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自称在这一方面很有经验的人曾经说,如果你身上只有两三个虱子,会把你咬得痒得要命,痒死为止。可是你身上如果有两三百个虱子,随便它们怎么咬,你都不会痒,就算它们全都用力咬,你也连一点痒的感觉都没有。

  你信不信?

  司空摘星本来是不是个受人注意的人?谁也不知道,因为谁也没有看过他本来的样子。

  大家只知道,平常他不管在什么地方出现,都是一副爷爷不疼姥姥不爱的样子,就算他跪下来求人多看他一眼,也没有人要看。

  可是今天不一样了。

  今天他不是那些让人连看都懒得去看的讨厌鬼可怜虫,今天他也不是司空摘星。

  今天他甚至可以说什么人都不是,因为今天他是西门吹雪。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西门吹雪。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剑。

  剑在腰,如箭在弦。

  在三十岁以前,西门吹雪的剑总是斜挂在背后的,用一种非常巧妙而实用的绳结,用那柄形式奇古的狭长乌鞘,系在后背。

  因为他觉得只有这种佩剑的方法才可以使他的行动保持在最灵敏的状态,也可以让他拔剑最快。

  现在“灵敏”与“快”都已经不是他注重的事了。

  在这一方面,他已完全超越,超越了他自己,超越了剑。

  超越了他自己的极限,超越了剑的极限。

  “超越”绝不是件简单的事,更不容易,无论你要超越什么,都一定要付出代价。

  相当大的代价。

  沐浴更衣束发修剪指甲,这一类的事,本来是西门吹雪绝不会做的。

  名优、名妓,各式各样的身份的名女人,都可能是为他做这种事的人,他自己却不做。

  因为他是人中的贵族,剑中的神。

  陆小凤甚至说:“西门吹雪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人。”

  每个人都喜欢的事,他不喜欢,每个人都做的事,他不做。

  他似乎已远离人世,他的剑已将他与人世隔绝。

  他自己也宁愿如此。

  想不到的是,他还是“碰上”了,碰上了一个女孩子,碰上了一个让他不能不重回人世的女孩。

  这种事是谁都没法子可以避免的,就连西门吹雪都一样没法子。

  所以他也做了一些“人”做的事——碰上、相爱、结婚、成家、生子。

  他甚至,他居然也有了人的感情。

  所以他几乎败了,几乎死,败就是死,在“月圆之夜,紫禁之巅”那一仗里,他几乎死在白云城主叶孤城的“天外飞仙”之下。

  西门吹雪可以死,却不能败。

  西门吹雪的剑永不能败,而且必将成为人类的传奇之一。

  这一点是他一定要保持的,因为这不但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命运。

  所以他一定要再“入神”,剑之神。

  所以他一定要和人分离。

  所以在他的妻子生产后,在他最挚爱的女人生下他惟一至亲的骨血后,他就和他们分离了。

  这就是他付出的代价。

  西门吹雪默默的佩上了他的剑,默默的走出了这扇只属他的窄门。

  无论这扇门在什么地方,都是属于他的,属于他一个人的。

  因为他就是西门吹雪。

  因为这扇门就是生死之门。

  门外有一轮明月。

  司空摘星已经在叫莱了。

  店里的伙计一直恭恭敬敬笔笔直直的站在旁边等着他点菜,虽然站得笔直,腿却还是有点发抖。

  可是他叫过莱之后,这个伙计的样子就有一点变了。

  司空摘星要的菜是——

  “一碟清炒青菜,一碟白煮豆腐,两个白煮蛋,两个白馒头,一壶白水。”

  这个世界上也不知道有多少城市镇集村店,每个地方都不知道有多少卖酒卖饭的酒楼饭铺面店小馆,这些楼铺店馆里的伙计,更不知道有多少。

  我们惟一可以确定的是,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在什么样一个店铺楼馆里,不管是一个什么样的伙计,听到一个客人居然会点这么样几个“菜”之后,脸色都会变的,不变才是怪事。

  状元楼的这个伙计,现在看着司空摘星的表情,就好像一个花花公子突然发现自己是个太监一样。而且还是个有女人陪在旁边的太监。

  牛肉汤的表情虽然没有这么吃惊,也没有这么惨,也差不了太多了。

  她忍不住要问司空摘星:“你刚才叫了些什么东西给我们吃?”

  “你是不是聋子?”

  “我不是。”

  “我刚才叫了些什么东西,你没有听见?”

  “我听见了。”牛大小姐说:“我只不过有点怀疑而已。”

  “怀疑什么?”

  “怀疑你。”牛肉汤说:“怀疑你是不是那个挥金如土的偷王之王。”

  “哦?”

  “据说那个偷王虽然从来不偷值钱的东西,却比谁的钱都多。”

  “为什么?”

  “因为他偷的东西,都是别人请他去偷的。”牛肉汤说:“而且无论谁要请他偷东西,都要出很多很多的钱,据说有一次他为一个人去偷了一个马桶,那个人居然给了他五万两。”

  她问司空偷王:“有没有这回事?”

