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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不信,”牛肉汤道:“谁会相信陆小凤会死?你信吗?”
牛肉汤望着西门吹雪,用微颤的声音又问一遍:“你相信吗?”
西门吹雪没有回答,他的双目,只是一味注视着黄石镇上又来的一个人。
这个人是小叫化。
然后是杂货店的老板,然后是老板娘。
他们都异口同声说:“陆小凤死了。”
牛肉汤相信了吗?
“我不相信,还有一个人,如果他也说陆小凤死了,我也许会相信。”
“谁?”老板娘临走前问。
“沙大户。”
沙大户没有来,来的是沙大户家里的一个家僮。
这个家僮带了一张帖子上面写着的,无外是仰慕西门吹雪的大名,要请他去共进晚餐。
牛肉汤看完了帖子上的字,又气又急,她忽然从身上掏出了三个沙漏。
她把三个沙漏放在桌上,对那个家僮说:“你看到这三个沙漏吗?”
家僮点头。
“这第一个倒过来的时候,沙就会漏到底部,漏完了,也就是你回到沙大户那里的时候,你懂吗?”
家僮点头。
“这第二个,我会在第一个完了的时候倒过来,沙漏光以后,也就是沙大户要到这里的时候,你懂了吗?”
家僮点头。
“这第三个嘛,假如沙大户来了,就没有用了,如果他不来,那第三个的沙子还没倒光,沙大户的头就不见了,你相不相信?”
“我相信,我相信。”
“那你就赶快回去吧,我现在可要把第一个沙漏倒过来了。”
家僮吓得脸无人色,像一只狗般飞奔而去。
第一个沙漏的沙已快将全部漏到底部了,牛肉汤看了西门吹雪,道:“那个家僮,该已到了吧?”
西门吹雪没有说话,眼睛也没有看沙漏一眼。
牛肉汤却又已把第二个沙漏倒过来了。她倒沙漏的手竟然有点发抖。
是否她在惧怕沙大户的来临?是否她在惧怕沙大户也会说出陆小凤已死的话?
不管她惧怕还是不惧怕,要来的,终归是要来的。
恐惧,就像沙漏中的沙一样,一点一滴的逐渐积聚起形状来。
而第二个沙漏的沙也快将漏完了。
远远的,沙大户的人影正在急急行来。
牛肉汤整个人也微微的抖了起来。
西门吹雪这次居然发觉到牛肉汤在颤抖,他居然开口说话了:“镇静!”
冷冷的两个字,却有温暖的效果,牛肉汤不抖了。
牛肉汤真的镇静下来了。她以镇静的语气,对着行近帐篷的沙大户说:
“你就是沙大户?”
“不错,镇里的人都叫我沙大户。”
“不错,你确实很像个大户人家。”
“牛姑娘夸奖了。”
“我没夸奖你,做大户人家,一定要识时务,不识时务的人,能在地方上成为大户吗?”
沙大户笑了,他只是一味笑着。
牛肉汤又说:“不过,你以后能不能再继续做大户,那就不一定了!”
“哦?为什么?”
“因为这要看你现在是不是也识时务。”
“不识时务,我现在会站在这儿吗?”
“那就好,那我现在就代表这西门大侠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老老实实的回答我。”
“什么问题?就是你今天问镇里其他人的问题吗?”
“你既然已经知道,那你就直接回答吧。”
“我应该怎么回答?”沙大户说。
“照实说就对了。”
“照实说?照实说你们不相信呀!”
牛肉汤的脸色已经大变了,变成了一片苍白。她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一滴泪珠,在她眼角愈聚愈大,终于缓缓滚下她的脸颊。她又张嘴,声音哽咽:“你是说他……他已经……已经死了吗?”
沙大户的声音忽然显得冰冷,他说:“是的,已经死了!”
牛肉汤说不出话了,她的双手,把脸遮掩起来。
西门吹雪却又说了一句话。
“你有证据?”
“有。”
最好的证据,当然是看到陆小凤的尸体。
要看陆小凤的尸体,当然要去棺材铺。
这是沙大户说的。
一般人的尸体,都是葬在坟墓里的,为什么陆小凤的尸体,却要到棺材铺里看?
因为没有人来收的尸,黄石镇的人是不会去埋葬的。
这也是沙大户说的。
沙大户话说完了,棺材铺也到了,就好像他的话,早已算好了一样,不多一句,也不少一句,刚好说到棺材铺门前为止。
赵瞎子仿佛早就知道他们会来,他冷哼一声,说:“我的话你们不信,沙大户的话你们才信。唉!这叫真理也要靠权势呀!”
他的话很有道理,可惜他的话说了等于白说,因为所有的人,根本都没在意他的存在,只是跨着脚步,走进棺材铺。
牛肉汤这回真的哭了,不但哭,还哭得很大声。
事实上,看到了棺材,又看了棺材前的灵牌,谁不伤心?
