛出一丝丝温暖。也许,自己一生中最值得庆幸的并非是可以在修罗场中活下来,而是当自己走入江湖时,最先遇到的是这群兄弟,是大哥任平生!
十七岁,少年第一次走出了那间自小长大的屋子。在那一瞬,早已习惯幽暗灯光的双目几乎被灿烂的阳光立时刺瞎。
跌跌撞撞,少年走出了深山。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也许找个地方住下来,也许四处看看,或者也许再去找些人,让弯刀再次染血,让身体体会那战栗的快感!
少年饿了,凭着野兽般对食物的直觉,他走向路边的茶棚。
那是一个简陋的茶棚,孤零零坐落在荒无人烟的驿路中央,三两个孤零零的旅人慢慢品尝着旅途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