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笑声突然停顿,因为他们又看见外面有个人垂着头走了进来。
个最多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虽然打扮得满头珠翠,满脸脂粉.但还是掩不住她脸上
那种又可怜、又可爱的孩子气,
她垂着头、轻轻问“两位是不是来找陆大少爷的?”
刀疤大汉沉下了脸,道:“你怎么知道?”
这个小姑娘嗫蠕着,道:“刚才陆大少爷好像已快醉得不行人事了。我刚好坐在他旁边
,就偷偷的替他喝了两杯酒。”
刀瘤大汉冷笑,道:“看来他在女人堆里人缘倒真不错。”
小姑娘涨红了脸.道:“谁知道,后来他忽然又清醒了,说我的心还不错,所以就送给
我一样东西,叫我卖给你们。”
紫面大汉立刻追问:“他送你什么东西?”
小姑娘道:“是——是……是一句话。”
紫面大汉皱了皱眉.道:“一句话?一句什么话?”
小姑娘道:“他说这句话至少要值三百两银子,连一文都不能少,他还说,一定要两位
先付过银子,我才能把这句话说出来。”
她自己似乎也觉得这件事很荒唐。话没说完,脸更红。
谁知紫面大汉连考虑都没有考虑,立刻就拿出三张一百两的银票抛在这小娥娘面前的桌
子上,道:“好,我买你这句话。”
小姑娘张大了眼睛,看着这三张银票简直不能相信天下竟真有这么荒唐的人,竟真的肯
拿三百两银子买一句话。
紫面大汉道:“你过来,在我耳朵旁边轻轻的说.千万不能让里面那四个畜生听见。”
小姑娘迟疑着,终于走过去,在他耳衅轻轻道:“他说的这句话只有八个字‘要找我,
先找老板娘’。”
紫面大汉皱起了眉,他实在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世上的老板娘也不知有多少,每家店铺里都有个老板娘。这叫他怎么去找。
小姑娘忽然又道:“他还说,你若是听不懂这句话.他还可以另外奉送一句,他说这老
板娘是天下最漂亮的一个。”
紫面大汉又怔了怔,什么话都不再问,向他的伙伴一招手,就大步走了出去。
刀疤大汉已跟着走出来,突又转身.拿起个空酒坛.随手一抛。
这空酒坛就恰巧落在第二个人头上,酒坛子是绿的。
刀疤大汉大笑,道,“这才真正像是不折不扣的活王八。”
世上漂亮的老板娘也不少,最漂亮的一个是谁呢?
刀疤大汉皱着眉道:“这小子难道要我们一家家店铺去找,把店里的老板眼全都找出来
,一个个的看。”
紫面大汉道:“不必。”
刀疤大汉道:“你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紫面大汉沉吟着,道:“也许我已猜出了这句话的意思。”
刀疤大汉道:“他是什么意思?”
紫面大汉忽然笑了笑,道:“你难道忘了朱停的外号叫什么?”
刀疤大汉又大笑.道:“看来我也该弄个酒坛子给他戴上。”
朱停从来没有做过任何生意,也没有开过店。
他认为无论做什么生意,开什么店,都难免有蚀本的时候。他绝不能冒这个险。
其实他不做生意还有个更重要的理由,那只因他从来也没有过做生意的本钱。但他的外
号却叫“老板”。
朱停是个很懂得享受的人,而且对什么事都很看得开这两种原因加起来,就使得他身上
的肉也,天天增加了起
胖的人看来总是很有福气的样子,有福气的人才能做老板,所以很多人都叫他老板。
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个很有福气的人。
他自己的长相虽然不敢恭维.却有个非常美的老婆,他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做过一样正
经事,却总是能住最舒服的房子,穿最讲究的衣服,喝最好的酒。
他还有件很自傲的事,他总认为自己比陆小凤还懒。
你只要看见他坐到那张宽大而舒服的太师椅上.世上就很少还有什么事能让他站起来。
因为他无论要做什么事的时候,都要先“停”下来想。
只要想开了,世上也就没什么事是非做不可的了。
到现在他日子还能过得很舒服,因为他有双非常灵巧的手,能够做出许许多多奇奇怪怪
的东西来。只要你能想得出的东西,他就能做得出。
有一次他跟别人打赌,说他能做出一个会走路的木头人。
结果他赢了五十桌上好的燕翅席,外加五十坛陈年的好酒。这使得他身上的肉至少义增
加了五斤。现在他正在研究.怎么样才能做得出,个能把人带上天去的大风筝。
以前他曾经想到地底下去看看、现在他却想上天。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外面的蹄声马嘶.然后就看见了那两条青衣大汉。
这一次那刀疤大汉没有踢门,因为门从来就是开着的。
他一冲进来,就瞪起了眼,厉声道:“老板娘呢?”
