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他居然还跟一个女人谈起情说起爱来了,跟一个叫‘小豆’的小女孩子。”
“这个小女孩身世很可怜,是在乐户里长大的,身子又弱,又有病,所以我们这位很老实的和尚就很同情她,可怜她。”
“可怜不要紧,要紧的是,由怜生爱,一爱就爱得没完没了。”
“惟一遗憾的是,他是个和尚,而且是个出名老实和尚,总不能去弄几千两银子来替一乐户女赎身,更不能明日张胆的把她从勾栏院里抢出来。”
“所以这位多情的和尚只好悄然含恨而去,躲到一个他认为别人绝对找不到的地方,去苦苦相思,思情悔过。”
说到这里,牛肉汤才停顿了一下,盯着老实和尚问:“你说这个故事好听不好听?”
听到这里,老实和尚本来已经很憔悴的脸,几乎连一点血色都没有了,过了很久才回答:“不好听。”
“我也觉得不好听,”牛小姐说:“像这么悲伤的故事,我也不喜欢听。”
她叹了口气:“只不过这个故事却是真的,真有其人,真有其事。”
“哦?”
牛小姐又盯着和尚看了半天,忽然又问:“你知不知道这个故事里说的这个和尚是谁?”
“我……我知道。”
“你说出来呀。”
老实和尚额上开始冒汗,却还是挣扎着回答:“这个故事里说的和尚就是我。”
牛小姐微笑,叹息。
“不管怎么样,老实和尚毕竟还是不愧为老实和尚,果然是从来不说谎的。”
她忽然把另外一个穿黑披风的女孩拉到老实和尚面前,替她脱下毡帽,脱出了一张清秀瘦弱、楚楚动人的脸,脸颊上已有了泪痕。
“你再看看她是谁?”
老实和尚怔住。
他当然知道她是谁,天荒地老,月殒星落,他都不会认不出她。
——小豆子,怎么会是你?
小豆子的泪也如豆。
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牛小姐本来想笑的,也笑不出了。
她甚至想走了,走得远远的,好让他们能单独相聚,互相倾诉他们的思念。
想不到老实和尚反而叫住了她:“我也有样东西要你看看。”
“你要我看什么?”
老实和尚没有回答,只是慢慢的把他那件破烂宽大的僧袍掀了起来,露出了他的一双腿。
牛肉汤又怔住。
她看见的这双腿,已经不像是一双腿,而像是两根被折断的枯枝,不但瘦弱,简直已干瘪退化。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这双腿的足踝上,还锁着一条极粗大的铁链。
“锁是七巧堂的精品,钥匙已被我抛入绝壑,世上再也没有人能打得开。”和尚说:“山下有个樵夫每天送一碗菜饭来,还有一瓯水。”
牛小姐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其实她也知道这句话非但不该问,而且问得多余。
——人在巴山夜雨孤灯下,心却在灯红酒绿间的一个可怜的人身边。
他怎么能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去见她?
——一个本来从不动情的人,如果动情,一发就不可收拾,像这种如山洪忽然爆发的情感,有谁能控制得住?
老实和尚毕竟也是人,而且人在江湖,纵然圣贤亦难忘情,何况江湖人?
所以他只有用这种法子把自己锁住,也免得误人误己。
牛大小姐的眼睛也湿了。
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能说什么?她只有走,想不到老实和尚又叫住了她。
现在他当然已经不能陪她去找陆小凤,就算他去,也救不了陆小凤。
他只告诉牛肉汤:“陆小凤虽然飞扬跳脱,嘻皮笑脸,有时候甚至满嘴胡说八道,可是有时候他也会说出一两句他的真心话。”和尚说:“有一次他在酒后说出一句话,我至今都没有忘记。”
“他说什么?”
“他说,只有在一个人面前他从来不敢胡说八道。”
“为什么?”
“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人能杀他,”和尚说:“到了他真正有危险时,也只有这个人能救他。”
“这个人是谁?”
“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白衣如雪,他的心也冷如雪。
他这一生好像从未爱过一个人,就算他爱过,也已成为伤心的往事,已不堪追忆。
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连仇人都没有了,除“剑”之外,他在这个世界已一无所有。
像这么样一个人,何者能够打动他?
“我知道有一次他只不过为了要试一试陆小凤的两根手指是不是能夹住他的剑,甚至不惜和陆小凤决生死于一瞬间。”牛小姐说:“他甚至不惜将陆小凤斩杀在他剑下。”
“我也知道这件事。”和尚说:“那一次是在幽灵山庄的事件后,在武当山的解剑池旁。”
“可是他并没有出手。”
“因为那一次他认为陆小凤的心已死,已经等于是个死人了。”
牛小姐黯然:“现在陆小凤说不定已经真的是个死人了。”
“可是只要他还没有死,惟一能救他的人就是西门吹雪。”老实和尚说:“和尚从来不说谎,西门吹雪不但剑法第一,他的冷静和智慧也没有人比得上。”
“和尚老实,我信和尚。”牛小姐说:“但是我却不知道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说动他去救陆小凤。”
“我也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牛小姐问老实和尚。
“因为根本就没有法子。”和尚说:“就算你能把死人说活,对他也一点法子都没有。”
他用一种虽然非常老实又带着点诡秘的眼色看着牛肉汤,慢吞吞的说:“只不过有句话我还是要告诉你,你一定要牢记在心。”
老实和尚说的当然都是老实话,老实话通常都很有用的,牛小姐当然要把每个字都听得很仔细。
想不到老实和尚只说了八个字,每个字都可以把人气死。
“没法子,就是有法子。”
和尚都喜欢打机锋,会打机锋的和尚才是有道理的和尚。
可是在牛小姐的耳朵里听起来,却好像一个人一连串放了八个屁。
第十二回 超级杀手云峰见
这时候西门吹雪正坐在山巅一处平石般的青色岩石上,眺望着远方。
黄昏,未到黄昏。
远方烟云缥缈苍茫,什么都看不见,却又什么都看得见。
在一个生命还未开始,或者对生命已完全满足的人看来,那只不过是一片虚无、一片混沌,最多也只不过是一幅图画而已,可以让一个本来已经很愉快的人,在宁静中得到一点享受。
但是在西门吹雪这种人看来,这一片虚无就是生命的本身。
只有在虚无混沌中,他才可以看到很多他在任何其他地方都看不到的事,也只有在此时此地此情,他才能看到自己。
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近十余年,西门吹雪几乎已经完全没有机会看到自己。
因为他的心与眼久已被一层血所蒙蔽,当然还有一层雪。
冰比冰水冰,雪更冰甚冰水。
西门吹雪是个什么样的人?当今天几百几十万个知道“西门吹雪”这个名字的人,又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出身、他的思想、他的感情,和他的过去?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当然不是真的不知道,而是已经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