连西门吹雪一向冷峻的面容,也似乎微微的变了一下。
因为灵牌上写的,正是:“故友陆小凤。”
西门吹雪又开口了,他说的,还是很简单的两个字:“打开。”
“我早就知道一定会有人来看他,”赵瞎子说:“所以棺材一直没钉上。”
“打开。”西门吹雪说的,还是这两个字。
赵瞎子看了沙大户一眼,两个人连忙把棺材盖拿到地上。
牛肉汤哭得更大声了。
赵瞎子忽然看着牛肉汤,道:“你一味在哭,你知道棺材里躺的,一定就是你说的陆小凤吗?”
牛肉汤不哭了,她瞪着大眼看着赵瞎子。良久,她才缓缓的走至棺材旁。
牛肉汤很仔细的看着棺材里的人,她看他的脸,也看他胸膛上致命的伤口。
然后,她忽然笑了起来。
她仰头大笑,伸手指着赵瞎子:“你真有意思,居然说他不是陆小凤……”
她的笑声,忽然变得很凄厉。
西门吹雪凝视了陆小凤的尸身很久,脸上表情却一直没变。
他凝视着,直到牛肉汤那凄厉的笑声变成号哭,由号哭而变成啜泣,他才开口,说了两个字:“合上。”
棺材盖盖回原状之后,牛肉汤不哭了,西门吹雪却忽然又说了两个字:“下来。”
西门吹雪说这句话的时候,头并没有抬,抬头的是牛肉汤、沙大户和赵瞎子。
他们一抬头,就看到了一个,倒吊在屋檐,脸向窗内的人头。
这个人头马上变成一条人影,用一种几近连爬带滚的方式跳了下来。
“小叫化子,”赵瞎子开口说:“你躲在窗外干什么?想偷棺材呀?”
“去你的乌鸦嘴。我偷棺材干什么?假如要偷,还不是为了你。”
“那你想干么?”
“我不想干什么,我是来送帖子的。”
“送帖子?给谁?”
“当然不是给你,你这副阴阳怪气的仪容,谁会送这帖子给你?是送给这位西门大侠的。”
帖子内容很简单,只有三十五个字:
闻大侠远来,不胜仰慕,妾虽被贬天涯,亦不能不略表敬意,明日午时,仅以粗茶,为君洗尘。
凭这三十五个字,西门吹雪会赴约吗?
当然不会。他是来找陆小凤的,陆小凤死了,他就要追查陆小凤的死因,怎么有心情去喝粗茶?
可是,他还是去了。
因为,帖子旁边还有一行字:
又及:陆大侠死因,妾略知一二。
第十八回 宴无好宴
假如要问谁是江湖上最不懂礼貌的人,答案倒非常简单。
——西门吹雪。
一个从来不多讲话的人,他当然是不会讲无聊的客套话。
所以严格的来说,只要明白西门吹雪的为人,就不会认为他是个不懂礼貌的人。
因此,在江湖上,惟一不懂礼貌的人,就剩下一个了。
——牛肉汤。
她不但不懂礼貌,而且也不讲礼貌。
因为她一看到宫素素,马上就用逼人的语气问:“你知道陆小凤的死因?”
假如要问江湖上谁的修养最好,恐怕要数宫素素了。
因为宫素素听了牛肉汤的话,居然没有生气,连脸色也没变一下,依旧维持她那冷艳高贵的表情。
她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那么好的人,为什么偏偏那么早死呢?”
“是谁杀他的?”牛肉汤又追问。
宫素素又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陆小凤是我最仰慕的人,居然死在黄石镇上,我实在难过极了。”
“讲难过,最难过的应该是我。”牛肉汤说。
“为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牛肉汤说:“你快告诉我,是谁杀的?我一定要替他报仇。”
“谁杀的?谁能杀得了陆小凤?能杀他的人,当然是他最亲近的人,是他最不会提防的人。”
“是谁?”
“你马上就知道了。我已经派人去把这些人找来,他们还没来以前,我们为什么不多喝两杯,遥祝陆大侠在天之灵?”
宫素素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牛肉汤也举杯一饮而尽。
连西门吹雪也以平常少见的快动作,把杯中酒一下喝光。喝完了,他把杯子从口中放回桌上。
这时,他的右手正拿着杯子。
这时,他的动作是把杯子放回桌上。
这时,他身后的纱幔里忽然飞出来一个人。
一个手上握剑的人,女人。
西门吹雪放下杯子的这一刻,正是刺杀他的好时刻。因为他刚喝完酒,注意力并不集中,而且他正要放下酒杯,右手的动作也正松懈。
这个女人似乎算准了会一击而中。
她错了。
西门吹雪假如这么容易被刺中,他早就不是西门吹雪,是一个死人了。
死人不会动,西门吹雪会。
西门吹雪的身子,正好藉助手按杯子的力量,向右方斜斜的飞了出去。
行刺的女子,一击不中,却没有再攻击,她只是站着,站在厅堂的中央,面对着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依旧冷峻的站着,仿佛什么也不看似的看着这个女子。
宫素素站了起来,大声叱喝道:“宫萍,你想干什么?”