  司空摘星叹了口气:“如有一个又好看又可爱的小姑娘一定要说有这回事,我怎么能说没有?”

  牛肉汤笑了。

  她的笑容看起来既不像牛,更不像肉,更不像汤。

  如果有人一定要说她笑起来的时候像一碗汤,那么这碗汤也绝不是牛肉汤,而是一碗好甜好甜的红枣的莲子荷花汤。

  “如果他偷一个马桶就可以赚五万两,那么这个偷王是不是已经应该很有钱了?”

  “应该是的!”

  “有钱的人,通常都是比较小器的人!这个人却是例外。”

  “哦?”

  “何况他花钱花得就好像陆小凤一样,有时候甚至比陆小凤还花得快。”

  “能赚钱不是本事,能赚也能花钱才是本事。”司空摘星说:“能花不赚,是个混蛋,能赚不花,是个王八!”

  牛大小姐笑了。

  “做混蛋好像是比做王八好一点!”

  “那是一定的!”

  “所以你就是个王八,”牛小姐:“你既不是能花不赚的混蛋,也不是赚得满盘满钵的偷王,你只不过是个能赚钱而不会花钱的大王八,一个超级的大王八。”

  司空摘星好像被骂呆了,他这一辈子,确实也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样骂过。

  他是偷王,就好像西门吹雪是剑神一样,也就好像陆小凤就是陆小凤一样。

  像他们这种人,不骂人已经是客气了,怎么会让别人骂?

  这位牛大小姐是不是已经醉了?

  “你是不是醉了?”

  “我喝的是白水,白水怎么会让人醉?”牛大小姐说:“我只不过奇怪,一个只偷一只马桶就能赚五万两的人,怎么会在他和一个又好看又可爱的女人吃晚饭的时候,只叫白的。”

  “白的?”

  “白的菜,白的豆腐,白的馒头,白的水。”

  牛大小姐叹了口气:“依我看,那个不老实的老实和尚吃得都一定要比你好一点。”

  “为什么?”

  “只吃这种东西,哪里有力气生小和尚!”

  司空摘星没有笑,却叹了口气。

  “现在我才知道那个陆小鸡为什么喜欢你了。”司空说:“你说话的腔调,简直就好像是跟他在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他究竟是陆三蛋还是陆小鸡?”

  “两样都是。”司空摘星说:“有时候他也是陆小鸟、陆小狗。”

  “陆小鸟的意思我明白,他飞起来的确就像是只小鸟。”

  “哼!”

  “可是陆小狗我就不明白了。”牛小姐问:“怎么会有人叫他陆小狗?”

  “因为他的鼻子比狗还灵,八千里之外有堆大便,他都能嗅得到。”

  牛大小姐想笑,却忍住,板着脸瞪着司空摘星看了半天。

  “你呢?你究竟是司空摘星,还是满地吃屎?”

  司空怔住,“我怎么会是满地吃屎?”

  牛大小姐当然有她的道理。

  “满地对司空,摘星对吃屎,字字都可以对得上。”牛小姐说:“何况你吃的这些东西,也不比狗屎好吃多少。”

  “这次你错了。”司空并不生气:“我叫这些东西吃,只因为我现在根本不是司空摘星。”

  “那你现在是谁?”

  “西门吹雪。”司空说:“满地对西门,吃屎对吹雪,岂非也对得很好。”

  “对得真是好极了。”一个人说:“已经好得够资格去吃一大堆狗屎,再挨一刀。”

  酒楼的角落里有一张桌子,坐着一对夫妻,年纪都很大了,老公瘦小枯干,老婆白白胖胖,老公愁眉苦脸,老婆喜笑颜开。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夫妻都是这样子的,如果夫妻两个人都很热心的去做“一件事”,丈夫总是会比较吃亏一点,老公让老婆高兴了,自己通常都会变得瘦小枯干,面黄肌瘦。

  这个老公和他的老婆本来都是坐在很远的一个角落里,忽然间,面黄肌瘦的老公已经坐在司空摘星和牛大小姐旁边的椅子上了。

  有关吃屎挨刀的那些话,当然就是他说的。

  司空摘星当然不能不问他:“刚才你是不是说我要挨一刀?”

  “是。”

  “为什么我要挨一刀?”

  “因为你不是西门吹雪。”这个老头说:“如果你是西门吹雪,我就是满地吃屎了。”

  司空摘星又怔住。

  这个老头本来坐得很远,他和牛肉汤说话的声音连旁边一张桌子都听不见。这个老头却听见。

  这个老头是谁?

  如果司空摘星知道这个老人是谁,恐怕立刻就会晕倒。

  ——天上地下,有什么事能让司空摘星晕倒?