朱停淡淡道:“你要找老板娘,就应该到对面的杂货铺去,那里才有老板娘。”
刀疤大汉道:“这里也有,你叫老板.你的老婆就是老板娘。”
朱停笑了道:“这里的老板娘若知道有青衣楼的人特地来找她,定也会觉得很荣幸。”
他认得这两个人。
“青衣楼”并个是一座楼,青衣楼,有一百零八座.每楼都有一百零八个人,加起来就
变成个势力极庞大的组织。
他们不但人多势大,而且组织严密,所以只要是他们想做的事,就很少有做不成的。
这两个人都是青衣楼第一楼上有画像的人。
谁也不知道青衣楼第一楼在哪里,谁也没有亲眼看见过那一百零八张画像。
但无论谁都知道,能够在那里有画像的人,就已经能够在江湖上横冲直闯了。
有刀疤大汉叫“铁面判官”,据说别人一刀砍在他脸上,时连刀锋都砍得缺了个口“铁
面”两个字就是这么样来的。
另外的一个叫“勾魂手”,他的一双银钩也的确勾过很多人的魂。
朱停淡谈的接着道:“只可借她现在有很要紧的事,恐怕,没空见你们。”
铁面判官道:“什么要紧的事?”
朱停道:“她正和朋友喝酒,陪朋友喝酒岂非正是天下第一要紧的事?”
铁面判官道:“你这个朋友是不是姓陆?”
朱停忽然沉下了脸,道:“你最好听清楚些,姓陆的只不过是她的朋友,不是我的。”
铁面判官道:“他们在哪里喝酒?”
朱停道:“好像是在那小子住的那家青云客栈里。”
铁面判官看着他,上上下下的看了几眼,面上忽然露出一丝恶毒的微笑,道:“你老婆
在客栈里陪一个有名的大色鬼喝酒,你居然还能在这里坐得位?”
朱停淡淡道:“小孩要撤尿.老婆要偷人,本就是谁也管不了的,我坐不住又能怎么样
?上房去翻跟头?滚在地上爬?”
铁面判官大笑,道:“你这人倒真看得开,我佩服你。”
他常常大笑,只因他自己知道笑起来比不笑时更可怕。
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刀疤就突然扭曲,看来简直比破,庙里的恶鬼还狰狞诡秘。
朱停一直在看着他,道:“你有没有老婆?”
铁面判官道:“没有。”
朱停笑了笑,悠然道:“你若也有个像我这样的漂亮老婆.你也会看得开了。”
陆小凤躺在床上.胸口上放着满满的一大杯酒。
酒没有溅出来,只因为他躺在那里,连一动都没有动.看起来几乎已像是个死人。连眼
睛都始终没有张开来过。他的眉很浓,睫毛很长,嘴上留着两撇胡子,修剪得很整齐。
老板娘就坐在对面,看着他的胡子。
她的确是个非常美的女人,弯弯的眉,大大的眼睛,嘴唇玲珑而丰满,看来就像是个熟
透了的水蜜桃,无论谁看见都忍不住想咬一口的。
但是她身上最动人的地方,并不是她这张脸,也不是她的身材,而是她那种成熟的风韵
。
只要是男人,就会对她这种女人有兴趣。
但现在她却好像对陆小凤这两撇胡子很有兴趣,她已有了很久,忽然吃吃的笑了,道:
“你这两撇胡子看来真的跟眉毛完全一模一样,难怪别人说你是个有四条眉毛的人。”
她笑得如花枝招展,又道:“没看见过你的人.一定想不到你还有两条眉毛是长在嘴上
的。”
陆小凤还是没有动,忽然深深的吸了口气,胸膛上的酒杯立刻被他吸了过去.杯了里满
满的一杯酒竟也立刻被他吸进了嘴“咕哪”一声就到了肚子里。
他再吐出口气,酒杯立刻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老板娘又笑了,道:“你这是在喝酒,还是在变戏法?”陆小凤还是闭着眼睛,不开口
,只伸手来指了指胸口的空杯子。
老板娘就只好又替他倒了杯酒,忍不住道:“喂,你叫我来陪你喝酒,为什么又一直像
死人一样躺着.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陆小凤终于道:“我不敢看你。”
老板娘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我怕你勾引我!”
老板娘咬着嘴唇,道:“你故意要很多人认为我跟你有点不清不白的.却又怕我勾引你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陆小凤道:“为了你老公。”
老板娘道:“为了他?你难道认为他喜欢当活王八?”
陆小凤道:“活王八总比死王八好!”
他不让老板娘开口,接着又道:“干他这行的人,随时随地都可能被人一刀砍下脑袋来
的,他认得的人太多,知道的秘密也太多!”
老板娘也不能不承认,朱停的确替很多人做过很多又秘密,又奇怪的东西。
那些人虽然都相信他的嘴很稳,但死人的嘴岂非更稳?
杀人灭口,毁尸灭迹这种事,那些人中就是随时都能做得出的。
陆小凤道:“他死了之后,你若能为他守一年寡,我就不信陆。”
老板娘扬起了眉.冷笑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是潘金莲?”
陆小凤悠然道:“只可惜就算你是潘金莲,我也不是西门庆。”
老板娘瞪着他,突然站起来,扭头就走。陆小凤还是动也不动的躺着,连一点拉住她的
意思都没有。
但老板娘刚走出门,突又冲了回来,站在床头,手叉腰,冷笑道:“你难道以为我真不
懂你的意思,难道以为我是个呆子?”