“我听说西门公子的剑术已经练到无剑的境界,我想领教一下。”
“哼!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牛肉汤道。
宫萍连看都没看牛肉汤一眼,双目定定的注视着西门吹雪道:“拔剑吧。”
“我看你真的是活得不耐烦了,”牛肉汤说:“你居然敢叫西门大侠拔剑,你知道他一拔剑的后果吗?”
宫萍依旧没有理她。
牛肉汤却又说:“你死定了。”
宫萍冷笑,道:“每件事都有例外的。”
话一说完,她就举剑刺西门吹雪,一口气连攻了二十四招。
西门吹雪的身体快速无比的连换了二十四个位置,然后,就是剑光一闪。
没有人看到西门吹雪是怎样拔剑的,也没有人看到西门吹雪的剑是怎么刺向宫萍的,他们看到的,只是一闪。
就是那一闪,宫萍就已倒下。
宫萍倒地发出“呼”的一声,“呼”的一声过后,竟然传来了沙大户的笑声。
“好剑法!”沙大户一边拍掌,一边自门外走了进来。
“西门吹雪无剑的境界,果然名不虚传。”沙大户身后,跟着进来了老板娘、杂货店老板和小叫化黄小虫。
杂货店老板看着西门吹雪和牛肉汤,说:“其实,我早就知道谁是凶手了。”
“是谁?”牛肉汤问。
老板笑而不答,答话的是老板娘。
“他根本就不知道谁是凶手。”
“你为什么认为我不知道谁是凶手?”
“你如果知道,你会不早说吗?”
“早说?早说出来,我会活到现在吗?”
小叫化这时忽然插口道:“你不怕凶手杀你灭口?”
“杀我灭口?那他岂不自己暴露身份?”
“到底谁是凶手?”牛肉汤又追问。
“最好凶手是很多人。”
这句话是从门口传过来的。
“为什么?”小叫化对着进来的赵瞎子说。
“为什么?凶手愈多,我的棺材生意不就愈好吗?哈哈哈哈……”
西门吹雪冷峻的表情,忽然显出了一抹很不易察觉的冷笑,他开口说话,而且说的字算是很多。他说:“凶手是很多。”
这样的一句话,谁听了当然都会大吃一惊的。
因此,连牛肉汤在内,每个人都愣在当场,所有的目光都射向西门吹雪。
牛肉汤忍不住问道:“是什么人?”
“他。”西门吹雪指着沙大户。
“他。”西门吹雪指着老板,再指着老板娘、赵瞎子、小叫化,连说了四个“他”。
“还有。”西门吹雪忽然又冒出了这两个字。
“还有?”牛肉汤瞪大了眼珠。
“她。”西门吹雪指着宫素素。
笑声忽然弥漫了整个厅堂。
发笑的人当然不是西门吹雪和牛肉汤,而是西门吹雪指的所有凶手。
他们笑得很得意。这令牛肉汤大为诧异,因为她知道,凭这些人,西门吹雪一定可以收拾得了,他们为什么还在笑?难道是因为他们都不是凶手才笑?
这个问题马上就有答案。
因为宫素素忽然收住笑容,说:“西门吹雪,你猜对了。黄石镇上的每一个人,都是杀死陆小凤的凶手。”
“只可惜,”老板娘说:“你知道得太迟了。”
“不,一点也不迟。”赵瞎子说。
“为什么不迟?”小叫化子说。
“因为刚好来得及睡我的棺材。”
他们脸上的表情又变得很愉快的样子。
而一向脸上表情不变的西门吹雪,脸色突然也变了。
不但变,额头上还冒着冷汗。
牛肉汤看到西门吹雪的表情,脸上更是神色大变,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宫素素看着牛肉汤,得意之极的说:“你想问,酒里是不是有毒,对不对?”
牛肉汤的眼瞪得更大了。
“我告诉你,酒里有毒。”
宫素素笑得更得意了。
小叫化走到牛肉汤面前,伸手拧了她面颊上的肉一把,嘻嘻的笑道:“你现在是不是愈来愈看不清楚面前的东西?”
小叫化轻轻的在牛肉汤脸上拍了两下,道:“你还得意得了吗?你还有没有西门大侠的什么话,要告诉我们?”
牛肉汤挣扎着,踉跄的走向西门吹雪,只走了两步,她就倒下,她的手指,刚好碰到了西门吹雪的鞋子。
那么软弱无力的一只手那么软弱无力的一碰,却仿佛四两拨千斤一般,把西门吹雪也碰倒。
得意的笑声,又再度弥漫了整个厅堂。
在繁华的街道上,一间生意旺盛的酒店里,谁会特别注意一对老年人?
虽然没有人注意,虽然小老头和小老太婆坐的又是一处角落,但他们谈话的声音,却非常细小。
小老头的眉头皱起,看着小老太婆,说道:“你现在就去黄石镇?”
“现在不去,什么时候才去?”
“当然等一切情况都明了的时候才去。”
“我怕太迟了。”
“怎么会太迟?”
“到时案子破了,我的小朋友却也许被害了。”
“西门吹雪会被害?”
“就是他。”
“他会被害?你说些新鲜一点的笑话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