 

  第十六回 司空摘星摘下了一颗什么星

  如果有人说司空摘星的易容术不是天下第一,那么这个世界上恐怕也没有什么人敢承认他的易容术是天下第一了。

  “易容术”这个名词听起来好像很神秘的样子,总让人觉得它和一些神奇诡秘的事情有关,而且常常会牵涉人江湖中一些非常凶险邪恶的勾当。

  其实易容术只不过是一种很平常的技术而已——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在演出一出戏的时候,把自己扮成了一个大胡子。

  ——这岂非也是“易容”?

  这种事也像其他很多种事一样,要学会,很容易,要学精,就很难了。

  司空摘星的易容术已经到达了一种什么样的阶段呢?

  这是没有办法可以形容,也没有办法可以解释的,就好像陆小凤的指头、西门吹雪的剑,没有人能形容他们的成就已经到达哪一种阶段。

  甚至没有人能想像。

  只不过我们至少可以确定一点——易容术是有限度的。

  用一句非常复杂的话来说:

  ——天下没有任何一种易容术能让一个人彻底改扮成另外一个人,而且能瞒过这个人最接近的朋友和亲人。

  最高深精密的易容术,也只不过能把一个人改扮成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或者是一个没有亲戚朋友会在附近看见他的人,让别人认不出他是谁。

  能做到这一点,易容术就已经有了它的价值,值得千千万万的人去苦心学习。

  司空摘星的易容术无疑已达到这个阶段,甚至已超越。

  他甚至已经可以让陆小凤都认不出他了。

  能够让一个比鬼还精的陆小凤都认不出他,这是多么大的本事。

  可是现在这个本来一直猥猥琐琐地在角落里的小老头子却把他认出来了。

  你们说,这个小老头的本事有多大?

  这个小老头的本事之大,甚至已经大得能够让司空摘星吃惊了。

  更奇怪的是,这个老头居然能在一个人声嘈杂的地方,隔着好几张桌子,听到他们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出来的悄悄话。

  司空摘星居然连一点都看不出这个人的来历。这种事怎么能让他不吃惊?

  他终于投降、叹气、苦笑。

  “我佩服你了。”司空摘星对这个小老头说:“我知道你也是易容改扮过的,却看不出你是谁,你反而看出了我。”

  小老头的嘴撇着,也不知道是在笑,还是没有笑,他只告诉司空摘星:“我不要你佩服,你也不必知道我是谁,我更不想知道你是谁。”这个小老头说:“我只知道你绝不是西门吹雪。”

  这个小老头用一种让人非常讨厌的样子对司空摘星说:“你是张三李四乌龟王八都不要紧,我只要知道你绝不是西门吹雪就够了,”小老头说:“这一点恐怕还不止我一个人知道。”

  他居然还说:“江湖中消息比较灵通一点的人,恐怕都不可能相信西门吹雪此时此刻会陪一个年轻美貌的小姑娘,坐在这个地方吃白馒头。”

  “为什么?”

  “因为江湖中消息比较灵通一点的人都知道,西门吹雪现在既不在江南,也不在中原。”这个小老头说:“在这种情况下,怎么会有一个西门吹雪出现在这里?”

  这种事的答案只有一个。这个西门吹雪一定是假的。

  小老头说:“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我才能看得出你绝不是西门吹雪。”他说:“否则我怎么看得出来?以你的易容术,谁能看得出来。”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真是千古不变的真理,连司空摘星这种人都不能不服。

  他现在就服了。

  他现在已经觉得这个小老头并没有刚才那么可疑,甚至已经开始觉得他渐渐变得有一点可爱起来。

  只不过他还是不能不问:“如果西门吹雪真的已经不在江南,也不在中原,那么他到什么见鬼的地方去了?”

  “他就是到一个见鬼的地方去了。”

  司空摘星看看牛大小姐,牛大小姐看看司空摘星,两个人几乎在同时问:“这个见鬼地方是不是在塞外?”

  “是的。”

  “这个见鬼的地方是不是黄石镇?”

  “是的。”

  牛大小姐看看司空摘星,司空摘星看看牛大小姐,两个人都怔住。

  最后开口的居然不是女人,而是男人,牛大小姐居然把嘴闭了起来。

  “西门吹雪在外面虽然通常只喝纯净的白水,和最简单的食物,但他却是个非常讲究,也非常懂得享受的人。”

  司空摘星试探着问这个小老头:“这一次他为什么会离开他那栋繁花如锦、占地千亩的山庄,奔波到千万里之外,赶到那个花不香鸟不语连兔子都不拉屎的鬼地方去,是为了什么?”

  没有回答,却有反问:“你知不知道他也曾奔波千里,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去复仇?”

  “我好像听说过。”

  这件事不但司空摘星听说过,大概江湖中每个人都听说过。

  “他曾经为了一刀镇九州赵刚,昼夜不停骑快马奔驰三日夜,去杀闪电刀洪涛。”

  司空摘星说:“洪涛的‘玉连环闪电八刀’刀刀致命,刀下少有活口,赵刚却是个他从来未见过的陌生人,”司空叹了口气:“可见我们这位无情大剑客,却常常会为了一点不是理由的理由去做这种事。”