陆小凤道:“你不是?”
老板娘大声道:“你跟他闹翻了,却又怕他被别人毒死,所以才故意让别人认为我跟你
好。为了要表示清白,为了不想做寡妇,当然就会求你保护他,有了你保护他,别人就真要
杀他,也不得不多考虑考虑了!”
她的火气更大,声音也变大接着道:“可是你为什么不替我想想,我为什么要不明不白
的背上这口黑锅?”
陆小凤道:“为了你老公。”
老板娘突然说不出话来了。女人为了自己的丈夫牺牲一点,岂非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陆小凤淡淡道:“所以只要你老公相信你,别人的想法.你根本就不必去管它。”
老板娘咬着唇,发了半天怔,忍不住道:“你认为他会相信我?”
陆小凤道:“他不笨。”
老板娘瞪着他,道:“但他是不是也一样信任你呢?”
陆小凤懒洋洋的叹了门气,道:“这句话你为什么不去问他?”
他又吸了了气,将胸口的一杯酒喝下去,喃喃道:“青衣楼的人若是也不太笨,现在想
必已经快到了,你还是快去吧。”
老板娘眼睛里又露出关切之色,道:“他们真的要找你,找你干什么?”
陆小凤淡淡道:“这也正是我想问他们的,否则我也不会让他们找来了!”
朱停坐在他那张太师椅里,痴痴的发呆,心里又不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也就是这么样想出来的。
老板娘施施然走了进来.用两根手指头拈着块小手帕,扭动着腰肢,在他面前走了两遍
。朱停好像没看见。
老板娘忍不住道:“我回来了!”
朱停道:“我也看见了。”
老板娘脸上故意作出很神秘的样子,道:“我刚才跟小凤在他房里喝了许多酒,现在头
还是有点晕晕的。”
朱停道:“我知道。”
老板娘眼珠子转动着,道:“但我们除了喝酒之外,并没做别的事。”
朱停道:“我知道。”
老板娘忽然叫了起来,道:“你知道个屁!”朱停淡谈道:“屁我倒不知道。”
老板娘的火气又大了起来,大声道:“我跟别的男人在他房里喝酒喝了半天,你非但一
点也不吃醋,还在这里想什么糊涂心思?”
朱停道:“就因为我没有想糊涂心思,所以我才不吃醋!”
老板娘的手又叉起了腰.道:“一个像他那样的男人个像我这样的女人,关在一间小屋
子里,难道真的会一直都规规矩矩的坐在那里喝酒?”
她冷笑着.又道:“你以为他是什么人?是个圣人?是柳下惠?”
朱停笑了,道:“我知道他是个大混蛋,可是我信任他!”
老板娘火气更大,道:“你不吃醋,只因为你信任他,并中是因为信任我?”
朱停道:“我当然也信任你。”
老板娘道:“可是你更信任他?”
朱停道:“真忘记我们是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已认得了。”
老板娘冷笑道:“你们既然是二三十年的老朋友,为什么现在忽然变得橡仇人一样,连
话都不说一句?”
朱停淡谈道:“因为他是个大混蛋,我也是个大混蛋!”
老板娘看着他,终于忍不住“扑哧”声笑了.摇着头笑道:“你们这两个大混蛋做的事
,我非但连一点都不懂,而且简直越来越糊涂。”
朱停道:“大混蛋做的事,你当然不懂,你又不是大混蛋。”
老板娘嫣然道:“你总算说了句人话。”
朱停笑了笑.悠然道:“你最多也只不过是个小混蛋而已,很小很小的一个小混蛋!”
陆小凤还是闭着眼睛,躺在那里,胸膛上还是摆着满满的一杯酒。
这杯酒是老板娘临走时替他加满的。他自己当然不会为了要倒一杯酒就站起来。
这张床又软又舒服,现在能要他从床上下来的人,天下只怕也没有几个人。
他的红披风就桂在床头的衣粱上。也不知为了什么,无论吞夏秋冬,无论到什么地方,
他总是要带着这么样一件红披风。
只要看见这件红披风,就可以知道他的人必定也在附近。
铁面判官和勾魂手现在已看到了这件红披风,从窗口看见的。
然后他们的人就从窗口直窜了进来一下子就窜到床头,瞪着床上的陆小凤。
陆小凤还是像个死人般躺在那里,连一点反应也没有甚全好像连呼吸都没有呼吸。铁面
判官厉声道:“你就是陆小凤?还是没有反应。”
勾魂手皱了皱固,冷冷道:“这人莫非已死了?”
铁面判官冷笑道:“很可能,这种人本来就活不长的。”
陆小凤忽然张开眼睛,看了他们一眼,却又立刻闭上喃喃道:“奇怪,我刚才好像看见
屋子里有两个人似的!”
铁面判官大声道:“这里本来就有两个人!”陆小凤道:“屋子里如真的有人进来.我
刚才为什么没有听见敲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